簡少貞、素姑和長安分別是蘇童《另一種婦女生活》、師陀《桃紅》、張愛玲《金鎖記》中塑造的不同的人物形象。她們有著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有著不同的個性特征和不同的情感表達，但是她們卻在書寫著相同的女性命運：無愛的人生。黑格爾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特別顯得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彼裕齻?nèi)齻€人的生命因為沒有愛的滋養(yǎng)都顯得暗淡無光，像含苞的花朵，沒經(jīng)綻放便凋零枯萎。

簡少貞：愛的園地是一片荒草

她居住在簡家醬園的樓上。這是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院子里長滿低矮的雜草和沿墻攀援的藤蔓，兩扇定死的木門將院子和店堂嚴格地隔離，也將她清凈枯寂的生活和嘈雜的塵世劃開了界線。在封閉的環(huán)境里，她已過了五十四年深居簡出、幽暗沉悶的生活。在她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有一些親戚和鄰居上門為她提親，但都被她一口回絕。為了妹妹少芬，為了保住自己清白的身子，當然，更重要的是保住爹娘辛苦掙下的家產(chǎn)。她不容忍別人進她的家門，更不能容忍有人對她的家產(chǎn)虎視眈眈！雖然看到別人結(jié)婚她心里也發(fā)煩，但這種念頭只是一瞬。她從沒慎重認真地想過讓愛來一次，讓愛滋潤她的心田，讓青春生命燃燒一次，讓心靈接納外界的陽光和雨露，走出那封閉窒息的生活。

在塵封的生活中，她封閉著自己，也封閉著別人。她生活中無愛，她也不允許妹妹有愛。當簡少芬偶爾打開發(fā)霉的窗戶，驚異于樹上紅色的桃子而怦然心動時，少貞卻拿來剪刀，無情地剪落了桃子，也剪斷了少芬的思緒。當少芬在樓上看別人結(jié)婚時，她讓妹妹關(guān)上窗子，并說在陰雨天，結(jié)了婚也是倒霉的。當妹妹跟顧雅仙交往時，她風涼話不斷，生怕妹妹被外界的空氣風化。當妹妹在顧雅仙的撮合下，要跟章老師結(jié)婚時，少貞氣急敗壞，要妹妹從家里滾出去。后來，簡少芬不顧姐姐的反對，終于和章老師結(jié)了婚。少貞惱羞成怒，行動詭秘地向顧雅仙報復。她穿著黑白兩色的喪服，舉著剪刀，朝著顧雅仙的兩片嘴唇，并嘟嘟囔囔地要剪掉顧雅仙的舌頭。她幾乎每天都重復相同的動作。她認為是顧的多事，打破了她們平靜的生活，只有剪掉她的嘴唇舌頭才能平心頭之恨。少芬結(jié)婚后，幾次回去探望姐姐，都被少貞無情地罵回去。最后，簡少貞在無望中選擇了死亡。

她選擇的死亡方式非常奇怪，用無數(shù)繡花針扎破動脈血管，坐在繡花柵架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在她最后的繡品上，一把剪刀插在人物頭像的嘴唇上，據(jù)說那個人物頭像酷似顧雅仙。她至死心里都充滿著仇恨。愛的極端是仇恨，無愛的心靈裝滿的當然都是仇恨。

在簡少貞的大半生里，住的是陰暗發(fā)霉的屋子，過的是深居簡出的生活，擁有的是長滿青苔的心靈。所以，不進陽光的心靈只能是枯枝敗葉，荒草叢生。沒有愛的人生也只能是蒼白的。愛是一切的源泉，只有充滿愛的心靈，才能滋長蔥蘢的萬物。

素姑：帶著愛的期待，把生命繡進永恒

素姑是一個美麗溫婉的女子。她像春天般溫柔，像楊枝一樣苗條，跟人說話總是宛然地笑著，走起路來像空氣流動似的無聲。她沉靜勤勞，十二歲就學會各種女紅。一年四季在院里的槐樹下，或是在陽光照著的窗戶底下，總能看到她刺繡的身影。她還樂于助人，許多大的、小的女伴的嫁衣，她都幫忙做過。這樣美的姑娘，應該有美麗的愛情陪伴左右，應該有燦爛如花的生活。不幸的是，她只有心中的幻想。她只在心里萌生膨脹自己的情感，把對未來美好的希望都封存在內(nèi)心深處，一天天，一年年……

