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壓得這個人嘔血而亡。而血吐干凈了，他就會真正快樂起來。

“蔣經國，臺灣想念你！”

“CCK，TAIWAN MISS YOU”（蔣經國，臺灣想念你?。@是國民黨2003年紀念蔣經國去世15周年系列活動的主題詞。2003年1月13日，泛藍陣營的高級領導人紛紛前往謁陵，并發(fā)表重要講話。在國民黨掌控的媒體上，“蔣經國時代”被描繪成“那是一段讓人民看到希望的日子”。

1987年12月25日，蔣經國以孱弱之軀出席臺北中山堂的“行憲紀念大會”，這是他最后一次出席公開活動。當天，剛成立一年多的民進黨在中山堂舉行抗議活動，要求國會全面改選。據說蔣經國退場時，朝抗議人群深深地注視了許久。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因身患多種病癥，嘔血去世，享年78歲。

此后臺灣進入長達12年的李登輝時代。對于這12年，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批評說：“李登輝執(zhí)政12年，造成國民黨出現(xiàn)了歷史、倫理、組織和政權的斷層”。面對李登輝給國民黨造成的這個巨大斷層，并且鑒于國民黨目前的落魄地位，臺灣泛藍陣營迫切需要正本清源，并利用“蔣經國牌”來重新喚起民眾的支持。所以，在2003年1月13日這一天，泛藍陣營的領導人陸續(xù)來到大溪蔣經國的陵寢，以各自的方式宣示自己的嫡傳地位。

當天謁陵的情況是這樣的:

清晨6點半:曾經擔任蔣經國英文秘書的親民黨主席宋楚瑜率先到達。此舉被媒體評論有新年“搶頭香”之勇，把國民黨現(xiàn)任主席連戰(zhàn)比了下去。

清晨7點:同樣曾經擔任蔣經國英文秘書的臺北市長馬英九到達，在蔣經國的靈前下跪，行叩拜大禮。這個當天別人并未克隆的伏身叩拜大禮，也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上午9點半:蔣經國的兒子，剛剛認祖歸宗的國民黨立法委員章孝嚴，第一次以蔣家后人的正式身份謁陵，以其同蔣經國在血緣上的親近，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不過在當代臺灣的體制下，這點血緣關系在政治上幫不了章孝嚴什么忙。

上午10點15分:國民黨主席連戰(zhàn)在大批部屬簇擁下到達，臺灣媒體形容這是一個龐大的“上香團”，其場面之隆重，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13日全天:受蔣經國提攜并繼任其職位的李登輝并沒有來。據說他正在家里潛心整理與蔣經國的對話錄，其淡定與瀟灑，把所有國民黨人都比了下去。

15年前，蔣經國帶著巨大的肉身痛苦和精神痛苦嘔血離世。15年后，落魄的國民黨不僅丟掉了在臺灣的“執(zhí)政權”，丟掉了民心，而且龐大的“黨產”也丟得差不多了，痛苦離世的蔣經國，成為了國民黨應對2004年大選的救命稻草。

國民黨的這種謁陵盛舉，在其歷史上并不是第一次。1947年5月5日，在南京中山陵400多名國民黨編余將領集體哭陵事件，就是一個先例。這批落魄者穿著將軍呢，佩戴軍功章，在游人的圍觀下痛哭流涕，發(fā)泄著對時局、對個人處境的傷懷和憤懣。

現(xiàn)在，困頓中的臺灣似乎進入了一個懷舊時代，不僅有蔣經國，還包括李國鼎、尹仲容等，都以傳奇時代的傳奇人物身份，隆重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中。進入中年的臺灣人津津樂道于前朝舊事，沉湎于“全民拼經濟，熬夜看少棒”的共同記憶，而對“扁政府”治下的臺灣現(xiàn)狀怨氣勃發(fā):經濟不景氣，戰(zhàn)和前景不明朗，“黑金事件”依然頻繁，現(xiàn)實中已經沒有幾個公認的正派人物、公眾英雄;從島外形勢看，內地經濟總量在膨脹，像抽水機一樣抽取著臺灣的資金;日本人大前研一最近在《中華邦聯(lián)》一書中，預言今后三年是臺灣唯一擁有籌碼與大陸談判的時期，錯失機會，將一無所有，無條件投降。

