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必須經(jīng)歷三個階段:審美的階段、倫理的階段和宗教的階段。
———克爾凱郭爾
1
故事發(fā)生在一個人的審美階段。那天風很好,陽光和煦,草地上有許多放風箏的人。柳易蹲在江邊,抽著煙,吐著煙圈,很長時間里,一只風箏的倒影落在他左半臉上。當他開始回憶,從小小的煙圈里就看見一張雪白的臉。這種幻覺讓柳易沉醉。他漸漸把目光放遠,越過蘆葦叢,越過碼頭,越過江面,越過對岸的制冰廠和周圍的民房,在視線的盡頭,他把天空、流水、各種影子都雜糅起來,形成了更廣闊的幻覺。于是,柳易閉上眼睛,看見三年前的自己,在一幢教學樓屋頂上放著風箏。他喜歡這種飛翔的游戲。
2
那年,柳易20歲,在一座沿海城市的某所大學學醫(yī),對人生與世界的看法與同齡人大相徑庭:他相信靈魂,并且懷疑科學。多年以來,他沉默寡言,不說時髦的口頭禪,不吐臟話,初中時候把每次考試都當成生命里的大事;高中以后,連分數(shù)也看淡了。自小到大,他從不做使人驚奇的事情,也不看浪漫的愛情電影。柳易出生在華東平原,父母本是農(nóng)民,后來在鎮(zhèn)上開了家小百貨商店。柳易十八歲那年,小商店改為超市,家境逐年上升,而他節(jié)儉習慣卻沒有改變,甚至對富裕也有點兒不適應(yīng)。柳易個子矮小,面貌尚算清秀,初二起就戴上近視眼鏡,從沒有暗戀過女生,大約也沒有女生暗戀過他。他習慣這樣的生活:學習,學習,再學習。柳易在家人、親戚、師輩和同學心目中始終都是個老實人,幾近木訥、古板。他很少有朋友,由此,他擅長了將心事藏在心底,遇些事故,也能不動聲色??瓷先?,他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人。但是,有必要提起在一次高中同學會上,他對高中班主任所說的話:“我覺得學生的最大責任就在于學習,這是我的本分,可我覺得痛苦。我像是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或者古希臘的斯多亞派人,”當老師問他希望怎么樣的時候,他說,“我想發(fā)瘋?!?/p>
進了大學后,柳易稍有改變,笑臉多了些。他讀許多哲學著作,但只是囫圇吞棗,究竟學到什么,連自己也說不清。他喜歡《聊齋志異》和卡夫卡的小說,因為兩位作者在生前都很寂寥。另外,他把拜倫的詩集擺在床頭,常在睡前翻看,在私人的夢境里,他曾當過拜倫筆下的人物。
……風箏線放完了。柳易的三角形風箏看上去已經(jīng)小得像一塊手掌,它已然很高,但飛在最高處的是一只紅色的貓頭鷹,在高傲地翱翔。柳易從樓頂望下去,看見紅色貓頭鷹的持線人是位苗條的少女,穿著淡紅色的連衣裙,在五月的天氣里顯得格外曼妙。她緩緩地在草地上走動,用優(yōu)雅的手勢,嫻熟地收放著。那身影,讓柳易的心微微動了一下,他想起《唐璜》中的詩句:“她看來好像/皮格美良的石雕剛被刻成形、其中生命和大理石還在交搏、雖然各部分已經(jīng)緩緩地復(fù)活……”
由于一時疏忽,或者,正如命運之神某些帶著玩笑的安排,風向略微改變時,兩根風箏線糾纏在了一起。柳易匆忙控線,竭力想使自己的飛行者從纏繞中脫出身來。紅色貓頭鷹也在掙扎。然而,頭頂上的糾葛總是不容易解開的……兩只高高在上的風箏,絕望地墜落了下來,一起掛在梔子樹上。柳易被這個結(jié)果嚇了一跳。當他向樓下草坪望去,那位女子卻已如驚鴻一現(xiàn),消失了蹤影。柳易想:她氣壞了吧……
3
