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民
1977年農(nóng)歷新春,寒風凜冽,刺肌透骨。經(jīng)過頭一年10月那場斗爭,“四人幫”束手就擒,億萬人民額手稱慶,載歌載舞,翹首企盼著堯天舜日的到來??墒牵莻€臭名昭著的“抓綱治國”論,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向著遍體創(chuàng)傷尚未結痂的人民共和國的肌膚上狠狠地燙去,人們似乎聽得出那被烙得吱吱作響的聲音,看得見火紅的烙鐵下冒出的絲絲白煙,嗅得出皮肉被燒焦的腥臭味。
當代的“絳侯”粉墨登場,第一道指令就是堅決鎮(zhèn)壓一切反對華主席的“現(xiàn)行反革命”,公安部為此專門下發(fā)文件,要求在短時間內(nèi)打一場殲滅戰(zhàn)。頑固堅持極左路線的山西省運城地區(qū)的主要頭頭不甘落后,立即祭起了“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武器,向著廣大無辜的干部群眾揮起了屠刀,幾天之內(nèi)就抓了一大批所謂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緊接著,地區(qū)公安處從這批“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中精心挑選了8個“典型反革命”,把他們五花大綁,掛著黑牌,押上卡車,游街示眾。為了防止這幾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集體暴動,或者跳車自殺,又給他們戴了手銬,然后用一根粗麻繩把他們連在一起,把繩結牢牢地縛在大卡車的馬槽板上??ㄜ嚿习惭b的高音喇叭從早到晚反復播放著事先錄制好的批判8名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錄音。公安干警荷槍實彈押解著這“一卡車反革命”,逐鄉(xiāng)逐村游斗批判,殺雞儆猴。從1977年3月1日到31日整整一個月,游遍了運城地區(qū)13個縣的縣城和大村大鎮(zhèn)。
這“一卡車反革命”,果真像高音喇叭里批判的那樣,是“最兇惡、最危險的階級敵人”嗎?果真是“與人民群眾不共戴天”嗎?果真是“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人民公敵”,果真“應該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嗎?我當時就是這8名典型的現(xiàn)行反革命之一,我同他們7位一起挨批挨斗,朝夕相處,對他們所謂的反革命罪行的真實情況(案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下面,我將用同一個模式來敘述他們各自的故事,即以他們的名字作小標題,然后用楷體字記下游斗時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批判詞,亦即政府對他們的政治結論。接下來再原本本地講述他們各自的故事。
李躍文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李躍文,男,現(xiàn)年55歲,富農(nóng)成份,高小文化,運城縣車盤公社人,捕前系該公社聯(lián)校校長。該犯出于剝削階級本性,一貫仇視社會主義,仇視共產(chǎn)黨,仇視偉大領袖毛主席。去年9月9日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后,該犯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拍手稱快,肆意發(fā)泄刻骨的階級仇恨。英明領袖華主席上臺后,該犯多次狂呼反革命口號,其反動氣焰囂張已極。罪行嚴重,民憤極大,現(xiàn)已逮捕,定予嚴懲。
1976年春天,李躍文20歲出頭的二兒子已到了討媳婦的年齡,媒人們把李家的門坎都踢斷了,爭著把閨女嫁給這個家道殷實、頗有人望的人作兒媳婦。老兩口七挑八揀總算定了下來,良辰吉日就定在農(nóng)歷8月16日(公歷1976年9月9日)。這天一大早,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都來賀喜。李家的小院里大紅燈籠高高掛,鮮紅的對聯(lián)貼門楣。正午時分,新婦進門,登時鞭炮齊鳴,鼓樂喧天。兩鬢斑白的李躍文夫婦笑得合不攏嘴,賀喜鄉(xiāng)親紛紛翹起拇指,連聲夸贊小兩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喜慶的宴席甫散,躍文夫婦叮囑村里的年輕人晚上一定來鬧洞房——無人鬧洞房在這兒被認為人氣不好,大不吉利。下午四時,迎親送親的客人還未走散,忽然,大隊部高音喇叭傳出了驚天動地的噩耗——偉大領袖毛主席因病醫(yī)治無效,于9月9日(農(nóng)歷8月16日)凌晨不幸逝世,并公告在國喪期間,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以示哀悼。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驚呆了,人們頓時覺得天塌了,地陷了,村里巷里一片啜泣。沉浸在喜慶氣氛中的李躍文也悲從中來,大滴的淚珠順著布滿皺紋的腮幫子流了下來。國喪期間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的告示給他的印象最深,他不敢怠慢,趕忙找到他家的婚事主持人,讓他立即告訴村里的年輕人,晚上就別來鬧洞房了。
