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泰豐
我既非上海人,又未曾上海居。既非吳地春申君之后,又在滬上甚少親朋好友,何談其上海緣。
我之緣者心系之情緣是也。
在冥冥中,卻常常似有走近“扈瀆”以防海盜之切,登臨春申江,以吟詠舂申君開江系通海道之情,還往往灼燒著為滬地開埠百余載,得以昌盛我中華而唱大風歌的漢人之激昂,更有為“五四”以來既為發(fā)源地,又是“棟材”回歸積蓄處而歌之感……真為有現(xiàn)代中國第一大城埠而驕傲。
1951年,我被調(diào)來北京郊外某地,參加新中國第一家坦克廠的建設。在京城,我因身處明、清古都所在之地,自然感受的是中國古老文化的熏染,又生活在人民共和國新文化的氛圍中,作為首都人的喜悅心情自不必言表。然而,似乎同時也越來越感受到,我離上海更近了。從穿的衣服,到日用的毛巾、肥皂、香皂……一切生活用品,再到大件收音機、自行車、縫紉機,一切品牌,皆為上海制造。盡管別地同樣產(chǎn)品價格便宜,人們也盡其可能選用上海貨,可見大家的上海情,與我同樣。
特別令我難忘的是,戰(zhàn)爭年代在部隊時,偶爾見到手上有架照相機的戰(zhàn)地記者,總覺得他們何等神氣,那相機又何等神奇。整軍期間,首長作報告的照片,連同整整齊齊坐在下邊的戰(zhàn)士一同上了《火線日報》,看著報紙,驚嘆壯哉!神哉!想不到上個世紀50年代,商店里出現(xiàn)了上海產(chǎn)的照相機——海鷗DF。于是我下定決心,積蓄了兩個月的工資,買得一臺。有生以來,做夢都沒想到的奇跡出現(xiàn)了,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照相機。時而套在脖子上,似見戰(zhàn)地記者在我眼前晃動,時而舉在手上,似由我取代了記者在為首長拍照。從此節(jié)衣縮食,儲存上海產(chǎn)膠卷,置辦了一套上海產(chǎn)照片洗、放設備……盡管工作很忙,我的業(yè)余攝影活動卻從此上路了。無論誰出差到上海,我都請求幫忙代購膠卷及顯影粉、定影液……
我的上海情緣自然又近了一步。
然而,我與上海近似家人的機緣,是1952年。那時坦克工廠土建工程近于結(jié)束,即將投產(chǎn)使用,但技術(shù)工人奇缺,得知上?!拔宸础焙螅笈I(yè)工人正集聚在市勞動局馬純古同志主辦的若干機械班培訓,于是工廠組建一個人事小組來到上海,將全部失業(yè)工人轉(zhuǎn)招北京。我借此機會首次來到上海,不知為什么我時時想念的上海,待真到她身旁后,又變得陌生了,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神飛魂舞、目不暇接,城隍廟的早點花樣之多,外灘晚間景觀之雜,商業(yè)街樓房之高矗,商店之繁華……極有特色的是,清晨伴著刷馬桶聲、小販叫賣聲、婦女老太太的喊叫聲,匯成里弄清晨交響樂……當晚間走在大酒店、大洋樓中間,又常常會聞到在剛剛解放的清新空氣中,傳來的一股舊味道。你會看到,站在大樓門前上海“小開”,對外地人鄙視的眼神,對身著西服革履者躬身賤氣的丑態(tài),晚間偶爾還能遇見招攬行人的妓女,尾隨“鄉(xiāng)巴佬”的扒手……這一切,又使我似以所見證實,這就是傳說中的“冒險家的樂園,流浪漢的窩棚”,“窮人的地獄,富人的天堂”。
舊上海的痕跡,新上海的朝氣,正在交叉中變化。當然我看到、感受到更多的卻是上海在這個變化中奉獻著。上世紀50年代以來,全國一切新型科技和生產(chǎn)發(fā)展的地域,北到齊齊哈爾,西到山西、陜西,無處不見上海工程師、技術(shù)人員、工人師傅……名牌產(chǎn)品暢銷全國,標有產(chǎn)地均為上?!?/p>
話還回到我所在的坦克廠,大批上海年輕工人到廠后,一下子把所有重要技術(shù)生產(chǎn)崗位充實起來了。然而,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上海人到北方卻有一個生活習慣轉(zhuǎn)變的過程,適應當時生活比較艱苦的過程。坦克廠作為軍工企業(yè),當時的人員構(gòu)成,大9D分來自部隊、地方干9D,工廠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吃的是粗糖、素菜,住的是集體宿舍上下床。春秋季節(jié)黃沙風暴,酷暑季節(jié)空氣干燥,冬季卻寒冷難耐,這一切對于北方人來說,早已習以為常,然而對來自上海的人來說,恐舊實在痛苦不堪。于是就鬧出了許多笑話。