即便是贊同“一個中國”立場的國民黨，也不希望無條件投降，他們要拼回“政權”，拼回臺灣對內地的對等地位。而這一切，都需要臺灣民心的支持。馬英九一語道破天機:“經國先生”是本黨最寶貴的資產，甚至是民眾對本黨的信心的來源。

“蔣經國時代”＝半個蔣經國＋半個李登輝

國民黨來臺后的臺灣社會經歷了三個重大轉折點:第一個是1975年蔣介石去世，蔣經國上臺;第二個是1987年臺灣當局宣布解除實施了長達38年的戒嚴令——世界上實施最長的戒嚴令;第三個轉折點則是2000年的政黨輪替，臺灣人民把國民黨這個“大沙發(fā)”搬動了位置，結果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下隱藏了太多見不得人的東西，可見政黨競爭從“家庭衛(wèi)生”的角度看也是很有可取之處的。

蔣經國是臺灣政治變革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在他生前，解嚴、開放黨禁和報禁、開放民眾赴大陸探親、兩岸互通信息等等，都已成為事實。

但是蔣經國并非是臺灣政治轉型事業(yè)的唯一開創(chuàng)者。我們不能忘記，在戒嚴時期的臺灣，在“肅清匪諜”、濫殺濫捕的白色恐怖下，是臺灣的黨外力量（包括民主進步黨和與該黨唱對臺戲的李敖等等許多人）在勇敢地、努力地耕耘，最后其力量終于蔚為大觀，民主轉型成為社會共識，國民黨一黨專制終于瓦解。在這方面，民主進步黨是有其歷史功績的。

蔣經國去世前，對于臺灣的未來發(fā)展，他有四點計劃:第一點是民主化，包括全面選舉。第二點是本土化，外省人壟斷“政權”的時代必將結束。第三點是作為“完成前兩點的關鍵”，必須繼續(xù)提倡民生主義，大幅提升國民所得和生活水準。第四點是震撼性地要與大陸“發(fā)展工作關系”。

李登輝在蔣經國之后，繼續(xù)推動臺灣的民主化，也取得了諸多我們無法回避的歷史功績。1991年4月，臺灣當局召開“國民大會臨時會”，制定“憲法增修條文”，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92年5月，臺灣“立法院”取消“陰謀內亂罪”及“言論內亂罪”，開放言論監(jiān)督。1994年，臺灣“省長”直選，讓臺灣人民每人一票選舉“省長”。1996年，臺灣舉行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總統(tǒng)”民選。2000年的5月20日，非國民黨籍的陳水扁成為臺灣地區(qū)的新領導人，臺灣人民終于把國民黨那個老舊“沙發(fā)”搬動了位置。

據筆者的粗淺觀察，在某種程度上，雖然蔣經國是在1975年成為國民黨的新領導人，但真正區(qū)別于前一個時代的“蔣經國時代”是始于他“執(zhí)政”的后期，而止于李登輝執(zhí)政前期。此前的蔣經國“執(zhí)政”時代，仍然是蔣介石戒嚴時代的延續(xù)。當然，蔣經國上臺后在民生方面取得了很大成績，但關于注重民生，蔣介石在1949年2月1日的溪口日記中反省失敗教訓時就已幡然醒悟，這不能算是蔣經國的特色。而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李登輝由蔣經國事業(yè)的繼承者，轉而成為臺灣的“麻煩制造者”，背棄了蔣經國“一個中國”的立場，他憎恨國民黨的心態(tài)也日漸流露，臺灣社會那種團結、奮進的形態(tài)被打破，史詩般的社會進程變成了混亂和動蕩，“沒有蔣經國的蔣經國時代”也就就此結束。