毛主席逝世,華國鋒繼任。全國各地又是游行,又是集會,敲鑼打鼓,鳴鞭放炮,歡慶接班成功。一連多日,所有報紙頭條都是擁護華國鋒作黨和國家的英明領袖的報道。李躍文校長和往常一樣,每天早飯前要組織全體教師搞一小時的“天天讀”,內(nèi)容卻是由過去的學毛選變成讀報紙。這天一大早,他把全校教師召集到自己的辦公室,親自領讀《人民日報》的頭條新聞。當他念到“堅決擁護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時,習慣性地把“擁護”讀成了“反對”(因為“文革”期間今天反對這個,明天打倒那個,報紙文件上盡是“反對”、“堅決打倒”、“徹底打倒”的字眼)。一位女老師立即提醒他:李校長,你念錯了,是“擁護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不是“反對”。一向謹小慎微的李躍文立時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忙說,那我重念,便又念了一遍。誰知一緊張,鬼差神使地又把“擁護”念成了“反對”。在座的十幾位教師“轟”地笑了。李校長放下報紙,抹了一把額角上的冷汗,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惶恐地說:真是越急越出錯,我這腦子真是不管用了!
這個偶然的、無意識的差錯,誰也沒有在意。不料卻在另一個地方被人無意中捅了出來。大約過了十幾天,學校的姚老師在學生家吃派飯,正巧派出所的公安特派員也在這家吃派飯。飯端上來了,卻苦得難以下咽。主婦說她急中出錯把堿面當成鹽下到鍋里去了。姚老師說:人啊,就是越急越出錯。于是就把前幾天李校長急中出錯將“擁護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念成“反對”的事兒從頭至尾講了一遍。說者無心,聽者亦無意。就連在場的公安特派員也附和著說:“是啊,人就是這樣,越急越出差,不然這飯怎能苦得難以下咽呢?”這位特派員回去后,無意之中又把李躍文校長急中出錯和那位女社員把堿面當鹽的故事講給了機關同志。
過了不久,上面發(fā)了文件,要求全國自上而下立即開展一場嚴厲打擊“反對華主席”的反革命活動。公安局找了好多天找不下這樣的現(xiàn)行反革命,局長急得團團轉(zhuǎn),感到抓不住階級斗爭這個綱,無法向上級交待。忽然他想到了王特派員前幾天給他講的李躍文急中出錯的事,便立即叫來王特派員,對他說:“你不是說有個校長念報紙時念了堅決反對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嗎?這不是現(xiàn)成的現(xiàn)行反革命活動是什么?”王特派員回答說:是有這么回事,但李校長可不是故意的。局長板著面孔說:你呀,真是一個政治上的大糊涂蟲,腦子里缺的就是階級斗爭這根弦!他隨即叫來了治安科長,叫他立即帶人到車盤公社聯(lián)校調(diào)查此事。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治安科長匯報說,李躍文出身富農(nóng),父親和哥哥曾被政府管制,他對黨和社會主義懷有刻骨的階級仇恨。華主席上臺之后,李躍文不僅多次呼喊反對華主席的口號,而且,在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革命群眾萬分悲痛的時候,他家卻敲鑼打鼓、燃放鞭炮,設宴待客,公然發(fā)泄地富分子對毛主席,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刻骨仇恨。公安局長聽了匯報,欣喜萬分,這下可抓到了貨真價實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于是大筆一揮,立即簽發(fā)了逮捕證。
1976年初冬的一個下午,李躍文校長正在給全校師生做時事報告,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幾個干警跳下車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他五花大綁,扔上警車,投進監(jiān)牢。就這樣,一位兢兢業(yè)業(yè)、謹小慎微、溫文爾雅、深受師生尊敬和愛戴的老校長便成了運城縣惟一的“雙料”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既反毛,又反華。
1977年元月,我被公安處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抓進監(jiān)獄,正好和李躍文關一個牢房里。他對我說,公安局強加的罪名,他怎么也接受不了。他又說,只要法院看了他的申訴材料,冤情就會澄清的。他對此滿懷信心。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喪盡了天良的法官竟然無視他的申訴,不顧客觀事實,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判他十一年有期徒刑,發(fā)配到永濟縣伍姓湖農(nóng)場勞改。起解那天,李躍文沮喪地說:沒有公道!沒有天理!看來,我這把老骨頭肯定撂在伍姓湖了!
