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偉
娟子照鏡子瞅見了自己眼角隱約的細(xì)紋,說:“老了呵,女人有不怕老的么?”一旁的工友就笑了:“你老了,老板還會來看你嗎?”隨后詭秘地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子,低聲說:“老板看重了你哦,說不定那保管員的肥缺就是你的了?!本曜泳涂┛┬α?,說你們瞎說。工友也嘻嘻哈哈地笑。她們這樣說,是因為老板來找過娟子。
說來娟子原先所在的國營紡織廠倒閉已有四五年了,現(xiàn)在被私人老板給承包了。娟子的男人英杰是家里的頂梁柱,起先男人在電力局不過是百十塊錢的工資,而今是干兒百的,在這小縣城里也算是肥差了。
早些年,他倆可是院里公認(rèn)的金童玉女,男人的風(fēng)度就像是雄赳赳的公雞,總會引得母雞們咯咯地青睞。娟子也是紗廠里的一支花,屁股后邊也總有一群毛頭小子跟著。那時,追求娟子的人很多,英杰是讓娟子最心動的。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娟子的爸爸病重住了醫(yī)院,孤苦無助的娟子就給英杰寫了一封信。英杰連著半個月都守在老人身旁,娟子就決然選了他做自己的男人。
現(xiàn)在,娟子在廠子里的活不算累,叫“撿三絲”,把棉花里的雜質(zhì)撿出來,只是枯燥無聊,熬到月底只能領(lǐng)到四百塊錢的工資來貼補家用。當(dāng)然她知道這點錢不多,外出打工的年輕人的月工資是她的好幾倍。但她是有家的人,比不得他們,可比起老廠里的下崗工人,自己還是強了許多,人是要懂得知足的。
自己能夠再就業(yè),已是仰賴天恩祖德了,為了兒子今后能夠出息,不再淪為沒有出頭之曰的小工人,她發(fā)誓一定要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人才。于是娟子節(jié)衣縮食,好幾年沒有給自己添過新衣裳,看見滿街花花綠綠的男女,有時也偶爾動過心,自己畢竟是女人,而且當(dāng)年還是廠花,但也不過是對著櫥窗向時髦的女裝瞄上幾眼。自己以前也添過幾回衣裳,但越來越懶得裝扮自己了,更何況上班都要穿那種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家里值錢的東西,就是男人幾年前買的那臺電腦。娟子沒事就學(xué)會了上網(wǎng),男人還學(xué)會了聊天。
娟子是想當(dāng)那個保管員的,盯著這個位子的絕不是她一人。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據(jù)說在城郊有座別墅。他是這個縣城里活得最體面的人,開的轎車是奧迪,縣長也不敢坐這樣的車。保管員在廠里不是個什么職位,但很多人都盯著,不過這紗廠是老板自己的,由老板說了算,盯著歸盯著,誰也沒有本事把這位子撈過來。娟子敢想這個位子,是因為老板對她另眼相看——外人很少知道,娟子的文筆很好,早在高中的時候,就有些散文詩歌見諸報端,后來高考落榜就招了工,成為了國家的一名工人。
整頓后的私營紡織廠已是大換血,勞動強度增加了,休假日減少了,生產(chǎn)質(zhì)量加強了,員工工資苛刻了,這些娟子都決定咬緊牙關(guān)支持住,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拿自己的勤勞來證實自己不是社會的累贅。娟子只是覺得這私營企業(yè)只管賺錢,根本不在乎工人的文化生活,老板只顧自己點數(shù)鈔票的愉悅,哪管工人在崗位上的枯燥,就斗膽想給老板提個醒。有了這主意之后,她夜里挑燈洋洋灑灑委婉而又不失中肯的寫了個近萬字的建議書,建議老板搞點企業(yè)文化。心跳了幾番之后,她把建議書偷偷投進了老板沒有關(guān)嚴(yán)的車窗里。之后,娟子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姑娘,緊張得天天心跳。忽然又希望老板不看,自己也免得莫名的心跳,就當(dāng)自己開了個無聊的玩笑。
直到有一天,娟子正埋頭撿棉花里的雜絲,忽然看見一雙烏亮的黑皮鞋來到了她眼前,一抬頭,是老板!老板系著一根深色的領(lǐng)帶,微微笑著。在場的員工都肅然了,老板就笑著對娟子說:“撿‘三絲還行嗎?”娟子就也笑著說:“挺好的,多謝老板關(guān)懷?!崩习寰驼f:“沒有想到,你的文筆還不錯,真是難得哦?!本曜泳突艁y了,“哦哦”著不知如何是好。
此后娟子看見老板不知怎的就心跳,就像懷里揣了個小兔子,后悔自己的魯莽,有句話說的是槍打出頭鳥,自己又何苦強出頭呢?
