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是柔軟的,除了他腰間的那把刀子。
那是一把藏刀,刀柄鑲嵌著五彩的類似寶石的玻璃珠子,刀身不到五寸,前部有一條彎彎的淺淺的血槽,就像孩子的笑臉。
下午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刀的時候看到一個藏民打扮的男子正揮舞著牦牛角在叫賣,他的腳下攤了一溜被漂亮刀鞘包裹著的刀子。他隨便抽出一把,那把刀子在陽光下反射出寒光,讓人心中不覺一冷。與工藝品刀不同的是刀子是開了刃的,他用手指輕輕撫過,指腹就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刀痕。
“多少?”
“二十,便宜?!辈孛窕卮鹬斐鰞蓚€指頭。
他馬上收起刀子,付錢離開?!斑@可能是最合適的刀了?!彼?。
現(xiàn)在這把刀就在他的腰間,那么乖巧、順從,黑夜中他撫摸著它就像撫摸熟睡嬰兒的胳膊,心底涌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夜色中他看不到柵欄外面田野上的油菜花,卻能聞到春風(fēng)送來的油菜花的香氣,一陣陣,濃香中裹著微微的甜,香得讓人輕微的發(fā)暈。
這可能是“紫金花園”里面最偏的一座別墅了,隔著柵欄,外面就是成片的油菜花田,偶爾還能聽到蛙鳴。而柵欄里面卻是一塊塊綠色的草坪,被一條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切開著,草坪上還三三兩兩地種著桂花樹和月季花。那些花和樹把別墅輕柔地圍著,使這座別墅看起來更像一個被奶油裱花裝飾過的漂亮的生日蛋糕。
“嫁給我吧?!蓖n明顯隆起的肚子,他把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一支支點著了,讓靚吹滅,這好像也是春天里的事情,只不過是去年春天。
“嗯。那我們明天先去影樓把婚紗藝術(shù)照拍了?!膘n的回答略帶羞澀。
“我們?nèi)プ庖惶追孔幼餍路亢昧??!彼脑捓飵в幸恍o奈。他和靚在江城工作五年多,眼看著江城房價直線上漲,他們最終沒能買得起江城的房子,因此婚期也是遙遙無期。現(xiàn)在眼看著靚的肚子越來越大,不結(jié)婚恐怕不行,所以他只能出租房這個下策。
“二十五歲,再不結(jié)婚恐怕要成老太婆了。”靚的話語里有些埋怨。
“老太婆我也要了,誰讓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呢?!彼f。
“現(xiàn)在就算你不要恐怕也不行了,誰讓你是孩子他爹呢?!膘n的回答有些俏皮。
“是啊。還好現(xiàn)在看不大出?!彼n的肚子?!胺凑Y(jié)婚也是穿婚紗的,沒關(guān)系。”
“看你說的,那明天拍照的時候我有些衣服不是不能穿了么?”靚的話里有一些遺憾。
“是啊,明天你要多拍一些,把青春留住。”他說。
第二天在江城的“春天有約”婚紗攝影店里,他和靚忙了差不多一整天,化妝、換各種樣式的新婚服飾,他看得出,靚的心里是充滿了甜蜜的。唯一的遺憾是靚沒能拍日本的和服裝,因為要束腰,她怕弄疼了肚子里的小孩。其實他也想靚拍幾張和服照的,因為在平時,靚活脫脫就是一個柔順的淑女。
拍好照片出來已是夕陽西下,他和靚步行到環(huán)城路上的站點準(zhǔn)備搭公交車回郊外的住地。看見公交站對面有賣烤玉米和茶葉蛋的小攤,靚有些撒嬌般地吵著要吃烤玉米,他就走過去買。等他付好錢拿過兩個玉米棒想走回去拿給靚的時候,卻看見已經(jīng)等不及的靚正從馬路那端向他走來。正走到馬路中間,忽然從遠(yuǎn)處竄出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以極快的速度馳向城外。
瞬間,在他驚愕的眼里只見一股黑風(fēng)將靚高高舉起,然后靚就像一片紅色花瓣那樣緩緩飄落。當(dāng)他醒悟過來時,黑色奔馳早已不知去向……
這幢別墅的后面留出了一塊空地,是給私家車進出車庫用的?,F(xiàn)在空地上停著一輛嶄新的奔馳轎車。
從他隱身的別墅后墻的桂花樹叢中望出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奔馳車就像一個短跑健將在起跑前的那種姿態(tài):前身低、后身高,驕傲地趴在地上,好像隨時等待著發(fā)令槍響然后就沖出去。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情?!彼亩呌猪懫疖娐龡l斯理的聲音:“我們是好兄弟,而且,我知道你現(xiàn)在也需要錢。所以這件事情我只有請你去做最合適了?!?/p>
軍是他兒時的伙伴,也是他從小學(xué)到高中的同學(xué)。他們的家都在同一個村子,讀小學(xué)時他們每天都結(jié)伴走七里多山路去山下的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讀書。這種友誼和親情可能就是在幾年的行走中結(jié)下的?,F(xiàn)在軍已是江城一家頗具實力的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而他卻成了江城紡織廠的下崗工人。命運真會捉弄人,要知道讀書時他的成績比軍要好得多,那年高考軍名落孫山,而他則考進了紡織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江城紡織廠成了一名技術(shù)干部,誰會想到后來這座江城最大的企業(yè)會倒閉呢……
在軍氣派的辦公室里,當(dāng)他聽軍說有事相求時多少感到有些意外,這個三十不到個人資產(chǎn)就已經(jīng)上千萬的人還會有求他的事?
