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jīng)老了,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雙眼已經(jīng)失明,四肢癱瘓了,又得了腦血栓。馮志遠,做了47年的中學教師,如今孤零零地躺在長春市妹妹家的小床上,生命似乎已走到油枯燈滅的光景。能在有生之年,再與上海的妻兒見一面,成了老人最大的心愿。
前不久,馮志遠突然收到一張來自上海的萬元加急匯款單,這不是期待中妻兒的問候,但這張匯款單足以令他感動余生。錢是老人在上海教過的4名學生寄來的,其中包括上海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史蜀君?!?0年啦!將近50年??!想不到他們還記得我!”病重且一貧如洗的老人念叨著,已是老淚縱橫……
[1958年上海-寧夏]
告別新婚的妻子,滿腔豪情赴西部支教
1953年,從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馮志遠被分配到了上海市南中學。1958年,他與同在上海市南中學教書的馬老師喜結良緣,也就在這一年,他們剛剛結婚后,國家支援邊疆教育事業(yè)的號召來了。顧不得新婚妻子的反對,滿懷一腔豪情支援邊疆教育的馮志遠匆匆踏上了西行的火車,離開了上海,來到寧夏回族自治區(qū)中寧縣的一所中學,一年后轉到更偏遠的關帝中學任教。
作為關帝中學教師隊伍中唯一的一名大學畢業(yè)生,馮志遠一口氣教了語文、歷史、地理、俄語4個科目,從早到晚不停地上課。餓了,和學生一起吃食堂;困了,和學生一起擠宿舍。關帝中學地處偏僻,學生們又都是農(nóng)民子弟,生活十分困難,馮志遠就從自己的工資里拿出錢來,給學生們買書和學習用品,自己卻舍不得多花錢,把剩下的全都寄給了妻子。
馮志遠和妻子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寧夏,那時兩地的交通工具只有要跑幾天幾夜的火車,幾十元錢的工資讓他們實在坐不起那昂貴的火車,兩人只能在暑假的時候才能團聚一次。
他們就這樣過著兩地分居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11年。馮志遠直到40歲的時候,才和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子的出生,讓馮志遠更多了一份對家的牽掛。但離家千里的他忙于教學工作,根本無法回上海多看妻兒一眼。甚至有一次,兒子病得非常厲害,妻子發(fā)加急電報催他趕回,但當時正好趕上馮志遠所帶班級的學生中考,實在無法離開。等到學生們中考結束,他才急忙從寧夏坐火車返回上海。兒子的病已經(jīng)好了,妻子的心也涼透了。由于馮志遠常年顧不上上海的家,妻兒與他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疏遠……
[1984年寧夏]
雙目失明后用評書形式講課
家庭,越來越疏遠了;工作,卻越來越投入了。馮志遠全身心地投入到教學工作中,學生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在他的教導下從那個貧窮的地方先后步入了大學的校門,但馮志遠的眼疾卻越來越厲害,眼前的一切變得很模糊。
由于當?shù)蒯t(yī)療條件差,加上工作繁忙,馮志遠一直沒有時間去好好治療一下眼睛。就在1984年的一堂語文課上,他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雙目失明。那一年他55歲,學生們擔心他離開學校,紛紛跑去看望自己尊敬的老師,這一切讓馮志遠作出了“不離開學校,不離開孩子”的決定。失明后的他,沒有辦法備課,就憑著記憶給孩子們講歷史。從古代史到近代史,他用說評書的方式將歷史講給學生們聽,成為學生們最喜愛的歷史老師。
每天早晨,都會有兩名學生來到馮志遠的床前,為他打來洗臉水,扶著他下床,然后拿著毛巾站在旁邊,等老師洗完后,再將毛巾放好。上課鈴聲響起時,負責照顧老師的學生就會牽起老師的手,扶著他走進教室。全班同學望著馮志遠摸索著站在講臺上,總會起立齊聲高喊:“老師好!”
