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夏天
陽光和空氣一樣充足、溫暖。這個城市好多天沒有下雨了,天空積淀了很厚的云層,仿佛一塊吸滿水的海綿,手指一擠就會掉出雨來。
喧鬧的街頭依舊像一鍋沸騰的水,在整個夏天里翻滾鼓噪著。我雙手捧著一本厚厚的牛津英漢雙解詞典,站在冷飲店門外等肖果。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我手心里的汗不停地滲出來,抹在黃色的牛皮紙外殼上,濕濕的一大片。
等了十多分鐘,肖果終于來了,他的襯衣永遠(yuǎn)都是那么挺括干凈,幾乎沒有一個褶皺。他的臉硬朗白皙,滿臉的溫和表情讓我的心莫名地雀躍起來。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我告訴自己,我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氣。我不停地用吸管攪著杯子里的冰檸檬水,聽著他跟我說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輪到我說話了,我張張嘴,聲音落在空氣里卻變成了:喏,你的詞典,還給你。
肖果用手推了推臉上的黑框眼鏡,笑著接過詞典。我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不停地掐著自己的腿,我甩甩頭,一口氣把檸檬水喝得干干凈凈,然后清了清嗓子,準(zhǔn)備對他說:肖果,我喜歡你。
可是這時,肖果抬手看了看表說:楊落落,我還有會要開,先走了。冷飲店里的空氣突然變得混濁起來,我急得站起身要分辯什么。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2002年的夏天
大片大片的梔子花在校園里開得異常繁盛。我要讀大三了。最近經(jīng)常下雨,我在淋雨的時候常常會想起第一次遇見肖果的情景。那個時候我大一,偷偷跑到郊外的松山水庫去玩。當(dāng)無數(shù)根水草纏得我無法動彈的時候,是肖果像拎沙袋一樣把我撈上岸的。我始終記得他皮膚上的水珠一直往下滴的樣子,他的頭發(fā)很黑,潮濕地貼在額頭上。
現(xiàn)在,我和肖果已經(jīng)很熟了。肖果還是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我沒有課的時候常常借著請教英語的機(jī)會去找他,看他埋頭畫建筑圖紙,標(biāo)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但我始終沒能鼓起兩年前那個夏日午后的勇氣對肖果說出心意。
他住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一個大院落里,院門前有一棵三十多年的櫻花樹,樹上有一個鳥窩。我曾經(jīng)興致很高地做出要爬上樹去掏鳥蛋的樣子,結(jié)果被肖果一把扯下來。他的胳膊很有勁,抓住我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全,但是他豎起眉毛罵人的時候就像一個邁向更年期的老教授。我這樣想的時候就暗自笑了。
肖果家的門鎖可以用一截鋼絲發(fā)卡捅開,這是一次聊天的時候肖果告訴我的秘密,他還說自己的房間里除了書沒其它值錢的東西,也就懶得換鎖了。肖果上班的時候我偶爾會去幫他收拾屋子,肖果的那件白色棉布外衣臟了,我就把它洗干凈晾好。肖果的臭襪子堆了一大堆,我就把它們洗得香噴噴的。肖果的地板上都是煙頭,我就提起掃帚來打掃。肖果種的月季花“渴”了,我就給它澆水。
我想肖果一定知道我來過了。他見到我的時候會很開心地扯著嗓子叫我丫頭。我想,他一定是像我喜歡他一樣地喜歡我。
我很滿足,夏天的溫度讓我的心里冒出暖暖的氣泡。
2003年的夏天
今年夏天來得比較早,五月的太陽已經(jīng)明晃晃地照在我的藕色棉布裙上了,但是陽光很薄淡,讓我有種恍惚。我想起肖果家的那盞護(hù)眼燈壞了,我買了燈泡要去給他換。
可是當(dāng)我來到肖果家的院子的時候,我的心臟卻在悶熱的空氣里停止了跳動。我看見一個女人穿著肖果的大拖鞋正在往花瓶里插一束玫瑰花。我呆呆地站著看她。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我,立刻笑起來說,你是落落吧?果子常常提起你。
果子。我很討厭這樣的字眼從一個女人嘴里這么自然地滑出來。我意識到什么,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
院門外的櫻花樹還開著零亂的小花,風(fēng)一吹就掉下來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我蹲在樹下無聲地哭了。傍晚的時候肖果回來了,他手里拎著新鮮的蔬菜和水果,老遠(yuǎn)就朝我喊,丫頭,今天在這吃飯,你蘇姐姐從德國回來了,我介紹你認(rèn)識。
我聽著肖果的聲音仿佛從遙遠(yuǎn)的天邊傳來。肖果,當(dāng)我在每個有風(fēng)的夜晚小心翼翼地寫下你的名字的時候,當(dāng)我心心念念地把希望捧滿雙手的時候,我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失去你了。陽光刺得我眼睛酸疼,我轉(zhuǎn)身離開了肖果家的院子。
