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傳世名作《長恨歌》流傳千古，歷來為人們所喜愛。由于“恨”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個使用頻率很高的常用詞，意思是“怨恨，仇恨”，一般的選本和教材對“恨”的意思都不加以注釋和說明，如《唐詩鑒賞辭典》中的一段話：“《長恨歌》就是歌‘長恨’，‘長恨’是詩歌的主題，故事的焦點，也是埋在詩里的一顆牽動人心的種子。而‘恨’什么，為什么要‘長恨’，詩人不是直接鋪敘、抒寫出來，……”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一書中暗含的意思也是此義：“歌和傳都以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為題材，因為是悲劇結局，故以‘長恨’名篇。”絕大多數(shù)的讀者也都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的一般用法把“恨”理解為“怨恨、仇恨”；但是結合全詩的內容和古代漢語中“恨”的意義來看，“恨”的意思應當是“遺憾，后悔”。

“恨”的古今意義差別很大，如果我們用今義的“恨”去理解古義，那必然導致對《長恨歌》主題的理解錯誤。其實“長恨”不是“長久的、永遠的仇恨”，而是“長久的、永遠的遺憾、后悔”。

首先，“恨”在古漢語中有兩個意思，一個意思是“遺憾，后悔，不滿意”?！盾髯印こ上唷贰安恢洌蟊赜泻?。”意思為不懂得戒備，以后一定會有遺憾?！盾髯印騿枴罚骸疤幑倬谜呤慷手?，祿厚者民怨之，位尊者君恨之?！薄拔蛔鹫呔拗币馑际堑匚蛔鹳F的人，君王不滿意他?！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贰拔釃L為隴川西守，羌嘗反，吾誘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爾。”“吾詐而同日殺之，至今大恨獨此爾”意思是我欺騙了那些投降的人并在同一天殺了他們，到現(xiàn)在獨獨為這件事情而有很大的遺憾了。《淮南子·繆稱》：“壹恨不足以成非，積恨而成怨?！币馑际且粋€遺憾不能構成錯誤，積累了很多的遺憾就會成為怨恨。另一個意思是“怨恨、仇恨”，但在使用過程中，只有“怨”與“恨”連用時才有此義。如：《國語·周語下》：“今財亡民罷，莫不怨恨?！薄妒酚洝ぐ喑瑐鳌罚骸俺苓€其使，由是怨恨?！薄稘h書·霍光傳》：“欲為子弟得官，亦怨恨光?！边@幾個地方的“恨”只是類似襯詞的一個詞，“仇恨、仇視”的意義是由“怨”來表達的。從古漢語中的“恨”和“怨”的分工來看，單獨使用“恨”時一般指的是“遺憾、后悔、不滿意”等，而不是“仇恨、怨恨”。歐陽修《瀧岡阡表》：“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痹诠艥h語中“憾”和“恨”是同義詞，先秦一般只用“憾”，漢代以后多用“恨”。杜甫《飲中八仙歌》：“恨不移封向酒泉?！币馑际沁z憾的是不能重新封官到酒泉那兒。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p>

其次，白居易寫作《長恨歌》的目的在于諷諫。與白居易同時的陳鴻曾寫有一篇《長恨歌傳》，其中的傳文寫道：“元和元年（八零六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周至，鴻與瑯玡王質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边@篇傳文詳細交待了《長恨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白居易同陳鴻、王質夫幾個朋友一起游覽仙游寺之后而創(chuàng)作的，是為了提醒人們從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中吸取教訓。結合全詩內容來看，白居易的詩篇中應當做“遺憾”講，才能達到諷諫的目的。

再次，從全詩主旨來講，詩篇寫得最為優(yōu)美纏綿的是楊貴妃賜死馬嵬坡以后的內容。此時玄宗與貴妃兩人不能相見，玄宗在人間對貴妃的刻骨銘心的思念，貴妃在仙山上對玄宗的綿綿情意，分外感人，使他們的愛情從肉體之愛升華到了靈魂之愛，玄宗活著不能見貴妃，有人神之隔，日有所思而夜無所夢；即使玄宗死了兩人也不能相見，因為兩人所歸的地方是不同的，玄宗不可能魂歸蓬萊仙山。于是白居易在結尾的收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边@種“恨”不是仇恨，而是一種“永遠的遺憾”，玄宗與貴妃的愛是那樣的深沉而又強烈，那樣的感天動地。但卻永遠不能相見了，即使是在夢中，抑或是在死后，所以這是一種最大的、永遠的遺憾。這才能更好地體現(xiàn)出這首詩為何能夠打動不同朝代的千千萬萬讀者的原因，歌頌永恒而堅貞的愛情是這一詩歌的主題。

因此《長恨歌》中的“恨”應當加一個注釋，意義為：“遺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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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中華書局，199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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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振家主編《古代漢語》，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版。

[5]《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

[6]《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

[7]蕭滌非等撰寫《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

[8]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周錦國，云南省大理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