在這樣沉悶的生活中，素姑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繡品上。她給自己繡了滿滿兩大箱嫁衣，足足夠用三十年。里面長的、短的、胖的、瘦的各種衣服都有。這些東西隱藏著姑娘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夢想，還有多少的歲月啊。如今，那些比她大的，小的，甚至更小的，都一個一個出嫁了，而她卻仍然待字閨中，不知何時是嫁期？在靜止的空氣中生活了許多年，如近，已是二十九歲的老女。不時的，那種情感的渴望細細、無聲無息啃咬著她的肉體，憔悴著她的容顏。但素姑又開始繡第三口箱子。她心中仍有期待。在刺繡中，她會把自己的思緒拉得很遠很遠。當老王擔水進來時，她會不由自主地喊：“老王老王?！钡钟X得自己奇怪，不覺臉上飛上紅暈。當賣絨線的老媽媽過來時，素姑仍會情不自禁地挑選好看的東西，并想著怎樣搭配合適。但忽然地，失落和惆悵又會涌上心頭。當老媽媽告訴她，這些東西出嫁時用得到時，她被重重地一擊，心里塞滿了酸楚和悲傷。

一年又一年，素姑把自己的愛和期待繡進無數(shù)的嫁衣中，也把自己的生命繡進永恒。她能做的便是讓心中的愛萌生、蓬勃、然后再消失在心中。她是一個在中國的空閨里憔悴了的姑娘。

長安：愛的希冀與追求，夭折于母親的手腕中

長安一直在母親的羽翼下成長。她是一個瘦弱的女孩，由于進了洋學堂，她臉色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學校令她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她老丟東西，七巧心疼買東西的錢，決定到學校興師問罪。長安害怕母親去鬧，丟了自尊。所以決定不去上學，她做了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告別了留戀的學校，與母親的專橫跋扈達成了第一次妥協(xié)。

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給她尋醫(yī)問病，卻勸她吸食鴉片。鴉片解除了長安的病痛，也讓她上了癮。因為她沒有別的消遣，就一心一意地吸。長安的煙癮是她媽媽調(diào)唆的結(jié)果。因為煙癮，長安的婚事受到了影響。來做媒的本來就少，如今竟絕跡了。當長安三十歲的時候，在其堂妹的幫助下，帶著愛的希冀，瞞著七巧和留學歸國的童世舫見了面。由于兩人彼此有意，便定了婚。長安偷偷地同世舫約會了幾次，在兩情相悅中她竟改變了許多。雖然人變得異常沉默，但卻時時微笑著。并且，為了愛情，長安忍受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終于戒掉了煙癮。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正如馬克思所說：“真正的愛情，可以使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钡牵瑒倓偯壬南＜?，又被七巧的吵鬧和謾罵擊得粉碎。長安又怕母親使出什么手段，做出見不得人的事。于是，她滿心懊悔地用又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結(jié)束了生命中頂完美的一段，與母親變態(tài)無愛的心靈達成了第二次妥協(xié)。

后來，長安與世舫雖然解除了婚約，但他們作為朋友還繼續(xù)來往。這使長安覺得兩人的關(guān)系又微妙起來。這被七巧知道了，她要徹底斬斷世舫的念想。于是，她瞞著長安，讓長白請世舫到家里吃飯。在吃飯的過程中，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長安不招待客人是因為她在吸煙。（這不是事實，長安已經(jīng)戒煙了）這無疑于一聲驚雷，徹底擊碎了世舫心里殘存的溫暖，也讓長安感到了徹骨的冰涼。今后的日子，被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愛，是她關(guān)于生命的不多的一點的回憶。

再后來，芝壽和娟姑娘都死去了，長白也不敢再娶，而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曹七巧終于“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

不同的性格，相異的境遇，滋生的是相同的命運。

1.不同的性格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簡少貞、素姑和長安是三個性格迥異的人物形象。簡少貞是一個冷漠自私、恪守家規(guī)的人。她小的時候，家里的規(guī)矩非常多，上學要有女傭接送，接受著正統(tǒng)的教育。所以，當少芬罵蒼蠅的時候，“簡少貞驚詫萬分，她猛地回過頭來注視著妹妹蒼白的臉，目光里掠過一道疑慮和驚懼的光?！焙喩儇懻f：“少芬，你在罵臟話，你怎么罵起臟話來了？”“真丟人，你罵這樣的臟話，簡少貞的嘴角浮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她說，你現(xiàn)在跟醬園的那幫女人一模一樣，這種臟話你怎么能說出口？”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簡少貞所受的家庭教育深深地影響著她，她的父親讓她接受教育是為了讓她今后恪守婦道，沒想到她卻成了禮教的犧牲品。當然這也說明她與這個世界隔離得太久，她像生長在八十年代的原始人，拒絕外面的世俗和文明。她冷漠自私，不跟別人接觸，生怕受別人的影響，也怕別人窺視家里的財產(chǎn)。她想方設法扼殺妹妹心里的一丁點期望，希求妹妹能永遠陪伴在自己的身旁，共同守住父母留下的家。她還是一個變態(tài)的老女人，當妹妹好不容易走出發(fā)霉的、令人窒息的家，獲得美好的愛情和婚姻時，她不僅不高興，反而心里充滿了仇恨。她認定是顧雅仙攪亂了她的家，奪走了妹妹，她心里的仇恨便日益膨脹，以至舉起了報復的剪刀，而她自己也在仇恨的折磨中凄慘地死去。