“你相不相信,她的風箏放得很好,比我厲害。喏,就是這一只,你看,紅色的,貓頭鷹,很獨特吧,”柳易對室友王賓說,“風箏掉下來,她就不要了。我好不辛苦,從樹上把它拿下來?!蓖踬e涎笑著說:“喲,美女的風箏呀……”伸手過去要拿,被柳易擋住。王賓說:“哦,還不讓人碰!”柳易說:“你的手剛抓過薯片,油膩膩的?!迸赃吤袟罾サ氖矣岩矞惿蟻恚骸澳憬裉熳咛一ㄟ\嘛,還把人家的風箏都帶了回來。嘿嘿,莫非是定情信物不成?!绷椎哪樜⑽q紅:“別瞎說……”那一瞬間,柳易覺得手中的塑料紙貓頭鷹充滿了神圣。后來的幾天里,柳易的話多了許多,反反復(fù)復(fù)都是圍繞著那個放風箏的事件。很快,連隔壁寢室的人也都知道,那個老實巴交的書呆子迷上了一個女人。楊昆說:“我以為在我將來的孩子談戀愛以前,那小子不會戀愛的呢?!笔矣亚貤棗椪f:“是樁好事?!睏罾フf:“看他那樣子,羅羅嗦嗦,有些輕骨頭了?!鼻貤棗椪f:“戀愛總讓人瘋狂,呵呵,何況人家是處男,搞不定,還初戀呢。”王賓在柳易的桌上拿起個本子,翻開看了幾眼,就嚷起來,“哎唷,哎唷,大伙來看看,柳易做的筆記都好深奧,”接著怪聲怪氣地讀道,“與母親在性的方面合為一體,或安息于她的懷抱中,或最終達到了死的城堡,子宮內(nèi)毫無緊張的涅槃境界?!睏罾ズ暗溃骸巴廴牪幌氯チ耍♀C??!”秦棗棗奪過筆記本,狎笑著讀道:“嘿嘿,這里記著,恩格斯說:‘如果說家庭組織上的第一個進步在于排除了父母和子女之間互相的性交關(guān)系,(王賓在旁邊,‘咂,咂,咂。’)那么,第二個進步就在于對于姊妹和兄弟也排除了這種關(guān)系。”
讀完,秦棗棗彎腰屈膝,把本子高舉過頂,說:“圣旨到,眾卿家接旨。”兩位同伴嘻笑著擺出“叩謝皇恩”的姿勢……這一幕,正巧被柳易看在了眼里。
他站在門口,人抖得厲害,嗓子忽然就沙啞了,“秦棗棗,把我的東西放下。你,你們……”他惱得說不出話來。三個人面面相覷,一聲不吭地回到床位,各自靜了下來。柳易把筆記本塞進厚厚的一疊書中,瞟了秦棗棗一眼,又抽出來,塞進了書包里。然后,他拿起那只風箏,出去了。
柳易一走,秦棗棗就埋怨說:“都怪你,王賓,拿他的書讀什么讀?!蓖踬e憤憤地說:“怪我嗎,誰叫你們都湊上來的?!鼻貤棗椪f:“明明就是我當了你的替死鬼,人家還以為我有偷窺癖呢。”王賓扮出個詭異的表情,說:“搞不定你就有?!鼻貤棗椦屎砝铩肮緡!敝?,做出了摩拳擦掌的樣子。楊昆說:“你們別搞窩里反,媽的,不就看看筆記本,又不是日記,他也忒在意了。”王賓說:“自閉癥,絕對是自閉癥。”秦棗棗說:“王大醫(yī)師的診斷,我毫無異議?!睏罾フf:“你們看到了么,他是帶著風箏出去的,”他喝了口水,“肯定是拿到江邊供奉去了。”秦棗棗說:“從心理學角度講,這種奇特的戀愛方式,被專家命名為戀物癖。”幾個人都笑起來。
柳易稍稍舒心了一些。云朵大片大片地浮動,幾只喜鵲閑逸地飛過天空,校園里彌漫著梔子花淡淡的香味,花花綠綠的大學生散漫地走在路上。
柳易坐在堤上,看著江水。
從那天以后,整整大半年里,柳易再沒有去放過風箏。他曾暗中多次調(diào)查那女子的下落,可毫無所得。他猜想,那女子應(yīng)該是自己的學姐,而且,不會是醫(yī)學院的。在大學里,隔屆隔院如隔山,于是,柳易憑著碰運氣的心思,參加了不少校內(nèi)社團,然而,終究沒有收獲。幾百天過去了,他的心,卻絲毫沒有變冷,反而,更加熾熱了。他把貓頭鷹風箏常年帶在身邊,甚至,偷偷地把它藏在被窩里,睡覺時候就抱著。柳易自己知道:“我是病了。可我迷上了這病。”這話,是他極端寂寞時對著風箏講的。有許多話,他沒法告訴別人,都對風箏講:他說某位老師如何脾氣暴躁,哪個初中同學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母親的胃病好了一些,家里遭了小偷,或者今天見到了一個背影很像她……她究竟生活在哪里?柳易摩挲著風箏骨架,心里就會安定一些。