張玉蓮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張玉蓮,女,現(xiàn)年40歲,貧農(nóng)成份,文盲,芮城縣陌南鎮(zhèn)人,捕前務農(nóng)。該犯一貫不務正業(yè),裝神弄鬼,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英明領袖華主席。罪惡極大,民憤極大,判處有期徒刑15年。
這個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張玉蓮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更老。中等身材,剪發(fā)頭,黝黑面皮,腫眼泡,虛胖臉。她對我說,三年前患了腎炎,臉虛胖是吃激素藥吃的。游斗期間她還不斷地服藥。我問:這喇叭里講的你的問題是事實嗎?她說:喇叭里說的話和電影里的話一樣,我一句都聽不懂。我說:那是普通話,也就是北京話。玉蓮說,我連縣城都沒去過,哪里能聽懂北京話?
玉蓮告訴我,她是一個神婆,尊奉的是觀音老母。觀音菩薩很靈驗,能治村里大小人的病。神一來,她就昏昏沉沉,一連七八天不吃不喝,不拉不撒,治病開藥全在昏睡中進行。至于昏睡中如何治病如何開處方以及講說了些什么,清醒以后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去年,即1976年三四月間麥子泛黃的時候,神來了,她昏睡了好幾天,聽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說,這幾天她老是低聲地,卻是很清晰而且很有節(jié)奏地重復哼著這樣幾句順口溜:
七月底,八月半,
毛主席,升了天。
毛主席,升了天,
華國鋒,來接班。
華主席,坐江山,
最多不過三年半。
當時這個順口溜并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到了八月半頭(農(nóng)歷8月16,公歷9月9日),毛主席逝世了,緊接著華國鋒接了班。玉蓮在半年前昏睡中哼的那幾句順口溜果真應驗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傳十,十傳百,不出十天半月,傳得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了。大家都說玉蓮是個活神仙,能知過去,預測未來,天災人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求她治病,也有求子女問前程的,也有鄰里糾紛、家事不和的,都來找玉蓮這位無比靈驗的大神婆。
“玉蓮那神真靈,麥前她就知道毛主席八月半要升天(逝世)的!”
“玉蓮早半年就預測到華國鋒要接毛主席的班!”
“玉蓮還知道華主席只有三年半的江山!”
“玉蓮啥病都能治。我兒媳進門都七八年了,還不見動靜,去年春上叫玉蓮看了,只吃了一服藥,今年夏天就抱上了大胖孫子!”
“可不是,不管是啥疑難雜癥,到玉蓮那兒沒有治不了的。”
紛紛議論,議論紛紛。
一時間,張玉蓮成了遠近聞名的神婆,成了包治百病,無所不曉,無所不能得活菩薩。隔河相望的河南省靈寶、陜縣,陜西省潼關、華縣都有不少人慕名前來求神拜藥。
舊歷年前,芮城縣也在忙著抓現(xiàn)行反革命。有人說,陌南鎮(zhèn)的張玉蓮麥前就詛咒偉大領袖毛主席八月半升天,咒得毛主席正好在八月半頭(8月16日)不幸逝世。這個女人有一種魔法,叫你活你就活,叫你死你就死,而且叫你哪天死你就得哪天死。說不定毛主席就是她用魔法害死的呢。這個牛鬼蛇神不但害死了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她還惡毒攻擊華主席,說什么他只有三年半的江山!華主席是毛主席親自選定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是十億人民的英明領袖,怎么只會是三年半的江山?張玉蓮如此詛咒英明領袖華主席,難道不是最惡毒、最陰險的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嗎?