下課后,學生們又爭先恐后地扶著他,來到食堂,幫他打好菜,等著老師開始吃了,學生們才吃起來。有的學生見老師摸索著夾不著菜,就干脆直接喂給老師吃。常常十幾雙筷子同時伸出來,排著隊要將自己的飯菜送進馮志遠的嘴里。
就這樣,在學生的照顧下,馮志遠又堅持當了5年盲人老師,直到60歲退休才正式離開講臺。退休后的他仍然住在學校里,只要學生們需要,他就義務為學生進行輔導,一直持續(xù)到他患上腦血栓,生活無法自理。
[2005年5月長春]
有生之年,再見妻兒一面便無憾
2005年5月,馮志遠的妹妹馮寶珍從長春來到寧夏,在哥哥常提到的“條件良好”的學校宿舍里見到手腳已麻痹的他。身下鋪的是麻袋,身上蓋的是被煙頭燒得只剩下半截的褥子,旁邊還有一團棉花被芯,馮志遠蜷縮在床上已是骨瘦如柴。宿舍的地上灑了一地的菜湯,一個馬桶就在他的床頭。聞著那滿屋子的騷臭味,看著眼前的凄慘情景,馮寶珍號啕大哭:“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做了一輩子的教師,哥哥你怎么過得連叫花子都不如呢?”看著哥哥實在無人照顧,心酸的妹妹決定把馮志遠帶去長春。
跟隨妹妹回到長春后,馮志遠擠進了妹妹祖孫三代同住的家中。由于他身體不好,妹妹把家中朝南有陽光的一個房間騰給了他。但馮志遠的腦血栓越來越嚴重了,最近一次的住院治療,花光了他這一輩子的積蓄,同時也用光了妹妹家所有能拿出的款項。
躺在妹妹家的床上,馮志遠說起自己的這一生,一點也不后悔。他說,他愛講課,愛給學生們講故事,與學生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叭绻F(xiàn)在還讓我當老師,我依然愿意。雖然我看不見學生,下不了床,但我還能說話,我可以為學生們講講歷史,講講做人的道理?!?/p>
這位當年曾經(jīng)激情滿懷、才華橫溢的老師,仍然有著今生唯一的遺憾,那就是愧對自己的妻兒,“如果我有生之年能再見他們一面,可以無憾了?!辈≈氐鸟T志遠,話語中充滿了期盼。
[2005年12月上海]
孤獨多年,老伴心態(tài)復雜
昨晚,《新聞晨報》記者走進了馮志遠在上海的家。徒有四壁的兩居室的房子里,陰冷陰冷的,電視機是整個屋子里唯一的奢侈品。房間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甚至沒有一張吃飯的桌子,一張床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家具了。馮志遠的老伴馬老師熱情地接待了記者,但與馮志遠過往的一切,馬老師不愿再詳細回憶,也不愿對馮志遠作出評價。她記憶猶深的只是自己這一生中所經(jīng)歷的一連串?。耗I炎、乳腺癌、高血壓、心臟病,每一樁、每一件,對于一直獨自面對的她是永遠也痊愈不了的傷痛。
馮志遠的兒子在電話里告訴記者,這么多年來,父親對家里和母親照顧得太少,母親對父親的積怨很深。家里40多年來一直擠在一套兩室的房子里,36歲的他剛剛才找到一個女朋友。但作為兒子,他春節(jié)時很想去長春看望父親,如果到時女朋友談成了,也會帶著女朋友一塊去,希望給病重的父親一個驚喜。“等明年天氣暖和了,我還會盡量說服母親一起去看看父親?!?/p>
難忘恩師,上海學生為其匯款
76歲的馮志遠已經(jīng)幾乎都記不起那些上海學生的樣子了,但那些學生卻無法忘記他。馮志遠收到的萬元匯款單落款處寫著4名學生的姓氏:何、史、劉、董。記者查證,竟然發(fā)現(xiàn)4人均是知名教授或?qū)а荩荷虾M鈬Z大學比較文學教授何寅、上海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史蜀君、上海財經(jīng)大學統(tǒng)計學教授劉翰良、上海市黃浦區(qū)教育學院高級教師董梅榮。
說到馮志遠老師,已68歲的何寅教授仍一臉的尊敬:“雖然馮老師只是我的高二語文老師,但他對我的影響比其他任何老師都大,甚至遠遠超過我的大學老師。我之所以選擇文科,并從事比較文學教學,都是受了馮老師的影響。”
上海電影制片廠著名導演史蜀君并不是馮志遠真正的學生,但她同樣對馮志遠老師念念不忘。史蜀君稱,當時自己所在的女中曾和馮志遠老師所在的市南中學合拍過一部話劇,作為“導演”的馮老師總是和顏悅色地指導史蜀君背臺詞,而且在空暇時間還會抑揚頓挫地背誦普希金的詩給大家聽?!疤寐犃?!那優(yōu)美的男中音,抑揚頓挫地響起來,讓你不得不喜歡普希金的詩??梢哉f,馮老師是我在藝術道路上的一個啟蒙老師,有人評價我拍的電影有詩情畫意,我想這里有馮老師的功勞?!?/p>
“多年來,我一直想當面感激一下馮老師,卻苦于無法聯(lián)系。如今得到了消息,沒想到他竟如此遭遇!”史蜀君對馮志遠這位優(yōu)秀的中學老師的經(jīng)歷唏噓不已。
(摘自《新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