其間,柳易從大一升到了大二。就在大二的開學初,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風波。柳易周圍的所有同學都曉得他迷上了一只紅風箏,這趣聞,在女生中也傳開了。柳易我行我素,倒也不管蜚短流長??善袀€喜歡開玩笑的人做了件惡毒的事情,用煙頭在紅風箏上燙了兩個孔。柳易發(fā)現(xiàn)后,臉色慘白,眼睛也紅了,他四處打聽,“是誰搞的惡作?。俊睕]有人告訴他,最后,這個臉色鐵青的人,把凳子踢倒,將茶杯砸碎,又撕裂了幾本書,發(fā)狠地說:“不管是誰,我不會對他客氣的?!彼哪抗忮已捕^,看得人心里發(fā)怵。此后,柳易對所有人都漸漸疏遠了。周圍的人覺得這人脾氣古怪,也都避而遠之。后來,可以說,除了那只風箏以外,校園里再沒有他親近的朋友。柳易搬到學校外居住,在一間逼仄的小屋子里,他給風箏補了補丁,說著“對不起”,撫摸著它的傷痕?,F(xiàn)在,在私人的空間里,柳易可以放縱地抱著心愛的風箏入睡,做夢。在一個夢里,他夢見紅色的天空中,他孤獨地飛翔,慢慢墜落,墜落……落到一件淡紅色的連衣裙上,軟軟的,他因此沒有受傷。醒來后,他打開燈,照著鏡子,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凌亂,清瘦了許多,神情悒郁,仿佛是另一個人。這個深夜,他耳朵里仿佛聽見詩人里爾克的話,“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庇谑牵装Q般地問自己,“這就是我的大學生活么?”
4
又到了四月,還是去年的那個日子,柳易帶上紅風箏,來到去年她站的那個地方,開始放飛她丟棄的飛翔物。柳易賣了長長的線,他要放最高的風箏。就在他心滿意足的時候,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走近來,對他說:“你好,小兄弟,你放的風箏,是我的?!绷茁牭竭@話,手顫了一下。他留神看眼前的女子,很美,美得妖艷,她的嘴巴很小巧,嘴唇很薄,彎月眉下的眼睛總是微微地瞇著,柳易心里想,“不是她,這人比她胖一些,也矮一些,”盡管如此,柳易還是承認,眼前這位女子渾身都帶著濃濃的女人味,是校園里不可多得的尤物。她笑起來的時候,雙眼像一對彎月,秋水幾乎從狹窄的眼皮縫隙里流淌出來,瞇眼的模樣像一位打瞌睡的維納斯。
“這只風箏是我的?!本S納斯又說了一遍。柳易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吶吶地說:“不……不是你的?!彼械绞种械木€繃得緊了,抬頭一看,風箏正傾斜著往下落,柳易倒不慌張,他往傾斜的反方向跨了幾步,同時大把大把地放線,那風箏便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又重新恢復(fù)平衡。柳易剛松了口氣,他沒有把頭再低下來,他在想,“為什么這個女人要來冒領(lǐng)這只風箏?!?/p>
“你技術(shù)不錯嘛,”女子拂著臉頰的發(fā)絲,“這只風箏,是我去年從上海買回來的,借給一個朋友放,她說被掛到樹上去了,”邊說邊戴上墨鏡,“我本以為它消失了。剛才看見你放的這只,很像,就瞧仔細了些,右翼那邊有一塊墨水斑,那還是我練字時不小心染的?!?/p>