“你知道嗎?上次我們剛參加了一次地皮拍賣會,本來可以成了,誰想半路上殺出一匹黑馬,另一家房產(chǎn)公司與我們較上了勁,由于我們對這家公司參加競拍缺少應(yīng)對準(zhǔn)備,最終讓他們獲得了成功?!避姷脑捳Z中明顯帶有一股恨意。
“現(xiàn)在我只想請你做一件事,去要那家房產(chǎn)公司副總趙云的一個手指!這小子只比我小一歲,卻狂得不行,每天開著剛買不久的奔馳四處招搖,據(jù)說這次拍賣,就是趙云一手策劃的,他是主謀!現(xiàn)在我想讓他買個教訓(xùn)。”
他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靜靜地聽著軍的話,思緒不覺早已飛離:奔馳?靚去年就是命喪奔馳車輪下,這也是一輛嶄新的奔馳,一輛連車牌號也沒有來得及裝上的黑色奔馳!而直到現(xiàn)在那輛車和它的主人都沒有找到,好像那天的事情只是發(fā)生在夢中一般!
見他不語,軍又說:“好兄弟,這件事情只有你能幫我了,依你的身手,做這件事早已足夠!何況你不是我們房產(chǎn)圈里的人,沒人認(rèn)識你,而且我也不會虧待你的,你看,我知道你最近生活困難,所以已經(jīng)給你準(zhǔn)備了一萬元錢?!避娬f著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疊鈔票。
身手?他聽到這個詞時有些漠然。軍太了解他了!記得小時候他和軍一起跟村里一個和尚學(xué)武,每次軍都偷懶,而他則練得大汗淋漓,小學(xué)三年級他還代表學(xué)校參加區(qū)運動會奪得一枚學(xué)生組武術(shù)金牌。而且后來事實證明他學(xué)的并不是花拳繡腿,讀初中時他和軍一起在小鎮(zhèn)大街上被一群人圍攻,他三下五除二就放翻了一片。更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飛刀術(shù),高中時,軍親眼看到他用飛刀射落過一只停在二十米開外電線上的麻雀。
現(xiàn)在軍又想到他的身手了!他感到有些好笑。房間里忽然變得沉默了,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再說話。他把身體埋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坐著,看著軍坐在老板桌前,面對著那疊錢一口又一口狠狠地抽煙,好像跟錢有仇,又好像跟煙有仇。
那個趙云也有奔馳車?奔馳車!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了這三個字。這三個字在他的頭腦中不斷放大,帶著一種引擎的轟鳴,隨后這種轟鳴聲又轉(zhuǎn)換成了快門的“咔嚓”聲,然后是靚的笑臉、玉米棒、城郊馬路、在黑色旋風(fēng)中飄起的紅色花瓣和桌前那疊沒有拆封過的鈔票……
他看鈔票的神情有些呆滯,過了幾分鐘,他的手指終于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輕輕地敲了敲:“我不認(rèn)識趙云?!?/p>
聽他這么說,軍的手顧不上彈落煙灰,馬上又伸到桌子里面,慌亂地從里面拿出一張照片:“這個就是!這個就是!他跟他老婆一起住在“紫金花園”別墅區(qū)172號?!?/p>
他看著眼前的那張照片,那個叫趙云的男人也在照片里盯著他,眼睛里透露出一種自信。
“‘紫金花園’可是江城的高檔住宅區(qū)呀,小區(qū)四周有攝像頭和紅外線裝置,大門有專業(yè)的保安守衛(wèi),安全工作可謂天衣無縫啊?!彼詭妓鞯卣f,腦子里依然縈繞著那輛黑色奔馳的形象。
“我們也想過在哪里動手好,最后我們還是選擇在他家。因為平時上班他的周圍總有許多人,而他家里只有他和他老婆。另外,這個蠢貨住的就是他們自己房產(chǎn)開發(fā)的房子,可是他都把地段好的房子賣錢了,剩下一套最邊上的別墅自己住,這樣也給你動手留下了方便?!避姷难哉勛兊贸练€(wěn),顯然這個計劃已經(jīng)在軍的內(nèi)心醞釀很久了:“現(xiàn)在用電緊張,那個地方靠近農(nóng)村,每周四晚上小區(qū)都會停三個小時左右的電,你可以利用這個時間翻小區(qū)的柵欄進去,辦完事后再翻出來。”
