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調民歌,蒙古族傳統(tǒng)民歌體裁,蒙語稱之為“烏日汀·道”。蒙古族牧民在游牧勞動中創(chuàng)造了這一獨特民歌形式,用以抒發(fā)情感、表現(xiàn)游牧生活。長期流傳過程中,長調民歌已形成完整的體系,包括草原牧歌、贊歌、思鄉(xiāng)曲、婚禮歌、情歌等不同歌曲種類。長調民歌的表演形式以獨唱為主,一把馬頭琴伴奏,人聲和琴聲融為一體,水乳交融。牧民在野外放牧勞動時歌唱長調民歌一般沒有樂器伴奏,即興性較強。但某些民俗性的長調歌曲,諸如贊歌、宴歌、婚禮歌、酒歌等,演唱者多為職業(yè)歌手,舉行儀式或宴飲時在室內演唱。演唱形式靈活多樣,有獨唱、齊唱、對唱、合唱、伴唱(蒙古語稱之為圖爾利克)等。
長調民歌篇幅浩大,氣勢恢宏,內涵豐富,形式完美,具有濃郁的草原特色。音樂形態(tài)方面已發(fā)展到很高程度,代表著蒙古音樂的最高成就。長調民歌的顯著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它的節(jié)奏方面。陳述性的語言節(jié)奏、抒情性的悠長節(jié)奏,以及裝飾性的“諾古拉”節(jié)奏,是蒙古長調民歌中三種基本的節(jié)奏形態(tài)。根據(jù)表現(xiàn)內容的需要,上述三種節(jié)奏形態(tài)巧妙組合,多采用復合式節(jié)拍,長短相濟,疏密有致,構成長調民歌的節(jié)奏律動,勾畫出遼闊無垠的草原景色。
長調民歌音調高亢,音域寬廣,容量大,幅度長,富有情感張力。曲調優(yōu)美流暢,起伏跌宕,旋律線多作波浪式進行,顯現(xiàn)出天高地闊的自然空間。長調民歌曲式結構龐大而復雜,以上下句的樂段體較為常見。歌詞多以兩行為一段,往往在不同的頭韻上反復疊唱同一內容,稱之為牧歌體。但也有復樂段乃至多樂段構成的聯(lián)句體、三部曲式等。有些長調民歌帶有引子、尾聲、副歌之類的附屬性結構,句法參差不齊,以此增強音樂發(fā)展的動力。
長調民歌的演唱技巧獨特而多樣,形成一套完整的體系。主要技巧有真聲、假聲(舒爾古拉胡)、頭腔共鳴(柴若拉胡)等,且常用襯腔、拖腔、甩腔,腔多詞少,具有華彩性特色,難度較大。“諾古拉”,蒙古語意為“曲折”,長調民歌所特有的一種裝飾性演唱技巧,包括“膛奈·諾古拉”(硬顎式)、“顎如·諾古拉”(下顎式)、“浩賴·諾古拉”(咽喉式)、“策吉·諾古拉”(胸腔式)、“哈木爾·諾古拉”(鼻腔式)等多種形式。
心靈的自由、抒情的極致,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乃是長調民歌無窮魅力的真諦所在。長調民歌屬于抒情歌曲范疇,謳歌草原上的一切美好事物,善于正面表達蒙古人內心深處的美好情感。長調民歌是綠色生態(tài)的藝術,順乎自然法則,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充滿著自由奔放的草原氣息、樂觀向上的進取精神。與此有關,長調民歌所反映的題材內容也具有自身的鮮明特色。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來看,蒙古長調民歌的常見題材主要有如下五個方面:
歌唱草原——遼闊草原是長調民歌的搖籃,長調民歌則是音樂化的草原。作為蒙古草原文化的產物,長調民歌無論在內容抑或是形式方面,均打上了深深的草原烙印。諸如,錫林郭勒民歌《清涼的杭蓋》、科爾沁民歌《巴顏查干草原》《金泉》,以及阿拉善民歌《遼闊富饒的阿拉善》等,都是此類民歌中的優(yōu)秀曲目,深受蒙古人的喜愛和歡迎。
長調民歌是游牧勞動的產物,同時也是蒙古牧民從事游牧勞動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蒙古人世代面對草原環(huán)境,既享受著大自然的無私恩惠,又感受著大自然的嚴酷考驗和沖擊。蒙古人世世代代在“天蒼蒼,野茫茫”的草原環(huán)境中生活,惟有通過歌唱長調民歌,才得以宣泄其郁積的情感,達到自我娛樂的目的。“欲與天公試比高”,歌聲使他們的內心和外界趨于平衡,達到超越自然、超脫自我的境界。