因此，似乎可以說，“蔣經國時代”是由半個蔣經國和半個李登輝共同完成的，即由蔣經國“執(zhí)政”后期和李登輝“執(zhí)政”前期共同構成。泛藍陣營借謁陵來否定“李登輝的12年”，而推崇蔣經國的13年，而似乎沒有看到蔣經國13年前期的“蔣介石特色”，也似乎沒有看到李登輝12年前期的“蔣經國特色”。這是對歷史事實的漠視。

雖然蔣經國在島內外受人景仰，但我們不能忘記他緊跟其父蔣介石在臺實行白色恐怖的種種行為；雖然李登輝已經是千夫所指的“臺獨”分子和“媚日”分子，但我們也應當對于他執(zhí)政前期大刀闊斧地執(zhí)行蔣經國政治變革路線所取得的成績，從尊重事實的角度，給予一定程度的肯定。

蔣經國的政治遺產

蔣經國的政治遺產主要是開創(chuàng)了臺灣政治轉型路線。目前臺灣政治人物對民心到了鞠躬以求的地步，這與蔣經國晚年壯士斷腕的魄力是分不開的。

蔣經國本人的政治生涯非常復雜，在推動民主轉型之前，他也是臺灣特務政治、白色恐怖的實際主導者。在戒嚴時期，民心是不重要的，在“反攻大陸”和“肅清內部”的政治任務之下，人民的種種自由都可以被限制、被剝奪。

后來蔣經國順應時代潮流，決意要實行政治轉型，這就必須首先解除戒嚴令。馬英九回憶說:經國先生曾讓他研究“戒嚴”（martial law）的含義，以及國際社會對臺灣戒嚴的觀感。馬英九告訴蔣經國，“戒嚴”的英文意義是“軍事管制”、“沒有法律”，國際上當然對此持有惡感。蔣經國大感驚訝:“我們沒有這樣??！”連連說臺灣被誤解了。這場詞匯探討，也可算作是后來“解嚴”的一個“非線性原因”。

1986年10月7日下午，蔣經國在接見美國《華盛頓郵報》發(fā)行人Graham女士時，正式告知對方臺灣“將解除戒嚴、開放組黨”。馬英九回憶說:在將蔣經國的原話翻譯給來訪者時，他產生了一種“我們正在改寫歷史”的強烈感覺。當天晚上，馬英九走出病魔纏身的蔣經國的臥房，仰望著深秋的星空，想到“經國先生”斷然改革的魄力和嘔心瀝血的形象，“內心交織著深刻的敬佩與強烈的不忍”。

馬英九儼然以“蔣經國事業(yè)”繼承人的身份，頌揚蔣經國“少說話，多做事”的品格。蔣經國早年歷經磨難，生性寡言沉靜，但話一旦說了，往往擲地有聲。例如他針對臺灣“十大建設”所說的“我們今天不做，明天就會后悔”;在晚年解除戒嚴前說的“時代在變，環(huán)境在變，潮流也在變”;在如何認識權力方面所說的“使用權力容易，難就難在曉得什么時候不去用它”;在權力交接方面所說的“蔣家人不能也不會再做‘總統(tǒng)’”等等，都已刻錄進歷史。

需要指出的是，蔣經國的人格魅力不是民主條件下的那種，而是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體制下的特有現(xiàn)象。威權主義之下的人格魅力具有內生、超凡、隨意性大的特征，其左右國勢與民生的程度，是其他條件下的領導人難以企及的，往往是一人眉頭聳動天下動，結果則往往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威權主義領袖往往還具有近乎自虐的“勤政”、“日理萬機”的魅力。在外國記者眼中，蔣經國具有“深入追根究底的精神，全然蔑視我們所稱的民主權利，可又展現(xiàn)出在此間罕見的忠勤任事、專心致志精神;有一股內心發(fā)出的精神力量，驅策他每天早上6點半就起床，全速工作到半夜”。蔣經國晚年多病，飽受身體疼痛折磨，據說他在“榮總”醫(yī)院的病歷卡可以堆到腰那么高，他的主要病癥是糖尿病、視網膜模糊、腎炎、雙腿肌肉壞死。作為政治強人，蔣經國集黨、政、軍、警、特種種權力于一身，難怪會積勞成疾。