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老板把她叫到辦公室。娟子很拘泥,但樣子還大方,老板就說:“請坐吧,你寫的東西我仔細(xì)研究了,說得很好,我很感謝你。”娟子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老板給她倒了一杯茶,茶的味道很香甜,自己是透過裊裊的熱氣聞到的。老板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悠悠地抽,說:“你的提議很好,我會考慮參照。今天請你過來,就是還想聽一下你是不是還有更為細(xì)致具體的意見和建議?”娟子就有點慌亂了:“廠長,我也沒什么見識,只是胡亂寫來,有冒犯的地方,廠長您多包涵?!崩习逡簿蜎]有話說了,只說你再回去想想也好。
娟子回到家里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下班,只廁悠哉游哉地在電腦前翹著二郎腿抽煙,正與一個南方的離婚女人網(wǎng)聊,他們已認(rèn)識兩月有余了。男人看見娟子回來了,鼠標(biāo)一動,就換了斗地主的游戲。娟子夜里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直到深夜,才迷迷糊糊入夢,恍惚里,老板又找她談話,說是要她做秘書。做了秘書的她被工友們指指點點,有個工友不屑地說:“娟子你就美中,你哪有這個命,還不醒醒?!闭f著就來拉她,娟子一驚,醒了過來,真的是南柯一夢。娟子就枕了自己的胳膊悠然長嘆了一聲,再也沒有睡意。奇怪男人沒有在身邊,心里擱不下,就悄悄起身出去看。男人居然還在與那女人聊天,正激情飛揚地敲打著鍵盤,娟子才看見那些熱辣辣的文字,就氣得眼一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很久才鎮(zhèn)定下來,咳嗽了一下,說英杰,都凌晨兩點了,還不睡么?男人慌亂地轉(zhuǎn)過身來,哦哦了半天,說就睡,我查完一個資料就來。娟子再看那屏幕時,果然換了別的東西。這下半夜,娟子是怎么也睡不著了。
早上起來,娟子草草梳洗了一下,熬了半鍋大米稀飯,熱了幾個饅頭,把咸菜又拌了一點香油,就去喊兒子吃早點。男人嘩嘩地洗完臉,就自顧坐下吃。娟子從冰箱里取出鮮奶,又把兩個煮雞蛋一股腦兒放在兒子跟前。兒子很乖地吃,不料未了卻說:“媽媽,你天天上班挺辛苦的,這個雞蛋你就吃了吧,補補身子?!本曜泳托老膊灰?,說:“媽的寶貝兒子長大了!還是你吃吧,快快長大!”兒子就說:“不,我不長大?!本曜悠婀至耍瑔栠@是為啥?兒子就說:“我如果長大了,媽媽就會變老的,我要媽媽永遠(yuǎn)年輕!我不長大!”娟子就笑,笑得流了淚。
眼下娟子他們的日子還有些緊,是因為她爸爸治病和過世時欠下了一些債,現(xiàn)在還沒還清。再算算一家三口一個月的開銷,就是極盡節(jié)儉,也得幾百塊錢,而且還沒有把兒子的學(xué)費算進去。水電費倒還沒動,但天然氣眼看著漲價了,原先一罐也就是60塊錢,眼下已經(jīng)是70塊錢了。加上今年天旱,米面的價格還穩(wěn)定,蔬菜卻貴得嚇人,讓人整天提著嗓子眼兒過日子。
男人英杰迷上了那個網(wǎng)聊的離婚女人,幾十番神交之后,知道這女人是浙江的,經(jīng)營著一個
規(guī)模不小的服裝店,是那種小巧靈秀的女人。離了兩次婚,倒也分得些居家的資產(chǎn)。兩人聊得投緣,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女人還大老遠(yuǎn)跑到了這個小縣城,住在當(dāng)?shù)刈钯F的賓館里,當(dāng)夜兩人就有了魚水之歡。只是回家之后,英杰見了辛勞依舊的娟子,心底不覺騰起一種愧疚感,但是那女人的柔情蜜意已是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了。是哦,娟子曾經(jīng)美麗過,但經(jīng)了歲月的磨礪,日漸逝去昔日的光澤,變得黯淡了。娟子沒有覺察到男人的微妙變化,戀愛的時候你死我活,結(jié)婚十年之后就只剩下日子了,娟子是家庭主婦,除了上班,就是打理家里的吃穿用度,就是鍋碗瓢盆叮當(dāng)碰了。