柳易對這只風箏的任何細節(jié)都了然于胸,知道那塊墨水斑,聽到這里,他開始相信這位風情撩人的女子所說的話。他很不好意思,開始收線,不曉得說什么才好。女子又說:“這只風箏對我來說是個紀念,很重要。幸虧你幫我保存了它,要不,我請你喝飲料吧。”
“不用了,”柳易的口氣很冷。他感到就要與風箏分離,心有些堵。他把風箏輕輕卷好,交到女子手中,頓時,鼻子發(fā)酸:一年來,這只風箏,是他最親近的東西———而現(xiàn)在,要丟失了。
女子盯了柳易兩眼,說了聲“謝謝”就走開。
柳易感覺胸中有什么地方空了一般,慢騰騰地走了幾步,驀地,他動了個念頭,回轉(zhuǎn)身子,跟在那女子身后。繞過幾個花壇,幾幢教學樓……來到英語學院的女生公寓,柳易見那女子走進其中一棟,進門前,與從里面出來的一位女生打了個招呼。柳易心突突地跳,他迎面走到那位女生前,對她說起話來。那女生被這個魯莽的男生嚇了一跳,等她聽明白意思后,猶豫了一下,還是告知了一些情況。臨了,那女生嘴角噙著古怪的笑,柳易想,自己大約是被誤會了。這天傍晚,柳易撥通電話,問:“你是吳姒姒么,我是撿到你風箏的人,很想認識你……”
5
認識一個人的途徑正如去羅馬的途徑,有無數(shù)條。那個四月風清云淡,柳易多次請吳姒姒到他的住處吃飯,菜肴都是他親手做的。柳易的爺爺是鄉(xiāng)下廚師,他從小就學了老人家的手藝,倒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吳姒姒顯然很滿意那種口福,于是也就常去。柳易很快就通過吳姒姒,接近了他魂牽夢縈的那個淡紅色影子。
吳姒姒是個整天帶著煙味的大四女生,照她自己說,從十六歲開始就成為了真正的女人。她有一條定義:真正的女人不是從愛與性開始,而是從懂得防御男人的攻勢開始。自從成為女人以后,她經(jīng)常去酒吧迪吧,在混亂的聲音與光線中,她等候著各種各樣的男人前來搭訕、討好,一切就如同她的網(wǎng)名:“釣魚的貓咪”。柳易不要聽這些,他要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有一天,吳姒姒心情不好,喝多了酒,說到一些事情:傅可秀的祖上原本富甲一方,到她父親這一輩,仍是地方極有實力的門戶,不幸的是,她父母在十幾年前離了婚,父親移民到了新西蘭,她從小跟著母親長大。傅可秀憎恨她的父親,甚至,厭惡所有的男人。吳姒姒說,傅可秀的愛情是用來獻給女人的……而她,吳姒姒自己,也是與女人戀愛的女人。她說,“我只愛過一個男人,那就是我的爸爸,他是我的初戀,可他永遠不會知道。他死了以后,我愛他的墓碑,也勝過愛世上任何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彼j然地躺在沙發(fā)上,舉著酒瓶,緩緩地向胸口倒啤酒,“可秀愛過我,可現(xiàn)在,她離開了我。她要出國。有只狐貍精……她背叛了我……”后來,吳姒姒猛然把提包甩出去,挺起腰肢,扯住柳易的頭發(fā),尖叫了幾聲,漸漸就閉上眼睛,在醉意中睡著了。
柳易對著那個不省人事的人說:“就算她是同性戀,我也要愛她?!?/p>
6
柳易開始尋找傅可秀。吳姒姒告訴他,傅可秀在杭州實習。吳姒姒說話的時候帶著冷笑:“我已經(jīng)找不到她,不過我知道,她住在她干媽安排的公寓里。那位干媽,是個風騷得不得了的中年寡婦,自己辦公司,不曉得陪多少男人睡過……傅可秀以為能瞞得過我,她和她干媽,還不就……哼,傅可秀想出國想瘋了,才會去依附那種女人……”柳易聽出了弦外之音,他覺得事情越來越有趣,他有種預(yù)感,多年來他一直在生活在這個故事的門口,現(xiàn)在終于要進去了。