贊美駿馬——作為游牧民族,蒙古人熱愛駿馬,贊美駿馬,對駿馬充滿了深厚的情感。草原文明的發(fā)展進程中,牧人和駿馬相結合,構成畜牧業(yè)生產力中最活躍的因素,極大地推動了蒙古社會的發(fā)展進步。駿馬乃是蒙古人的親密伙伴,無論在放牧勞動、戰(zhàn)爭和日常生活中,均發(fā)揮著不可取代的作用。上至尊貴的可汗,下至普通牧民,只要在草原上生活,誰也離不開心愛的駿馬。13世紀以來,蒙古人闊步登上歷史舞臺,仰仗蒙古馬的四蹄之力,不僅改寫了自己民族的歷史,而且在歐亞大陸上創(chuàng)造出震撼世界的豐功偉績。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部可歌可泣的蒙古史,其實是人和駿馬共同創(chuàng)造的。難怪絕大多數(shù)蒙古長調民歌,都以駿馬來起興和比喻,諸如《走馬》《棗紅馬》《四歲的海騾馬》之類。長調民歌的美學本質,恰恰在于藝術地體現(xiàn)了牧人、駿馬、草原三者的完美結合。
感懷母親——蒙古長調民歌中的一個永恒題材,便是感懷母親、歌頌母親的劬勞養(yǎng)育之恩。從普遍意義上說,熱愛母親是人類的共同情感,蒙古人當然也不例外。從特殊意義上說,作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蒙古人世世代代在較大時空范圍內活動,女性在維系家庭、哺育子女、傳承文明成果方面擔負著特殊責任。而蒙古歷史上的長期戰(zhàn)爭和社會動亂,則更加重了母親肩上的重擔。因此,長調民歌領域內產生了大量感懷母親的歌曲。諸如《金色圣山》《曠野中的蓬松樹》《遠處的山影》等優(yōu)秀曲目,表達出蒙古人內心深處的真摯情感,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
謳歌英雄——蒙古草原文化的重要內容之一,便是崇尚勇力、仰慕英雄。從篇幅浩瀚的英雄史詩到優(yōu)美動聽的長調民歌,均熱情謳歌英雄行為,充滿著英雄主義精神。大凡長調民歌所歌的英雄人物,都是一些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反抗壓迫,為祖國和人民的利益而勇于獻身的人。諸如錫林郭勒民歌《都仍扎那》,便是歌唱一位年輕的摔跤手,被封建勢力殘害致死的故事。
蒙古人所崇拜的古代民族英雄,當首推“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錫林郭勒長調歌曲《圣主成吉思汗》是一首優(yōu)秀的“潮爾”合唱,音調壯美,氣勢恢弘,熱情歌頌了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的偉大功勛。
詠唱愛情——各民族的傳統(tǒng)民歌中,愛情歌曲在數(shù)量上占大多數(shù),蒙古族也不例外。各地長調民歌中,流傳著大量的愛情歌曲。諸如《小黃馬》《圓蹄棗紅馬》《朱色烈》等,曲調優(yōu)美,結構完整,感情淳樸而真摯,表達出蒙古人追求美好愛情的熱望,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和思想價值。
從音樂審美的角度來說,長調民歌中所體現(xiàn)的音樂美(藝術美),大致可劃分為如下四大類別:
優(yōu)美型長調民歌:多數(shù)為情歌,歌唱美好的愛情,追求自主幸福的婚姻生活。其代表性曲目有錫林郭勒民歌《小黃馬》、呼倫貝爾民歌《海騮馬》、科爾沁民歌《朱色烈》等。
健美型長調民歌:贊歌中較為多見,歌唱家鄉(xiāng)的自然風光,贊美駿馬良駒,表現(xiàn)青春的遠大理想。其代表性曲目有興安盟長調民歌《巴顏查干草原》、赤峰市(圓昭烏達盟)民歌《云青馬》,以及呼倫貝爾市民歌《褐色的雄鷹》等。