好久,老板沒有再找娟子研究什么企業(yè)文化的事兒。
娟子心里忽然空落起來,有陣子回到家里也是六神無主,紡織廠里保管員的空缺有了主兒,是老板小舅子保舉的他自己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這也沒什么,娟子心思也不在這個,究竟為啥,自己也說不?青楚……
最近英杰變得連日不沾家了,有多嘴的人給娟子說,看見日里英杰與一個漂亮女人一起上街買東西。娟子起初還不信,但前前后后一思量,覺得的確是有文章,心里慌亂,頭嗡地就大了。
女人在酒店住了有些日子,英杰越發(fā)覺得自己不能沒有這個她。人都說找女人不要找離過婚的女人,因為這樣的女人總會把你跟她的前夫相比。英杰不這么認(rèn)為,明白還是離婚的女人懂男人,體貼男人。女人懶懶地躺在席夢思上說話了:“英杰啊,咱們這樣露水夫妻地下去,也不是長久的辦法,咱們真是五百年的前世孽冤,有木石前盟啊,你不會今世只讓我空把淚水還盡吧?”英杰訥訥地說:“那你的意思是……”女人就略帶幾分哀怨地說:“既是你我無緣相逢未嫁時,可現(xiàn)在亡羊補牢猶為未晚呀!”英杰就不言語了,吃吃地說不出話來。女人說:“我知道你有顧慮,你有老婆,可是你有愛情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對于雙方都是折磨,你又何苦呢?你會說你們曾經(jīng)有過轟轟烈烈的廝磨,但曾經(jīng)能夠保證你的將來嗎?你是為過去活著還是為將來活著?英杰啊,這還用多思量嗎?”英杰就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了,點了支煙悶悶地抽。女人又俯身過來說:“要是你老婆接受離婚的話,她生活上的困難我們可以給予補助和接濟,這樣你在心理上平衡些了吧?!庇⒔艿臒熑纪炅?,又木木地接上一支。
好多天,娟子沒有見到英杰,打電話只聽聲音不見面。為尋男人她已經(jīng)曠了一天工,怕砸了飯碗,就沒有再東跑西顛地去找人,只好臉色灰暗地去上班。
有一天,英杰回到家里,看到疲憊的娟子,竟生悲愴,就搶著與她分些家務(wù)活兒來干。娟子低著眼也不看他,只管忙自己手里的活兒。飯還是那樣簡單,只有兒子依然加了牛奶和煮雞蛋?!俺园桑本曜诱f,“知道你這些天在外邊吃膩了山珍海味,回到家里再來點粗茶淡飯也好,去去火氣,打打油膩?!庇⒔芫蜎]有話說,慢慢坐了,卻拎不動沉重的筷子。英杰看著兒子,喉嚨里有點梗梗的。娟子就說話了:“外邊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你有了女人,我是不信的,這些年咱們的日子雖是不怎么好過,但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都過來了,有點風(fēng)吹草動的,也不能倒了大梁不是?”英杰吃吃地說不出話來。娟子見他不語,知道他果然有了女人,就一推飯碗,到里邊房間里去落淚了。
娟子不想平素別人身上的戲劇情節(jié),居然輪到了自己頭上,但遇上了就是遇上了,自己要挺住,不能倒下。
娟子擦了淚去上班,出門就碰見一個戴著墨鏡的漂亮女人,那女人看了她一眼,就客氣地說:“請問英杰家是這里嗎?”娟子就問:“你是他的女人?”那女人說是他女朋友。娟子就上火了,說:“你這人也太不要臉了,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那女人看娟子這樣說話,就明白了,平和地說:“你應(yīng)該是英杰的老婆了?我不和你生氣,你如果有興趣,咱們可以找個地方聊聊,都是女人,我覺得咱們應(yīng)該有東西聊的。”娟子平靜地說:“我要上工了,你有話,等我下了班再說吧?!?/p>