某個周末,他向吳姒姒借了紅風箏,去了杭州,找到那家外貿(mào)公司,見到老板。女老板長著國字臉,略微發(fā)福但唇紅齒白,對著一位來訪年輕人,她臉上嚴肅的表情刮都刮不掉。柳易騙她,說自己是傅可秀的老同學,前來找她有事。女老板神色愴然,正滿懷心事,把傅可秀的住址相告后就打發(fā)了這個突如其來的青年。
……柳易向家里要了筆錢,在傅可秀對面的公寓,租了一個房間。校園生活突然顯得很遙遠、陌生、無關(guān)緊要,現(xiàn)在,他過得很好。柳易在二手市場買下一架俄羅斯夜視儀,這樣,就可以夜夜關(guān)注傅可秀房間的燈火:那里的燈,亮得很晚,一般在十點之后;熄得也很晚,約莫一兩點。偶爾,透過窗紗,能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飄來蕩去,是她在踮著腳尖跳舞。如果窗戶打開,就能看見那張?zhí)一ò愕哪槨?/p>
許多個白天,柳易來到傅可秀房外,趁著四周無人,反反復(fù)復(fù),把門鈴按幾十遍。有時候,傅可秀在屋里,他就在門外徘徊,充滿了幻覺。一個晚上,她房間里有兩個人影。柳易盯緊了,一夜沒睡,對著幾扇黝黑的窗戶,傻傻地看了整夜。清晨,他見到傅可秀和她干媽挽著手走到樓下,坐進一輛跑車。車子開走了……柳易捧著漲痛的頭,仰天倒在床上,嗚嗚叫著,翻騰了許久,才沉沉地睡去。他做了個夢:自己坐在風箏上,就要飛到傅可秀的窗口,突然,窗戶里伸出女老板肥大的手,把風箏撕裂,柳易就從十五層樓摔了下去……他被驚醒,他想,我要給兩個女人,各送一件禮物。他知道,傅可秀的生日,就要到了。
7
這年的五月來得很快,柳易幾乎沒有覺察。他很久沒有回學校,頭發(fā)長了,胡子也蓄得厚了。這時候,傅可秀已經(jīng)知道,有個小男生在迷戀她。那人給她打過電話,給她發(fā)過電子郵件,給她寫過信,她覺得很煩。她不想理睬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尤其是垂涎自己美色的男人??伤喜坏?,那個奇怪的男生,送來一件奇怪禮物,竟然讓她微微動了動心,她想:“就見一見那傻小子吧?!?/p>
送給傅可秀的禮物,是柳易絞盡腦汁才想到的。他在一所初中找了些男孩,給他們錢,要他們捉來許多螞蟻。柳易用這群螞蟻做了個實驗,他在一張紙上涂上些蜂蜜,粘在關(guān)著螞蟻的箱子壁上,慢慢地,一些螞蟻就會聚在蜂蜜上面,使蜂蜜所畫圖案顯示出來。柳易花了兩天時間,用紙盒做出一個簡單的機關(guān),然后,將這個機關(guān)作為禮物,在她生日前兩天,送過去。傅可秀收到的時候是在晚上十點鐘,她聽見門鈴聲,開了門,卻不見人,只見門口放著一個包裝好的盒子,上面寫著,“祝你兩天后的生日快樂!”她捧起禮物,很輕,猜不透藏了什么,進去,打開后,只見箱內(nèi)嵌著一塊雪白的紙板,上面畫著一個圖標,示意她在該處揭開一片小小的紙片。傅可秀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揭開紙片,紙片后寫著幾個小字:請耐心等候。
靜靜地等,傅可秀見到一群一群的小螞蟻從紙片掀開的孔中魚貫而出,螞蟻的主流,仿佛在一根看不見的魔術(shù)棒指揮下,沿著幾條特殊的線路爬動,逐漸,勾勒出四個楷體漢字———心中有你。那一瞬間,對于身為少女的傅可秀而言,是極為美妙的。
8
“來找我吧,那天我生日。十二點后,到我房間?!笔盏竭@條短信,柳易的呼吸都停止了。他一整天都在房間里憋著嗓子嘶叫,用頭頂著墻壁、地板、家具,后來將風箏撐開,雙手高舉,在房間里來回地跑圈子,快活極了,直到筋疲力盡。