壯美型長調民歌:頌歌和儀式歌曲中較為多見,善于表達莊嚴肅穆的情感,富有哲理性。代表性曲目有錫林郭勒民歌《圣主成吉思汗》、科爾沁民歌《春歸草原》、阿拉善民歌《廣闊富饒的阿拉善》等。
痛美型長調民歌:思鄉(xiāng)曲中較為多見,善于表達痛苦哀傷的悲劇性情感。代表性曲目有科爾沁民歌《烏拉蓋河》、錫林郭勒盟民歌《都仍扎那》等。
長調民歌既是生活的真實反映,也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蒙古人來說,自出生之日起便和長調民歌相伴。悅耳動聽的長調民歌隨著母親潔白的乳汁融入心靈深處,以其豐厚的文化內涵起著陶冶情操、廓清道德、維系倫理、開啟心智、溝通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作用,堪稱是一部草原生活的教科書。
蒙古高原上長調民歌風格的分布,以錫林郭勒草原為中心,從東部的呼倫貝爾、科爾沁草原,經(jīng)過毗鄰我國北部邊疆的蒙古國(喀爾喀),再到內蒙古西部的阿拉善大漠草原,直至青海、新疆蒙古族聚居地區(qū),形成巨大的馬蹄型風格圈。錫林郭勒草原位于內蒙古草原的中部,處于馬蹄型風格圈的中心地帶。從歷史上看,那里的畜牧業(yè)生產率先發(fā)達,草原文化形成和成熟得較早。因此,長調民歌發(fā)展形態(tài)相對較高,婉轉纏綿,深沉內在,華麗典雅,“諾古拉”運用得多,屬于優(yōu)美型的長調民歌風格。另外,自忽必烈統(tǒng)一中國,建立元朝以來,蒙古族的活動中心南移。錫林郭勒草原是元朝上都的所在地,一度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故宮廷音樂十分發(fā)達,對民間音樂產生了重大影響。時至今日,錫林郭勒草原上仍然流傳著一些宮廷歌曲,以及“潮爾”合唱等宮廷音樂形式。從其風格方面觀之,這一部分長調歌曲與民間歌曲不同,莊嚴肅穆,氣勢恢弘,屬于壯美型的長調音樂風格。錫林郭勒草原長調民歌演唱流派以歌唱家哈扎布為代表,他善于演唱優(yōu)美婉轉、深沉內在的長調民歌,以及“潮爾”合唱等宮廷歌曲。該派成就高,影響大,人數(shù)眾多,人才薈萃,始終居于蒙古族長調民歌演唱藝術流派的中心地位。
至于馬蹄型周圍地帶的長調民歌,與錫林郭勒草原的長調民歌風格明顯不同,更多地保留著元明時代古老的風格特點——結構規(guī)模相對較小,音調平直,“諾古拉”運用得較少,古樸簡潔,多屬于健美型或壯美型的長調音樂風格。有趣的是,上述外圍地區(qū)的長調民歌,其音樂風格反而比較相近,共同點遠比錫林郭勒草原長調民歌更多,形成所謂“近距離相異,遠距離相近”的特殊現(xiàn)象。至于形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這里姑且不加詳細論述。呼倫貝爾草原長調民歌演唱流派以女歌唱家寶音德力格爾為代表,她善于演唱音色明亮、格調清新、熱情豪放的長調民歌,尤其是對于女聲長調民歌的演唱和教學,做出了重要貢獻。
長調民歌的音樂風格一經(jīng)形成,便顯示出相對穩(wěn)定的特點,并且發(fā)揮強大的輻射作用,反過來影響到蒙古族幾乎所有的民族民間音樂風格。如蒙古族樂器馬頭琴,不過是器樂化的長調民歌風格罷了。中國和世界民族之林中,長調民歌已經(jīng)成為蒙古族音樂風格的象征。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蒙古音樂的民族風格,其實指的就是長調民歌風格。
長調民歌是蒙古社會飛躍發(fā)展、草原文化全面進步的產物。它的萌芽、發(fā)展、繁榮,乃至達到音樂史上的高峰,是與特定歷史條件相聯(lián)系的。蒙古人的祖先走出大興安嶺額爾古納河山林地帶,跨入廣袤的蒙古高原,由狩獵民族轉變?yōu)橛文撩褡?,由落后走向進步,由封閉走向開放,已形成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與此相適應,從山林狩獵文化轉入草原游牧文化的轉型時期,蒙古人煥發(fā)出巨大活力,終于創(chuàng)造出長調民歌這一獨特的歌曲形式。