沒過幾天,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婦就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逮捕,經(jīng)法院審理,判處有期徒刑15年。據(jù)說有人提出要以“用魔法和妖術謀害領袖罪”判處其死刑,立即執(zhí)行,因為證據(jù)不力,最后才定為15年有期徒刑。
批斗卡車上,我乘看守人員打瞌睡的機會小聲問玉蓮:你聽說過毛主席嗎?她說,知道,毛主席在北京坐朝廷哩。我又問:你知道現(xiàn)在誰當主席嗎?她說,不知道。我說:你去年收麥前哼的那個順口溜不是說華國鋒來接班嗎?玉蓮滿臉的迷惑,她說神一來我就迷糊了,說過啥唱過啥我都不知道。有人說我給他治好了病,我也不知道怎么治的。
張玉蓮,這個貧農(nóng)出身,一字不識,連縣城都沒去過的農(nóng)村婦女,被作為反革命判刑、游斗,可是她自己連“反革命”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這也是我在同她談話中了解到的。我問玉蓮:你知道判了你幾年罪嗎?她說:15年。我又問:你犯的什么罪?她回答說:政府不叫信神,我頂著神,就是犯了頂神(當巫婆)的罪。我又說:和你當神婆沒關系,你犯的是反革命罪。玉蓮大惑不解說:“我們村有反革命,都是過去的地主老財。我家寒……”言下之意,她不是反革命。
這個可憐的農(nóng)婦,政府判她現(xiàn)行反革命罪,是政治犯,她卻認為他們村的地主富農(nóng)才是反革命,她不過是個神婆而已。說實在的,這位大字不識一個、足不出戶的農(nóng)村婦女連當政治犯的起碼資格都沒有。
史海云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史海云,男,現(xiàn)年19歲,貧農(nóng)成份,初中文化,臨猗縣北景公社石家莊人,捕前務農(nóng)。該犯長期偷聽敵臺,與敵秘密通信,陰謀里應外合,武裝暴動,顛覆無產(chǎn)階級專政,推翻人民政權,罪行嚴重,負有民憤,依法判處其有期徒刑20年。
這個年輕的反革命分子,高挑個子,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說話還帶點稚氣,幾個月的牢獄生活使他瘦骨嶙峋,雙目塌陷,兩頰突出,頭發(fā)和胡髭都長長的,不仔細,看不出是個不滿20的毛頭小子。
游斗了一天之后,我們躺在牢房的大通鋪上。36V的電燈泡閃著淡黃的光,罪犯們都睡熟了,小史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于是,我們無拘無束地扯起了閑話。
“海云,你不是貧農(nóng)成份嘛,毛主席、共產(chǎn)黨領導咱們翻了身,你怎么和臺灣的國民黨反動派秘密聯(lián)系呢?你知道不知道這是要殺頭的?”