“只要一根手指?”他問。
“當(dāng)然,搞大了也不好。讓他買個教訓(xùn)么?!避娬f。
“那好吧,我看趙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否則我可以多送你幾根手指頭?!彼脑捴袔в幸唤z冷酷。自從去年靚出事,他的夢中常常會出現(xiàn)那輛黑色的奔馳車,那車在睡夢中就像是一個巨大而冰冷的大鐵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件事最好能快點辦好?!避娬f。
“行,今天星期一,這星期四就辦?!彼幕卮鸷芨纱?。
現(xiàn)在他就在“紫金花園”172號別墅的后門邊的桂花樹叢中。
下午他買好刀后又打電話到供電營業(yè)所問訊了當(dāng)天停電線路的安排,得知“紫金花園”那條線停電時間是晚上7點到10點,隨后他到書報亭買了張江城晚報,回到自己的租住處瀏覽起新聞來。晚上九點多,他才從“紫金花園”邊上的油菜花地里穿過,翻過柵欄,在172號別墅邊隱藏下來。
從那輛停放著的奔馳車來看,趙云夫妻倆應(yīng)該在家里。然而這座別墅有三層,他們會在哪個房間呢?他猶豫了,就先在屋后的桂花樹下停頓下來。
春夜的風(fēng)吹來還是有一點冷。他摸著腰間的刀子卻感覺刀子竟有些溫?zé)?,這種帶著他體溫的熱透出一種渴望,一種刀子想見血的渴望。
從別墅的每個窗口里都透露出淡淡的燭光。這讓他想起去年為靚過生日的時候點燃的生日蠟燭上的燭光,淡淡的、星星點點的在那片奶油上陶醉地?fù)u曳著。
“嫁給我吧。”他聽見自己在對靚說。燭光中,靚的眼睛里透著一層濕濕的薄霧。這層霧就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倒春寒的杜鵑花那么晶瑩單薄,彷佛手指輕輕一碰就會碎開。
“趙云,我先洗個澡?!睆亩浅ㄩ_的一個窗口里忽然傳出一個女聲,把他差點嚇了一跳。然后他隱隱約約聽到從另一個房間那邊傳出來流水聲。然而他分明沒有聽見男人的回答。
再等等,萬一趙云不在別墅怎么辦?他想。
他無法判斷出流水聲發(fā)自哪個房間,卻還是能夠聽到那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逐漸變得細(xì)微,就像車輪滾過沙石路面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又像是靚在吻他的時候鼻子呼出的溫暖的氣息。他感到春夜里那種慵懶的氣息,那種氣息夾雜著遠(yuǎn)處的油菜花香陣陣傳來,使他的胸口發(fā)緊發(fā)悶。
這個夜晚是寂靜的,除了他身上的那把刀子。他想。
那把刀子被他輕輕握在手里,就像握著熟睡嬰兒的胳膊??墒撬置鞲杏X到溫順的刀子內(nèi)部急促跳動著的部分,提醒他刀子醒著,隨時可以像一條蛟龍般竄出去。
過了一會兒,水聲沒有了。他感覺自己隱身的桂花樹邊的那個窗口燭光亮了許多。他聽到男人低低的耳語般的聲音,卻聽不清男人到底在說什么。接著他聽見女人壓抑著的呻吟和喘息。這種聲音夾雜著油菜花的香氣從窗口傳出,被夜色裹成一團落到他耳邊就顯得格外曖昧。
這種聲音讓他有些猶豫。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身子,生怕自己被他們看到?!肮窎|西,現(xiàn)在樂你的吧!”他的嘴巴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種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然后他感覺手中的刀子正在膨脹,像是要從刀鞘里面跳出來!