撥弄起棉花,娟子是憋著氣的,她沒有心思干活,但自己要的就是這個從容。這天老板卻來了,老板走到娟子的跟前,說:“我這些日子忙,沒有顧及這個企業(yè)文化的事兒。這實際上關(guān)聯(lián)到大家的生產(chǎn)積極性,這個重要作用我還是看得到的,我決定今日起就請你來主管這一塊兒,工資待遇從優(yōu),你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要求?只要條件允許,我會盡量滿足的?!本曜有睦锖軄y,說:“謝謝廠長的信任,我怕自己做不好?!崩习逭f:“我相信你,你只要能夠做到豐富職工的文化生活就行了。明天你到我的助理那里領(lǐng)取你辦公室的鑰匙?!崩习逭f完就走了,工友們傻傻地看著她,說:“娟子,你可真有福氣!咱這個:粗活兒的也會有出息啊,都有辦公室了?!?/p>
娟子放工走出紡織廠,那女人就候在門外了。女人說,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聊吧。兩人就找了一家窗明幾凈的茶社,娟子不說話,坐下,女人要了一壺碧螺春。
女人先是沉默,接著就點了一支女士薄荷煙,抽了幾口,笑了一下,說:“開口又不知從何說起了,按說我這個腳色是極不光彩的,你可以罵我打我,我絕無怨言?!?/p>
“我為什么要罵你打你?你我素不相識,怎么結(jié)的冤仇呢?”
女人就笑了一下,說:“你我也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了,英杰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既有男女肌膚之親,又有彼此傾慕之情,你說我對這曠世情緣該如何了結(jié)?”
娟子就說:“怎么了結(jié)是你自己的事?!?/p>
女人接過話:“這話說得好,欣賞你的爽快!我的了結(jié)方式很簡單,就是你與他離婚,我與他結(jié)婚?!?/p>
娟子也不急:“你與他結(jié)不結(jié)婚是你的事兒,我與他離不離婚是我的事兒,我不干涉你,但你也不要來煩我?!?/p>
“佩服!”女人說,“佩服你的鎮(zhèn)定。說實在的,這事兒要不是關(guān)系到我的后半生幸福,我是不會與你來爭的。”
娟子反問:“是我與你爭吧,我丈夫不是被你霸占了嗎?怎么還是你來爭?你說的結(jié)婚不就是一紙文書嗎,你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但是,我的事兒,希望你不要指手畫腳?!?/p>
女人沉吟了一下,說:“我也是女人,說實話感情這東西,實在太難把握了?!?/p>
娟子就說:“都是女人,你就不必對我大談什么感情了,我要去接兒子了,話就先說到這兒吧?!?/p>
說罷,娟子起身就去了?;氐郊揖褪箘诺亓鳒I。
女人一個人在賓館里喝酒,煙也抽得厲害。英杰低著頭進來的時候,就困惑地問:“你這是怎么了?”女人就抬起一張淚臉,說:“我找你老婆了。”英杰就發(fā)麻了:“你怎么這樣做?”女人就怒了:“我為什么不能這樣?我是來尋求自己幸福的女人,我有理由這樣做!”英杰就氣短了,不說話。女人松了口氣,緩緩地說:“我見到了一個頑強的女人,一個頑強得
讓我佩服的女人,她,就是你的老婆。這次交鋒,我失敗了,她是那樣的理智,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從容,這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得到的。不過,我還會找她,但我有句話要問你。”“問什么?”女人撩了一下秀發(fā),說:“我想知道,你們的婚姻是不是真的死亡了,就是說,你對她,是不是真的沒有感情可言了?”英杰怔了一下,沉默半天,不語。女人就被激怒了,抓了煙灰缸一下子砸了過來。