“我沒有和他們聯(lián)系,我是想騙他們(臺灣蔣幫)一下弄點錢,誰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
小史講起了他犯罪的動機和經(jīng)過。他說,我家是貧農(nóng)成份,過去貧,現(xiàn)在還貧。父母掙的工分還不夠米面油鹽錢,弟弟和妹妹都沒錢上學。前年(1975)秋天,我交了個女朋友,蘭家莊人,很漂亮,我們打算過了年就結婚??膳降母改柑岢?,訂婚要先送180元彩禮,過門的時候還得要有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這“三大件”,不然,不能結婚。我們隊一個勞動日只值二毛五分錢,哪來這么多彩禮錢,哪里有錢置辦“三大件”?有一天晚上,我聽收音機,忽然聽到一個電臺說,如果愿意配合國軍反攻大陸推翻共黨暴政,他們愿意提供經(jīng)費。仔細一聽,是臺灣臺。我靈機一動,機會來了,我的婚事有指望了。我何不趁機騙他們一下,就說要配合他們反攻大陸,讓他們寄來一筆款用。主意已定,我又一次弄準了地址,就按電臺提供的辦法,醮著米湯在粉連紙上給香港九龍寫了一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到郵局寄出去了。
為了能把臺灣的錢騙到手,我還真費了一番心思,我在信中說,我是大隊的民兵營長,我的父親因歷史上參加過國軍,運動中被逼得跳井身亡,母親因此一病不起,我和共產(chǎn)黨有殺父之仇?,F(xiàn)在我有50支半自動步槍,2000發(fā)子彈,100枚手榴彈。我已經(jīng)聯(lián)絡了60多名基干民兵,趁亂(“文革”中的兩派武斗)先把公社和縣上的頭頭干掉,然后再往大的方面發(fā)展。為了確保反共大業(yè)成功,讓他們速寄1000元活動經(jīng)費來。
信寄出去后,我誰也沒告訴,想拿到這筆錢后再給父母和女朋友一個驚喜。我計劃著用800元結婚用,用100元給弟弟妹妹上學,剩下的錢再給爸和媽買一身絨衣絨褲。要是再有余錢的話,和巷里的伙計們?nèi)モ⑹希磁R猗縣城)城美美地吃他一頓羊肉泡饃。
我問:你當過民兵營長嗎?你們村有那么多槍支彈藥嗎?
海云說,我連民兵都不是。我們村倒有幾支半自動步槍,一粒子彈都沒有。手榴彈也有幾十顆,但都是假的,是民兵訓練用的。我的父親、母親以及聯(lián)絡基干民兵的事全是瞎編的。我說過了,這一套全是用來哄騙臺灣的階級敵人的。
“你怎么想到用這個辦法騙敵人的錢?”
“上頭不是號召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嘛,毛主席說蔣介石是運輸大隊長,解放戰(zhàn)爭中我們的槍支彈藥全是靠蔣介石這個運輸大隊長運來的,就連國慶大典中的飛機、大炮、坦克都是敵人送的嘛!我也想讓蔣經(jīng)國當當運輸大隊長,給我運點錢來,我結婚好用。”
“這些情況法院審問時你都講了嗎?”
“講了,全都講了。”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在那極左思潮肆虐的日子里,一些公安、審判人員昧著良心判案。他們無視事實,草菅人命,哪里有什么法律的公平與公正!
我問小史:“政府給你定現(xiàn)行反革命罪,你服氣嗎?”
“當然不服,要是給我定個詐騙階級敵人錢財(未遂)罪,我倒是沒說的?!?/p>
中共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這個企圖詐騙敵人錢財?shù)男』镒颖惶崆搬尫帕?。但“莊嚴的法律”和大染缸般的勞改場所卻徹底扭曲和污染了他的靈魂,他變壞了,搶劫、強奸、輪奸、盜竊,無惡不作。我從地區(qū)中級法院罪犯案卷審訊記錄中得知,他是有意為之的,他是用最無恥的手段來報復法律,報復社會,報復他遭到的不公正待遇。1983年5月的嚴打斗爭中,他又一次被逮捕,并以搶劫、強奸、輪奸罪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時年24歲。1983年8月下旬的一天,我在運城街頭親眼看到史海云戴著手銬腳鐐,背上插著亡命牌被押赴刑場。