翌日,柳易醒得很早,白天的光陰,遲緩得可怕,似乎每一秒都被擴展成了一分鐘。他整日都像處于夢游,在后來的歲月里,他再沒有想起來從清晨五點到夜晚七點之間,都做了些什么。七點后,柳易手頭很空,心里很忙,許多荒誕的念頭紛至沓來,滿懷的思緒理不清一個頭緒。八點后,他就站在窗口望著傅可秀房間的窗戶,窗戶開著,里面歡聲笑語,雖聽不見,但柳易卻仿佛聽得耳朵都要聾了。對于柳易而言,這個世界是完全無聲的,唯獨那扇窗戶,像一張呼喚的嘴巴。十一點半,眾人散去,傅可秀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窗口。柳易閃開了。他蹲在窗簾下,點燃一根煙,這段日子,他學會了不少東西。心很亂,他想靜一靜,就拿了本詩集,隨手翻到一頁:“他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愛一個人/那位死去多年的女子曾被他愛過/今夜的村莊安寧得像嬰兒的瞳孔/他用白瓷碗掬起湖水,深情地看……他撫摸石碑的手掌輕輕扣住一把鐵環(huán)/打開,通往另一重世界的門。他進去/仿佛,從自己身體里面———走了出來/腳步很輕,不去驚動那些睡著的亡人?!?/p>
柳易輕輕地念道:“……他進去/仿佛,從自己身體里面———走了出來/腳步很輕……”這個時刻,他就有這種感覺。他不像昨天的自己,不像去年的自己,不像天生該成為的那個人,他為了一只風箏,或者說,是為了一個女人,變得自己也認不出來。合攏詩集,一種不可形容的孤獨與恐懼,讓他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站在門口,足足十分鐘,才敲門。
“是你嗎?我就來。”
柳易應(yīng)的時候,門就開了。隔著半米的距離,他終于看清楚了傅可秀。如果把門框比喻成畫框,那么,她就是人物畫中最美麗的一幅。傅可秀請他進門,他就進去了。突然,房內(nèi)一片漆黑。傅可秀說:“我把燈關(guān)了,你來找我吧?!彼龐傻蔚蔚匦α艘宦暎谏焓植灰娢逯傅暮诎抵卸懔似饋?。
柳易從來沒有想到一生中會遇見這種事情。但他想都沒想,就說:“你逃不掉的?!边@句一語雙關(guān)的話,使柳易感到,自己并非剛剛開始尋找傅可秀,這樣的黑暗,這樣的探索,早在十三個月前就開始了。
陌生的空間里,柳易盲人般挪動著腳步。盡管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心中,好像有一些發(fā)亮的地方。那微微的光芒里,凝聚著地震似的喜悅。圍著客廳走了一圈后,他趴下來,開始慢慢地爬。除卻一種甜蜜的焦急外,他無憂無慮,像返回到嬰兒狀態(tài),沒有欲望與俗念,尋找傅可秀,成了本能。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柳易始終觸摸不到傅可秀。她好似在一個虛無飄渺的地方,不可企及。柳易的悲哀漸漸擴大,他幾乎要絕望……燈亮了,傅可秀楚楚動人,似笑非笑地站在一個光圈里,說:“你永遠也找不到我?!绷子酶稍锏纳ぷ咏械溃骸鞍褵絷P(guān)了,讓我再找。”傅可秀臉色變得冷淡,細長的眉毛微微鎖住,說:“你沒有機會了?!绷籽劬Πl(fā)紅,用從未有過的兇狠口氣,沖著傅可秀喊:“把燈關(guān)了,再來一次。我會找到你的。”
傅可秀看著無比激動的柳易,竟然微笑起來,神色也變得柔和:“好吧,傻孩子,姐姐再給你一個機會。”說完,又關(guān)了燈。