如果說簡少貞擁有一顆無愛的心靈，那么素姑應該是個充滿愛的憧憬夢想和渴望的人。但是她的性格是如此的和善寧靜，如此的溫柔嫻靜，所以她的愛只能存活在心中。她在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在等待中刺繡嫁衣，在刺繡嫁衣中等待，在刺繡和等待中任時光流失，年華老去。人的命運是不能等待，也不能空想的，要行動起來，只有行動才有成功的可能。等待永遠是消極的。

當然，比起素姑，長安不僅有愛的渴求，也有行動。她敢和世舫偷偷地出去約會，她敢于為了愛情戒掉煙癮。但是，她的追求和反抗都是不徹底的。事情一經(jīng)她母親攪和，她便多思多慮，最后犧牲自己。即使是自己的最愛，也要迎合別人而留給自己傷痛。

2.不同的境遇

與其說性格造成了她們?nèi)松娜焙?，不如說她們生活的處境是扼殺她們幸福的最大殺手。

簡少貞的生存環(huán)境可用“發(fā)霉”兩個字概括。她家小樓的院子是封閉的，唯一與外界接觸的兩扇木門也被定死。她們姐妹只能從一個窄而小的旁門進出。況且，她們就很少進出。她們居住的房間也是不透氣的，很少開窗，所以很少有新鮮空氣進入。屋里的一切擺設也是陳舊的。本來居住環(huán)境已經(jīng)夠封閉了，可是主人仍然拒絕與外人接觸，拒絕與外界接觸，緊緊包裹自己的心靈。所以，發(fā)霉的環(huán)境里滋生的只能是毫無生機的生活，毫無色彩的人生。雖然，簡少貞是蘇童八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人物，但是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出，簡少貞是從舊時代走來的。她所受的教育，都帶有舊時代的印記，是舊時代的土壤培育出來的怪胎。長期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使她的心理一步步失調(diào)和變態(tài)，成為封建傳統(tǒng)文化桎梏下的又一個犧牲品。

素姑的生存環(huán)境是“靜止”的。她家里唯一衡量時間的座鐘也停止了。素姑就在無休無止的刺繡中度日。陪伴她的是被父親拋棄的母親。在那個男女不平等，婚姻不自主，女性不獨立的舊時代，母親的命運深深地震撼著她。她只能把愛的夢想埋藏心底，惟恐遭此劫運。而她居住的大環(huán)境果園城里，又有多少少女不堪忍受沉重的精神壓力斷送了她們年輕的生命。那些活著的，面對死者的結(jié)局，只能更加壓抑。而素姑也只能糟受著更加沉重的精神重壓，在愛的夢想和壓抑中漸漸老去。

長安的生存環(huán)境是充滿銅臭的。她的母親帶著黃金的枷鎖，緊握著她的幸福。長安和表哥游戲，被七巧說成是窺探她家的財產(chǎn)。與世舫戀愛，又怕失去財產(chǎn)，想法使長安的美夢破滅?？梢哉f，長安的家庭，或者確切地說，她的母親是毀壞她幸福的直接殺手。而七巧是在金錢和情欲的雙重扭曲下陷入瘋狂境地的女人。她克制自己的情欲，陪伴著患骨癆的丈夫，度過許多難耐空虛的歲月，好不容易熬到婆婆丈夫都死去，她有了錢。后來，她又識破了姜季澤對她的情感欺騙，瘋狂地趕走了姜季澤，也隨之趕走了她心里僅有的一點關(guān)于愛的夢幻。她克制著自己的情欲，死守著用人生幸福換來的金錢，靈魂慢慢扭曲和變形。她被金錢剝奪了幸福，便以瘋狂報復的心理去剝奪更多的人甚至自己兒女的幸福。長安的愛情便是她瘋狂報復的結(jié)果。那么，七巧的悲劇是怎么造成的呢？是不合理的社會，不合理的婚姻剝奪了七巧的幸福。所以說，從廣泛意義來講，長安的悲劇仍然根源于社會。

簡少貞、素姑和長安是三個不同的形象，但是她們卻演繹著相同的命運——無愛的人生。這種悲劇的造成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社會沒有給她們提供自由選擇的土壤，社會還沒有把她們當作獨立的人來看待，更毋寧說她們的覺醒和反抗。在婦女的一生中，婚姻和愛情與她們的生活內(nèi)容是密切相關(guān)的。而自主的愛情和婚姻也最能看出人的心靈的解放程度，看出一個社會的文明和進步。正如恩格斯所說：“在任何社會中，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睕]有婦女的解放，當然不可能有全社會的解放。

（吳清華，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