“嫁給我吧?!彼犚娮约涸趯n說。燭光中,靚低低地壓抑著的喘息聲讓他更加心動?!叭绻覀冇凶约旱姆孔泳秃昧?我們可以大聲地喊叫,不用在乎隔壁有誰!”靚在喘息中說出的話就像是一枚針刺痛了他,他無奈地對靚說:“明天我們先去拍婚紗照吧?!?/p>
他忽然聽到別墅里樓梯上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得馬上醒過神來,握緊了手中的刀子。他聽見沉重的腳步聲,毫無疑問這是男人的腳步聲!這種聲音正接近后門,靠近他的藏身處!
他拔出刀子,右手握緊刀柄,身子緊緊貼在別墅的后墻上。他只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透過外衣傳到他的后背。畢竟還是春天,夜晚仍然比較冷。他看見手中的刀子尖端在夜色中發(fā)著幽冷的寒光,盡管微弱,卻還是讓他覺得刺眼。
別墅的后門突然被里面的人打開了。一瞬間他下意識地靠在一棵桂花樹后,然后迅疾地用兩個手指捏住刀尖,同時把刀高高舉過頭頂!要一個人的手指,他在二十米開外用飛刀的方式就足夠了!他有這個自信,何況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不同尋常的刀!他的力量、他的準(zhǔn)頭和刀的鋒利加在一起,要削掉人的一只手都足夠了!
忽然他舉起的手硬生生收了回來!他看見男人走出后門,卻發(fā)現(xiàn)男人的兩個手被女人的身體遮住了。一個肚子高高隆起著的少婦被男人橫抱著,她的雙手摸著自己的肚子,她的口中還在發(fā)出低低壓抑著的呻吟?!摆w云,我疼,我疼……”女人呻吟著。
那個男人抱著這個女人多少有些步履不穩(wěn),但凌亂的腳步卻堅定地向奔馳車移去?!昂昧?,好了,寶貝,我們很快就會到醫(yī)院的?!蹦腥说穆曇粲行╊澏?。
男人走到奔馳車邊,把女人放到轎車后座上,然后坐進駕駛室發(fā)動了車子。車燈射出兩團白色的光柱,像兩只大手努力把黑暗推到距車子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借著車燈光,他看清了,這是一輛銀灰色的奔馳車。車很新,新得連車牌號也還沒有。
他目送著奔馳車遠(yuǎn)去,忽然感覺手指有點濕,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捏刀尖的手指被劃破了。他連忙把刀放入刀鞘,然后小跑著從柵欄里翻了出去。
外面是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地,他緩緩地在油菜花叢中穿行著,聽任油菜花瓣粘在他的發(fā)梢和衣服上。夜涼如水!他聞到油菜花的香氣,一陣陣,濃香中裹著微微的甜,香得讓人輕微的發(fā)暈。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別墅區(qū)里的燈都亮了。借著微弱的余光,他看見手中的刀子依然如白天時的不動聲色、平靜美麗。他感覺剛才還溫?zé)岬牡蹲蝇F(xiàn)在正慢慢變冷,成為這個春天最堅硬的部分。
他帶著刀子穿出油菜花叢,在緊靠著油菜花田的小河邊停了下來。河的對面是一條馬路,這條小河與馬路并肩延伸,就像兩個長跑健將向江城市區(qū)奔去。
他沿著油菜花田邊的小路慢慢地走著,不一會兒拐上了一條小橋。他在橋上站了一會兒,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個大肚子女人躺在男人手臂上的樣子。那雙手會是怎樣的一雙手呀?他想。如果沒有這個女人,那個男人的手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不再完整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那把刀子,在溫暖的春夜里,這把刀子依然保持著它內(nèi)在的本質(zhì):鋒利、堅硬、冷酷。他知道它仍然醒著,這從刀鞘上鑲嵌著的五彩玻璃珠子反射出來的微光就能知道。這種光讓他的內(nèi)心有些微微的疼痛。
他伸直手臂松開手,那把刀立刻像一把不斷劃動著的槳一樣沖向水面。他聽見刀入水的聲音很輕,輕得就像靚壓抑而又歡快的喊叫。
他看見河水張開溫柔的雙唇一下就把刀子含在了口里,如同情人的熱吻。
暗夜中,站在橋上的他不知何時臉上多了兩行清淚?!矩?zé)編 榮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