柳易喊了兩聲“姐姐”,就在黑暗來臨的瞬間,向傅可秀站立的方向撲過去。他撲了個空,一頭撞上衣柜,腦門火辣辣地痛。柳易猛地轉(zhuǎn)身,雙手摩天輪般甩動,但傅可秀像是透明人般消失在這片捉迷藏的仙境。柳易迷茫地踉蹌著,跌跌撞撞地在房間里尋找,尋找,尋找……世界變成了不停旋轉(zhuǎn)的漩渦,柳易在客廳里逡巡了無數(shù)圈,任何角落都沒有錯過,卻依舊碰不到傅可秀的衣角。柳易的胸口悶得厲害,他跪在地上,精神里產(chǎn)生嚴重的錯覺:他以為是在做夢,一場荒誕寂寞的噩夢。
柳易坐著不動了,眨了眨眼,淚水就流下來。這時,一陣淡淡的香味漸漸靠近,柳易感覺到一雙柔軟的手,抱住他的頭,將他摟住?!吧岛⒆?,哭什么,這么大了還要哭鼻子?!睖厝岬膿肀?,甜美的聲調(diào),使柳易強烈地顫抖起來,眼睛里雖然還是黑暗,但他感覺到,萬物都發(fā)生著美妙的變化,空間不再旋轉(zhuǎn),而地球停止了轉(zhuǎn)動,客廳里的沙發(fā)、茶杯、書籍、盆景,似在紛紛蘇醒,整座客廳都蘇醒了……一雙薄薄的、溫暖的、柔軟的嘴唇印在柳易臉上,他猶如中了魔法,渾身上下都像被閃電擊中,四肢變得僵硬,思想也陷入甜蜜的僵硬中。柳易倒在地上,望著看不見的天花板,不敢動彈……傅可秀蹲在他旁邊,撫摸他的胸膛,吻他的臉,每一次親密的接觸,都給柳易帶來強烈的光明,他把眼睛閉上,看見內(nèi)心的天空,飛翔著無數(shù)紅色的貓頭鷹風箏……
柳易腦中有一陣長久的空白,之后,他氣血翻騰,猛然將傅可秀抱住,親她的臉,在她臉上尋找她的眼睛、鼻梁、嘴唇———傅可秀的身子顫抖起來,她掙扎,用命令的口吻說:“松手!”柳易抱得更緊,她就掙扎得更厲害,并尖叫:“放開我,你這混蛋,快放開———”那語氣嚇住了柳易。柳易松開手,茫然地站起來,傅可秀也站起來,兩人在黑暗中盯著對方。
“啪”地一聲,柳易臉龐被狠狠地扇了個巴掌。
柳易鎮(zhèn)定地說:“我愛你?!?/p>
傅可秀又扇了她一個巴掌。她冷漠地說:“我不需要男人的愛,一個也不要?!彼蜷_燈,柳易看見她戴上了一副太陽鏡,他還看見,傅可秀臉上的淚痕,睫毛上還掛著的淚珠,柳易無比憐惜地想:“她剛才在哭,為什么?”
兩人靜靜地站了許久,柳易感到心中的一扇門在漸漸關(guān)閉,他喊道:“傅可秀?!?/p>
“你走吧?!备悼尚阏f。
“還能再見么?”
“不需要了?!?/p>
“可我想……”
“永遠不要再想了?!?/p>
柳易邁不動腳步。傅可秀激動起來,喊道:“滾啊,我叫你滾!”她幾乎要伸手來推。
柳易心里沉沉地嘆了口氣,嘴上說,“再見?!毙睦镯懫鸨У臉氛?,他轉(zhuǎn)過身,感到冷冷的燈光沿著后頸流下來,將一條脊梁骨浸得發(fā)涼。
那個世界的一扇門,完全地關(guān)閉了。
柳易心中慘淡,悲不可言,不知道怎么走下樓梯,穿過弄堂,全身空蕩蕩、輕飄飄,渾渾噩噩地回到租房,倒了杯水,卻忘了喝,他躺到床上,被子也不蓋,一顆心好像還留在傅可秀那里,把手放在胸口,沒有覺察出心跳,只有一種不可形容的孤寂,從胸口傳出,穿透手掌,飄飛在幽靜的房間里……
9
煙熄滅了,回憶也到了尾聲。柳易看著電線桿、蘆葦叢、白鷺以及滿天的風箏,想:“我不愛她的肉體,也不愛她的靈魂,可注定要愛上她,這有什么辦法。”他站了起來,撐開一只風箏,江風正大,紅色的貓頭鷹平緩地飛了上去,高過杉樹,高過燈塔,高過所有的風箏,直到柳易松開手后,它還在向云端飛翔———終于,落入江水,隨波逐流,漂向海洋。柳易沿著江堤,追趕風箏,好幾里路,他都保持著與風箏同樣的速度?!麩o悲無喜,似乎身輕如燕,整個年輕時代的安謐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即使在成年以后,某些心無雜念的夜晚,他依舊能體味這種平靜所包含的幸福。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