從上海剛來的這群小青年,一進大食堂,你就會聽到“滬罵”:“娘個臭皮(娘臭X),喂豬玀哩(喂豬呢)”,“小菜嘸沒(沒有炒菜),米飯嘸沒(米飯也沒有),洽娘皮個窩得(吃娘X個窩頭)”……天天如此的罵,習慣于管理部隊的政委早已是怒火沖天了,再來個“窩頭抗議”行動,就自然惹來橫飛之禍。一日午飯間,幾位怒氣沖沖的小伙子,不僅在食堂罵飯,而且每人用筷子插上兩至三個窩頭,在尖聲叫罵中一腳將其踢上房頂,且成群結(jié)隊狂然大笑,以示抗議。氣壞了政委,下令集體訓話。不料這群小青年卻以背朝講臺,手擊座桌,轟轟作響,以示抗議,壓得訓話無聲。政委令禁閉為首者,又引來被關者破窗夜逃,政委再派人夜追,就此鬧了一場風波。如此劉特工人,理所當然地遭到上級的嚴厲批評。
然而,就是這樣一群上海工人,當朝鮮戰(zhàn)場上一大批坦克被擊毀,急需搶修再返戰(zhàn)場時,他們卻晝夜守在嘰床旁,苦苦拚搏。全國著名勞動模范,后來又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倪志福同志,就是這個苦苦拚搏人物群中的杰出代表。那時他僅是一位身全修長,一臉俊秀,少言寡語,聰慧睿智的22歲小青年。他三天三夜站在似乎與他同樣高大但卻比他寬厚壯實的大搖臂鉆旁,手不離操作輪,一刻不停機,在切屑過程中用心觀察,反復探索合理的刃磨幾何角度。終于在傳統(tǒng)麻花鉆切屑和排屑的這對矛盾中,探索出“三尖七刃”新型鉆頭,再堅硬的合金鋼,在他的一尖定位七刀切屑的鉆頭之下,都如同削泥……就這樣一大批積壓在鉆孔工序上的履帶輔重輪子流水般地走出了工序,一輛輛修復的坦克重新走上了戰(zhàn)場。倪志福的創(chuàng)造,被許多專家稱為重大發(fā)明,獲得“國家科技發(fā)明獎”,此后,世界科技發(fā)明論壇大會,還特邀他作技術(shù)發(fā)明報告。作為中國工人第一個走上世界科技發(fā)明講壇的倪志福,他不僅屬于來自上海的工人、中國的工人,而且作為高智慧工人的形象,代表中國走向世界科技發(fā)明講壇,這是中國工人的光榮,更是中國坦克事業(yè)發(fā)展史上永存的光榮。
那些曾經(jīng)踢過窩頭的來自上海的青年工人們又如何呢?同樣,都成了當時車、鉗、刨、銑、鉆、磨等機床上的高速切削能手,曾代表這座坦克廠走遍全國,參加高速切削比賽,各個者捧著獎杯回來!每當我見到他們笑嘻嘻棒著獎杯歸來時,不知為什么我總要落淚……
說到這里,我得說他們是我心中上海緣的緣中緣。
我的上海緣是我與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才深深扎入心底的,我似乎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當時和他們一樣也是20歲剛剛出頭的小伙子,我任團委書記,自然就成了這群同齡人的朋友,并且夾著鋪蓋卷與他們同吃住,同玩同樂。開始他們的“滬罵”,我是聽不懂的,有時候他們使壞,故意取笑我,同樣鬧出不少笑話。有一次,一位車工對很認真地說:“依是阿拉個過房伲子?!蔽耶敃r當然聽不懂更不解其意,但平時知道他很實在,說此話時,他又面不改色,實在不像是戲弄我,就口中“阿!阿……”地點頭示意。這下子可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個個都東倒西歪……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說:我是過繼給他的“過房兒子”,我那時候聽了也并不生氣,反倒和著他們大笑起來。因為大家都混得熟了,我就用剛剛學得的生硬的上海話還他一個“娘個臭皮”(娘臭X)。此后,這句“滬罵”成了我學會的第一句“上海話”,而且至今不忘,終于成了我發(fā)音最;隹的一句“上海話”,可惜不能登大雅之堂。
現(xiàn)在,我們都已經(jīng)是一頭鶴發(fā),步入老齡了,當年曾一同從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同演出、同跳舞、同歌唱的一些人,有的已駕鶴仙去。當初,作為團委書記曾與國棉三廠團委合辦“躑因舞會”的許多成婚伴侶,有的現(xiàn)在又成孤獨一人……
在我后來從事宣傳思想、文學藝術(shù)工作的近二十年間,我往返上海二十余次,留下的攝影之作500余張,是全國走得最多的地方。又交了許多朋友,尤其是文學界的摯友。我以同樣的上海之緣,和他們相互往來,談心、飲酒、吃茶、喝咖啡,永遠做他們的摯友……
我的上海緣扎根于上海之外。
我的上海情緣卻心系于上海之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