廠長助理殷勤地接待了娟子,為她打開一個寬敞的辦公室,并把鑰匙給了她,說,今后這就是您的辦公室了,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就給小張說,讓她去辦,過幾天,再給你配個助手。廠長助理說完就輕輕帶上門走了。娟子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干凈的房間,摸了摸漆亮的辦公桌和舒適的辦公椅,感覺做夢一樣。娟子出來在門口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時候門楣上新制了一個“企文辦”的銘牌兒,不由掩口笑了一下。不過,自己既然進了這個小廟,就得讓這里香火不斷。于是娟子就在辦公椅上坐下,把筆在紙上劃來劃去。這是個五六百人的中型企業(yè),員工年齡集中在25至45歲之間,倒是可以弄個唱歌比賽和球類比賽什么的,業(yè)余活動活動,既滿足了精神需求,又可以放松身體,至于其他活動和賽事,就要適時而定了。娟子拿筆在桌子上備用的空白便箋上就草擬著想法。不知什么時候,那女人站在廠門口又來找娟子。
娟子在廠門口碰見了老板的車,里邊坐著老板,老板就停下來與她招呼,問她還有什么具體要求沒有,女人就只好在一邊等著。直到老板的車出了大門之后,女人才過來,提議找個僻靜的地方仔細(xì)談?wù)?,娟子說:“這倒不必,其實站著說話也不腰疼的?!迸擞痔岢?,隨意找個小酒吧?!耙埠?,”娟子說,“你既然愿意說,我就姑且聽,但有話在前頭,我不是一個好聽眾?!?/p>
兩人進了一個小酒館,坐了。女人低了眉眼,說:“我知道自己很煩人,很不要臉,但我就想等你一句話?!?/p>
“等我什么話?”
女人悠然吐了口氣:“你答應(yīng)和英杰離婚?!?
娟子看著她:“你這樣就太過火了,你可以去拿捏英杰,可以左右他的意愿,但我是我,我能做自己的主,也不需要人來干涉我的事?!?/p>
女人搖了一下頭說:“我不是干涉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我是希望你,建議你與英杰離婚,因為你的抉擇,關(guān)系到我的幸福——我不能放棄,希望你理解?!?/p>
“好,”娟子說,“既然你跟我講理解,那么咱們就談這個理解,你的幸福我能理解,我的痛苦你能理解嗎?我的人格尊嚴(yán)你能理解嗎?我受的傷害你能理解嗎?口口聲聲說都是女人,你就不知道我作為一個女人的精神依托嗎?都是女人,你能承受精神底線就要崩潰的絕望嗎?你離過婚,經(jīng)歷過婚姻的不幸,難道就要讓天下的女人都來承受婚姻的不幸嗎?你追求自己的幸福,難道就要讓別人來放棄對幸福的追求嗎?都是女人,為什么還要苦苦相逼?”
女人看著酒杯,一時無語。很久,女人才說:“今天就到這兒吧,我感覺你是個很強勁的對手。”
娟子的工作頗見成效,紡織廠里很快就搞起了業(yè)余交誼舞活動,小伙兒姑娘們多了交流的機會,在車間里干起活來勁頭兒更足了。廠里還辦了廠報,倒也有聲有色,有時候偶爾還往縣機關(guān)報上推薦幾篇文章。機關(guān)報的記者還專門就紡織廠的企業(yè)文化活動寫了老大一塊的專題報道,引得幾家別的企業(yè)派人前來取經(jīng),只把老板樂得合不攏嘴。
這天,娟子回到家里,看見桌子上有了一些煙頭,就知道英杰回來過。娟子知道英杰還在賓館與那個女人鬼混,就怔怔地望著窗外出神。
娟子回到廠里,居然在自己辦公室門口看到了女人。娟子開門進去,女人就跟了進來。娟子在椅子上坐下,問:“你到底要做什么?”女人嘆了一下,說:“英杰說你是個干粗活兒的,可我自打與你一交手,就感覺不對,現(xiàn)在才知道,你是個文化人哦?!本曜诱f:“我:不是什么文化人,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迸苏f:“今天過來,就是向你辭行的,經(jīng)過幾天的思量,我撤出,并為給你帶來的傷害誠摯道歉,如果你需要什么補償,比如經(jīng)濟,上的……”“你走!”娟子說,“出去,出去!”