草原環(huán)境是產生長調民歌的重要條件,但不是惟一條件。世界上有四大草原,游牧民族也并非只有蒙古,但卻只有蒙古族創(chuàng)造出了長調民歌這一民歌體裁。從歷史上看,我國許多古老的北方游牧民族均曾有過自己的草原牧歌,諸如匈奴熱的《祁連山歌》、鮮卑人的《企喻歌》、敕勒人的《敕勒歌》等,為我國多民族音樂文化的形成做出了貢獻。但由于歷史上的各種原因,上述幾個民族的草原牧歌都已失傳。蒙古人登上歷史舞臺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13世紀以降,蒙古人繼承北方游牧民族草原牧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努力,將長調民歌發(fā)揚光大,推向歷史的高峰,并將其完整地傳留給后代,這不能不說是音樂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壯舉。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蒙古長調民歌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內蒙古自治區(qū)政府和文化主管部門高度重視長調民歌藝術。20世紀50年代初,根據(jù)烏蘭夫主席的指示,哈扎布、寶音德力格爾、莫德格等幾位杰出的長調民歌歌唱家,先后被調入內蒙古歌舞團,成為新文藝工作者。1955年,寶音德力格爾參加華沙第五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在聲樂比賽中榮獲金質獎章,為祖國贏得了榮譽。1957年內蒙古藝術學校成立,并開設了長調民歌專業(yè)。從此,長調民歌擺脫單純依靠口傳心授的方法,進入了社會主義時期新音樂教育的殿堂,培養(yǎng)出大批年輕長調歌手?!笆陜葋y”結束后,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長調民歌藝術又走上了健康發(fā)展的道路。
世界上的許多古老民族,采用各自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不少人間奇跡。然而,作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蒙古人又是采用什么方式,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人間奇跡呢?它既不是古埃及人的金字塔、巴比倫人的空中花園;也不是我國漢族的萬里長城,以及雄偉壯麗的故宮建筑群。蒙古族創(chuàng)造奇跡的獨特方式,便是依靠草原般廣闊的心胸、大海般深邃的智慧,創(chuàng)造出舉世無雙的巨大藝術形式,而博大精深的長調民歌,則無疑是其中的主要奇跡之一。
然而,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長調民歌在受到重視的同時,也面臨著種種生存危機,亟待加以保護。令人欣慰的是,世界早已被蒙古人的長調民歌所震撼。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已做出決定,將我國和蒙古國聯(lián)合申報的蒙古族長調民歌,列入第三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名錄。這是蒙古族人民的光榮,也是偉大祖國的光榮,勢必大大促進長調民歌的保護工作。
烏蘭杰(本名扎木蘇)中央民族大學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