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上風鈴
我最燦爛的青春時光,有很長一段都是孤獨的,遠離父母,遠離同學,遠離家鄉(xiāng),一個人在遙遠的倫敦,在那里讀書、工作。以為這樣不是一輩子也將是半生了,因為所有的人都跟我說留在倫敦發(fā)展才是最佳的選擇。
在倫敦,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車,我也不例外,每天我都會駕著我那破舊的二手車在倫敦繁華的街道上往返。
有個濃霧的早晨,我的老爺車被發(fā)動了N次還只能在原地哼哼,因為時間很急,我不得不放棄它而去趕地鐵,要知道倫敦公司的紀律可是很嚴的。
離我住的地方最近的是一個叫LE-ICESTER的地鐵站。一踏進地鐵站就聽到嘭嘭嘭有節(jié)奏的打擊聲,不知道怎么回事,本來垂頭喪氣的我聽到那些鼓點就感覺心情好了許多。聲音越來越清晰,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有個黑人在地鐵站花花綠綠的廣告墻邊閉著眼睛忘我地打鼓,一邊敲著一邊還隨著節(jié)奏跳舞。
早就聽說倫敦地鐵站里常常會有些民間藝人以賣藝為生,但從來也沒有見過,今天一見更覺得新奇有趣。他的皮膚黝黑,肌肉結實,穿著一件掛滿了飾品的馬甲,頭上戴著一頂有點臟的牛仔帽,被破牛仔褲蓋著的腳上穿著一雙厚底的絨皮鞋,前面是一個盛著花花綠綠鈔票的盤子。我的口袋里只有昨天逛超市時剩下的幾個硬幣,我摸出來,在路過的時候放進盤子里。
硬幣的聲音也許是吵了陶醉中的他,當我走過去的時候,我聽到他在我的身后說nice。我回頭去看,正好看見他對我笑,牙齒被皮膚襯得雪白雪白的。
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他還在那里,可是我身上已經(jīng)沒有零錢了,雖然我很想對他的音樂付些酬勞,從他身邊路過的時候,我有些歉意地聳聳肩,意思是:“對不起,我沒有零錢給你了?!蔽覅s意外地聽到他說了一句中國話:“你好?!痹趥惗卮怂哪?,很多中國來的留學生平時都不太說中國話,而這個地鐵里的黑人卻用中文向我問好。我笑笑,也用中國話回了一句:“你好?!敝灰娝従彽厣斐鲇趾谟执蟮氖诌f給我,說:“My name is Lale.”剛開始我有些害怕,畢竟是異國他鄉(xiāng),而我又是一個單身女孩子,我的手遲疑著沒有伸出去。他揚揚眉毛,拍了拍手,擺出一個很無奈的動作,好像在說他沒有惡意。見他的樣子很真誠,我終于還是伸出了手:“My name is Liana.”Lale的手掌足足有我的兩個大,而跟他的黑手掌一比,我的皮膚就顯得格外白。
就這樣,我認識了Lale,因為一個人很無聊,常常會跑到地鐵站里來聽他打鼓唱歌。他喜歡唱一首叫迪迪卡的歌曲,說那是為了紀念他遠方的朋友。
Lale的出現(xiàn),給我的倫敦生活增添了許多色彩。他有著黑人的爽直性格,常常會把我舉到頭頂,嚇得我哇哇大叫。有時候他也會帶我去廣場做他的助手。以前在國內念書的時候我參加過合唱團,所以對我來說不是件難事。每次跟Lale一起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無比開心。
但我始終認為,我和Lale不過是大海里的兩葉孤舟,只是彼此填補空白的過客而已。
有個周末,我在家附近的快餐店吃完了晚餐,回來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開始好像還沒有什么事,昏睡一夜后發(fā)現(xiàn)腳腫了一大塊,疼得厲害。第二天Lale打電話來讓我去幫他的忙,我對著話筒表示我的歉意,他問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只是昨天晚上回家時摔了一跤,腳有些腫。
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在一個小時后敲開了我家的門,要知道我并沒有告訴他我家的地址。面對我的驚異,他狡黠地笑笑,你以前說過你住在附近的,要知道,在英國,找一個白皮膚金頭發(fā)的女孩很難,但是找一個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女孩可是很容易的。
還好,送到醫(yī)院檢查,骨頭并沒有什么太大問題,只是韌帶有些拉傷。我跟Lale說,沒事吧?他說不檢查怎么知道是真的沒事呢。休息了一天就出院了,我忐忑不安地準備去交錢,卻得知已經(jīng)被Lale交過了。
我要把錢給他,他卻不肯要,說又不是太多的錢,沒有什么的,再說認識我這么久都沒有請我吃過晚餐,就當是請客了,還說:你一個瘦弱的女孩子,我怎么能不照顧?要知道,Lale的收入也是極為微薄的。
大概過了一年多,我發(fā)覺Lale變得沒有以前快樂了,常常發(fā)呆,眼神里也缺少了曾經(jīng)的那種神采。我暗自猜想他是不是病了,問他,他卻說沒有。終于,接連幾天他都沒有來地鐵站里唱歌,更證明了我的猜測,趕緊去他住的那個地下室找他。素日里硬朗的他躺在那里,說不出的凄涼,原來他著了涼,得了感冒,不過他的樣子卻比他的病情重得多。我問他想吃點什么或者喝點什么,他一味地搖頭。過了好久,他的眼睛里突然蓄了一汪淚水,可把我嚇壞了,忙問:“怎么了怎么了?”他這才一字一句慢慢地像在自言自語:“我想回家了,我想爸爸媽媽。等我的病好了,我要拿著在倫敦掙的錢回去買漁船,那里有海,有帆,有赤著腳的姑娘?!彼创巴猓凵窭锍錆M憧憬。
忽地,他又把頭轉向我:“Liana,我們永遠不能換掉自己的皮膚和心,這里不是我們的家?!蹦莻€時候我的移民手續(xù)已經(jīng)差不多辦完了,以后也可以一步步把父母接過來的。而Lale的眼淚卻讓我在那一刻也想到我的家,寧靜的小城,樸實的人。
第二天,我打電話通知父母說我要回去工作,我在倫敦的生活要結束了。他們盡管有些不解,但得知我要回去卻是非常高興的。
Lale的病很快就好了,我在地鐵站最后一次聽他唱歌,他唱美麗的姑娘,要回家,親人就在身邊,一遍一遍,反反復復。我站在一旁,淚珠兒控制不住簌簌地往下淌,一半是為了Lale,一半是為了父母。
這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每次別人問我為什么要放棄移民英國的機會回來,我就會跟他講Lale的故事,講他的歌,講他的大手,講他的肩膀,講他的眼淚。我怎么能夠忘記,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我有一個黑皮膚的兄弟,他叫Lale呢?
(冷凝摘自《人生與伴侶》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