楊文康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楊文康,男,現(xiàn)年52歲,貧農(nóng)成份,初小文化,永濟縣青渠屯公社青渠屯大隊人,捕前系該大隊赤腳醫(yī)生。該犯用極其污穢、惡毒的語言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F(xiàn)已逮捕,將予嚴懲。
楊文康老漢總是耷拉著頭,雙眼緊閉,一語不發(fā)。由于連續(xù)一個月游斗卡車上的顛簸,馬槽板把棉大衣前胸的棉花套子都磨掉了,露出白花花的里子,粗劣的食物及無休無止的批斗,使他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吹贸鰜恚谏钌畹匕没谧约核傅淖镞^。當人們問起他時,他總是那句話:“我這是自作自受,我真后悔錯走了這步棋。”
楊文康中年喪偶,但憑著有一手包治百病的絕活,經(jīng)濟狀況比一般農(nóng)戶富裕得多,就娶了一個小他十幾歲的媳婦。這個媳婦年輕、漂亮,能歌善舞,縣上公社的頭頭來村里下鄉(xiāng),倒茶續(xù)水非她莫屬。因而也就經(jīng)常引得村里的后生們有病沒病都要到保健站來買幾顆止痛片,幾盒清涼油什么的,為的是和文康的媳婦調(diào)笑幾句,兜搭一番。日子一久,這媳婦也就不安分起來,村子里風言風語,頗有傳聞。
文康的徒弟、所里的另一名赤腳醫(yī)生黃偉,三十二三,白凈面皮,一米七八的個兒,上過兩年晉南衛(wèi)生??茖W校,因1962年困難時期精簡壓縮,學校下馬,這才回到農(nóng)村跟著楊文康學中醫(yī)。這小伙子不但虛心好學,而且經(jīng)常到楊大夫家問寒噓暖,幫助磨面,粉碎飼料,喂豬喂?;蚋牲c自留地里的雜活,文康的媳婦也殷勤相待,經(jīng)常攢點果子點心給黃偉吃。一來二往,這兩人便勾搭上了。沒有不透風的墻,自己老婆和徒弟的閑言碎語,楊文康也聽到一二,只是沒有真憑實據(jù),不好發(fā)作。他偶爾旁敲側(cè)擊地說上媳婦一句:“做人要正經(jīng),免得旁人說閑話?!毕眿D聽了大怒,說:“放你七十二條心吧,人正不怕影子歪,用驢毛把你那耳朵塞嚴,不要瞎聽那些沒來由的話!”
1976年4月初四,文康一早就打點好行裝,要到西?。ㄎ靼彩校┻M藥,說是第二天下午就回來。萬萬沒想到,一上了火車就被小偷盯上了。下車后,文康發(fā)現(xiàn)丟了錢包,幸喜另一個口袋還剩下幾張零票票,一清點還夠返程路費,便乘當天的車返了回來,趕到家門口時,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他敲敲房門,沒人答應,再敲,仍無人應,他把耳朵貼在門縫中細聽,似乎聽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文康心里就起了疑,莫非是屋里有野漢子?這么一想,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腳就踹開了房門,一拉電燈開關,果然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蜷縮在床頭,還未來得及演“柜中緣”呢。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徒弟黃偉。氣極了的文康操起門背后的一個鐵鎬朝黃偉鏟去,媳婦見勢頭不對,光著身子跳下床把文康死死抱住,黃偉趁機破門而出,一溜煙走了。