女人是真的走了。英杰又回到了家里來,該吃吃,該睡睡。
吃飯的時候,娟子對英杰說:“這一個月來,一直有人要我離婚,這你知道嗎?”
英杰默然許久,說:“知道。”
娟子又說:“你知道為什么有人老要我離婚吧?”男人不語了。
娟子又問:“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嗎?”
男人說:“你沒有答應(yīng)?!?/p>
“不,”娟子說,“我答應(yīng)了。”
男人吃吃地說:“她不是這樣說的?!?/p>
“沒錯,”娟子說,“她當(dāng)然不是這樣說的。她怎樣說,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這樣說了,離婚?!?/p>
“我錯了?!蹦腥苏f。
娟子說:“人生沒有可能重來,失去的,永遠(yuǎn)沒法挽回,你沒錯,錯的是我。我也沒什么特別的要求,只要兒子跟著我就好,我有這個能力供他的?!?/p>
第二天,娟子來到律師事務(wù)所,她要重新過另一種生活。
(作者單位:明聯(lián)紡織有限公司)
簡評:
由于“下崗”早已成為社會熱點問題,涉及“下崗”話題的文學(xué)作品也越來越多,人們通俗的將其稱為“下崗文學(xué)”。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xué)院研究員、著名評論家何鎮(zhèn)邦就曾指出:“‘下崗文學(xué)的產(chǎn)生是時代和生活的必然,也是文學(xué)多元功能的一個體現(xiàn)?!爆F(xiàn)實中,一批批下崗職工必然要遇到諸如經(jīng)濟、婚姻、家庭等眾多復(fù)雜的問題。而文學(xué)作品就是要反映社會熱點、反映老百姓的心聲,也是社會熱點與文學(xué)作品的有機結(jié)合。
小說《女人娟子》就是通過對一位下崗女工在逆境中再就業(yè)、家庭、婚姻等方面的變化,展示她堅韌的生活態(tài)度。
娟子原來工作的國企倒閉了,在私人紡織廠打工。她“曾經(jīng)美麗過,但經(jīng)了歲月的磨礪,日漸逝去昔日的光澤,變得黯淡了。除了上班,就是打理家里的吃穿用度,就是鍋碗瓢盆叮當(dāng)碰了”,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兒子是她的精神支柱。因此,她寧愿拿每月四百塊錢的工資,也不像其他年輕人那樣外出打工賺錢。娟子在我們的眼前,是一個被生活打磨得很普通的女人,隨著一系列身份的改變,使她看重家庭,懂得知足。而生活似乎總是這樣,越是希望它平靜安穩(wěn),越要風(fēng)浪迭起。丈夫的出軌打破了娟子對家的依重感,她痛苦、心碎;工作中的彷徨,使她驚恐不安,害怕再次下崗。這些變化,都是一點點滲透在日子的流逝中的,讓人在不知不覺中經(jīng)歷、轉(zhuǎn)變。
但是,娟子又是堅強而睿智的。在女人與女人的較量中,娟子冷靜面對第三者的挑戰(zhàn),不失尊嚴(yán),也保住了家庭的完整,只是這樣的勝利,能掩蓋得了已經(jīng)打破了平衡的婚姻嗎?娟子領(lǐng)悟到:“人生沒有可能重來,失去的,永遠(yuǎn)沒法挽回?!碧岢隽穗x婚。工作中,娟子潛在的素質(zhì)使她抓住機會,表現(xiàn)出了自己的才能,在社會上引起轟動,讓老板得益,娟子也實現(xiàn)了自我。這種處理,暗含著這樣的因素,支撐女人生活的不僅有男人,還有自我。確實,有男人才有家庭,但離婚了盡管失去了男人的支撐,女人還有另一個支點——自我,女人完全有能力獨自撐起一片天空。整篇小說架構(gòu)完整,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合情合理,人物性格分明,反映出時代的烙印。
我們說,“下崗文學(xué)”不一定只是停留在為大家樹立成功模范的層面上,在平凡中描寫他們的生活感情,他們的心路歷程,更容易讓人們接受,讓人們感到真實。而我們也希望,作者能運用更豐富的文學(xué)手法,更深一步表現(xiàn)下崗職工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