這個五月的夏天,終是來得太早。
2004年的夏天
雨水很多,天氣預(yù)報說雨天將持續(xù)一周左右。天空的顏色變得很暗,校園里的梔子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花瓣掉在地上,蕩起陣陣殘存的余香,校園里彌漫著一年一度畢業(yè)離別的憂傷。我站在雨里,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肖果就快結(jié)婚了,我始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昨天我撐著傘去了他的小院落,雨水在屋檐下滴滴答答,肖果正挽著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那個新買的電視柜,蘇晴正在埋頭寫請柬,紅紅的一大堆擺滿了整張書桌。她的鋼筆字寫得好極了,請柬上端端正正地寫著:新郎肖果,新娘蘇晴。這兩個名字?jǐn)[在一起,刺痛了我的眼睛。蘇晴抬頭說,落落,要不你做我的伴娘吧?我使勁搖搖頭,然后站起身說,我要回去上課了。之后每天清晨睜開眼睛,我就會想起肖果,心里盛滿了密密麻麻的悲傷。
那天下午,雨下得特別大的時候,我淋著雨去了小院落。肖果不在家,蘇晴正系著圍裙收拾屋子,然后東一句西一句地跟我閑聊。我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一樣?xùn)|西藏在了他們的衣柜里,然后就離開了。
和我想象的一樣,幾天以后,蘇晴和肖果開始冷戰(zhàn)。我知道蘇晴一定看見了我藏的那封偽造的肖果寫給女生的情書,白底藍(lán)花的信紙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就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里,分外扎眼。我冷眼旁觀,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
那天肖果第一次去了酒吧,喝得爛醉如泥才回來。我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單薄的背影,心里突然很難過。這個三十歲的男人平日里笑得爽朗,今天卻顯得那樣落寞、孤單。他暗自孤獨(dú)這么多年,為的,也就是等待那個叫蘇晴的女子留學(xué)歸來吧。
我站在那棵櫻花樹下,淚水鋪天蓋地地淌出來。終于決定,放下這個曾經(jīng)把我從水里撈起來的男人。
2005年的夏天
天氣熱得讓人無法呼吸。我早已換下吊帶裙穿上了職業(yè)裝成為上班一族,每天乘坐公交車在這座城市里來來回回。偶爾回到學(xué)校,看到爬山虎掛滿了宿舍樓外的整面墻,那樣綠意盎然地此起彼伏。
去年的這個時候,肖果和蘇晴結(jié)婚了。我時常想起我曾經(jīng)那樣拙劣的舉動給他們帶去的傷害。那個落雨的傍晚我低著頭走進(jìn)肖果的家,愧疚地在他的屋子里呆站著。我拿回了那封信,善良的蘇晴原諒了我,她說,落落,你是單純直率的,但你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去了解真正的愛情。肖果拍著我的肩膀說,丫頭,愛情是不會丟下任何人的,你會幸福的。
你會幸福的。我為了這句話微笑起來,心底卻是苦澀的。我又想起初識時的肖果,他全身水淋淋的,頭發(fā)潮濕地貼在前額,他溫和地朝我微笑,有櫻花落在了他的雙肩。
我獨(dú)自走出門外,雨還在下。櫻花樹上的那個鳥窩不知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鳥窩里都是枯枝樹葉和雜草,卻沒有蛋。我靜靜地蹲下身來,看著這個鳥窩,淚水不可抑止地流進(jìn)我的掌心里。我的愛情,曾幾何時,也像這個鳥窩一般,我曾經(jīng)一心一意地銜來枝葉,一根一根滿心歡喜地把它筑得完完整整,我自認(rèn)為穩(wěn)固而溫暖,可以將我的心意妥帖地放進(jìn)去,哪怕刮風(fēng)下雨。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條愛情的道路上只不過是我一個人在走,這個舞臺上也只有我一個人在表演。愛情再怎么簡單,也應(yīng)該是兩個人的事。需要雙方全心全意地付出,互相回應(yīng)。就像人需要兩只手一樣,一只用來尋找夢想,一只用來撫平傷痕,互相攙扶著前行。
好久沒有去肖果家的小院落了。前幾天,蘇晴打來電話說他們的孩子剛剛滿月,邀我去他們家玩。這個周末陽光明媚,我決定騎車去肖果家。等我慢悠悠地來到肖果家的院外,卻發(fā)現(xiàn)院門緊鎖著。我將車子停穩(wěn),看到院子里掛滿了尿布,像五顏六色的萬國旗,我想肖果的臉一定笑得比陽光還要燦爛。
正百無聊賴的時候,我抬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鳥窩又出現(xiàn)在那棵櫻花樹上了,兩只鳥兒飛來飛去地忙碌著,唧唧喳喳,仿佛在敘說著它們的相親相愛。呵……愛情,原本就是兩個人的事情。我站在耀眼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看著櫻花樹上的鳥窩,忽然就微笑了。
(責(zé)編/方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