蔣經國嘔血而亡，其人格魅力則再上一層樓。15年來，前來大溪蔣經國陵寢瞻仰的人潮不斷，每年都有100萬人上下。15年來島內媒體對歷任“總統(tǒng)”的民調，他總是獨占鰲頭。蔣經國逝世15周年之際，民意調查顯示，對于半個世紀以來臺灣的歷任領導人，有45%的民眾認為蔣經國對臺灣民主發(fā)展貢獻最大（其次是李登輝24%，陳水扁8%，蔣介石5%）;61%的民眾認為蔣經國先生對臺灣經濟貢獻最大;50%的民眾覺得蔣經國“執(zhí)政”時期的社會風氣最好。這個時代居然成為懷舊者的最愛，須知蔣經國“執(zhí)政”的大部分時間里，臺灣仍處在“戒嚴”和特務橫行的狀態(tài)！由此也可見民進黨治下的臺灣已經“衰”到何種程度。

對于經歷過那個時期的臺灣人來說，蔣經國“執(zhí)政”時期絕不是一段“閃亮的日子”。蔣經國把留蘇時對蘇聯(lián)制度的耳濡目染，和他父親蔣介石中國式集權政治理念結合起來，在臺灣實行嚴密的特務統(tǒng)治，黨外的政治活動空間幾乎沒有，倒是使海外的“臺獨”運動成為了反體制力量的代表。1970年4月24日，發(fā)生了蔣經國訪美遇刺事件（未遂）。海外“臺獨”積極分子黃文雄向蔣經國開槍的時候，正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另一位行刺參與者鄭自財當時在紐約當建筑師。這些人不僅在島內成為了英雄，在國際上也成為了英雄。蔣氏父子的專制統(tǒng)治之下，民主運動受到壓抑，反而方便了“臺獨”運動的異軍突起。這當然也可算作是蔣經國不經意中留下的“政治遺產”！

蔣經國歸來

在離開人間這么多年后，蔣經國似乎有“歸來”為國民黨助戰(zhàn)之勢?！笆Y經國”能否救現(xiàn)在的國民黨，事實上還要看國民黨自己能否脫胎換骨，自我改造。

現(xiàn)在的國民黨呼喚蔣經國“歸來”，卻囿于黨派利益，無法正視蔣經國為人詬病的那一面，乃至陶醉于“蔣經國”和“蔣經國時代”的光環(huán)里，而不能正視導致國民黨垮臺的種種弊端。

在半個多世紀的臺島政治視野之外，還曾有過一個“蔣經國”。1935年，身在蘇聯(lián)的蔣經國發(fā)表了給母親毛氏的公開信，信中說:“您的兒子已經開始了新的生活道路，他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他也許永遠不會再落入父親——那個笨蛋——的手中，去做一個可憐膽小的孩子?！边@封信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留下了一個沈從文“邊城”式的懸念：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1937年，在中蘇合作的氛圍下，蔣經國被斯大林送回中國。但那個在給生母公開信中存在過的“蔣經國”，那個在上海參加“五卅運動”而遭中學開除的蔣經國，那個繼而在北京參加民主運動而入獄的蔣經國是否歸來？

在蔣介石身邊受教、在溪口學曾國藩家書、在蔣政權黨政軍中廝混并充當“太子”角色的蔣經國，無可挽回地落入了他父親的手中，成為他父親路線的首席執(zhí)行官。

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那個青春年少的蔣經國似乎才突然歸來。

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壓得這個人嘔血而亡。而血吐干凈了，他就會真正快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