自打出了這件事,文康一連生了幾天悶氣。告發(fā)吧,自己是場面上人,丟不起這個人;再說兒女們也老大不小了,連孫子外孫都懂事了,這種丑事張揚出去,大家都沒臉活人;不告吧,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卸下他一件吧(指打壞他肢體的一部分),老頭子怎敵得年輕人,且?guī)煶龊蚊?想了幾天,他都無計可施。這天晚飯后,他在大隊部看了一場電影,影片中有個情節(jié)是說主人公模仿他仇人的筆跡,寫了一封辱罵仇人頂頭上司的信,仇人的上司看了這封信,處處擠兌他,給他小鞋穿,逼得他幾次想仰藥而死,但他始終不知道是哪里走了氣。主人公最終總算出了口惡氣??戳诉@個片斷,他心想,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好辦法就在眼前,我何不照著這個法兒治一下黃偉那小子?一來可出這口惡氣,二來也可遮住家丑。于是,從那天起就照著黃偉開的藥方,練他的筆體,練了個把月,他自認為寫的差不多了,就照黃偉的筆體給毛出席寫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骯臟的村話:“我×你媽!”,落款署上“黃偉”的名字,寫上日期地址:“1976年6月23日于青渠屯”。他寫好信,又仔細地看了幾遍,心里說,像,絕對是黃偉的字!這一下可夠他狗日的喝一壺了。他一路小跑,把那封沉甸甸的信送到了公社郵政代辦所。
第二天一大早,大隊保健站來了幾個穿制服的公安刑偵人員,他們只用了半個小時便辦完了案,咔嚓一聲給楊文康戴上了手銬,牽走了。
蹲在游斗卡車上的楊文康神情沮喪,悔恨不及。他深吸了一口氣,對我說:唉!我真是昏了頭,什么辦法不能想,就想了這個鱉辦法!真是害人如害己啊,這一下恐怕我就要蹲死在監(jiān)牢里了。
邱江財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邱江財,男,現(xiàn)年25歲,貧農(nóng)成份,高中文化,夏縣水頭公社水南大隊人,捕前務農(nóng),該犯一貫好逸惡勞,思想反動,惡毒攻擊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民憤極大,現(xiàn)已依法逮捕,押在監(jiān)。
舊歷9月底,西風漸起,正是農(nóng)閑季節(jié),玉米、谷子、豆子都已入庫,紅薯、柿子、蔬菜也已入窖,霜后的涑水河岸畔萬木蕭索一片空曠。忙活了大半年的農(nóng)民這時不是修路修渠,便是修繕房舍。邱江財家的房舍早就該修了,房頂漏雨,山墻也歪斜了,只是手頭沒有余錢,一時買不起磚瓦木料。這天吃過晚飯,突然有人敲門,江財開門一看,原來是村支部書記的內(nèi)弟劉杰。劉杰一邁進大門便對江財說:“你不是要買磚瓦嗎?”江財說:“是啊,只是眼下沒錢,我想先到運城拉幾天平車,掙下錢再買?!眲⒔芫蛯χ∏竦亩涞吐曊f:“給大隊燒磚瓦的幾個河南人都回老家了,咱們倆今晚后半夜到窯上去,拉它幾平車。昨晚我就見二隊隊長偷磚了,就是以后查著了,也不只是咱兩個,我估摸著這事可以干?!?/p>
江財心想,和村支書的小舅子一起偷磚,即使事發(fā)了也關系不大,有他劉杰在前頭撐著哩!于是,他倆趁著夜深人靜,每人偷了三平車青磚。
這倆年輕人第一次作賊,一點經(jīng)驗都沒有。小平車在坎坷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一顛一簸,青磚上的新灰便從車廂底板的縫隙中抖落了下來,走一路落一路,從磚瓦窯一直落到他們家的大門口。
幾天之后,河南燒磚的師傅回來了,他們發(fā)現(xiàn)少了幾摞青磚,便順著車轍和新磚上的灰粉末,毫不費力地找到他倆的院子里,幾百塊青磚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院子當中,證據(jù)確鑿,一點抵賴的余地都沒有,他們只好老實交待、退贓。
大隊治保組立即做出決定,邱江財和劉杰一起到大隊部寫檢查,交待問題。于是兩個一起被關進了大隊部。沒過兩個小時,村支書的小舅子劉杰被“釋放”了,他臨出門時,給江財做了個“鬼臉”。
江財被關在大隊部,白天掃地,抹桌椅,在基干民兵監(jiān)視下拉大糞,掃大街,晚上寫檢查,交待問題。
檢查材料寫了幾十張,也在大隊的廣播喇叭上自我檢查了十幾遍,大隊支書還不放他回家,這已經(jīng)是第十天了。他的媳婦從窗戶里扔進一個小紙團,他展開一看,知道媳婦已經(jīng)給支書下過跪了,要支書千萬饒他這一次,把江財放出來。
江財一看,十分惱怒,心想老支書你處理問題太不公平了,你的小舅子和我比起來,他是主犯,沒過一個時辰就放了,我是協(xié)從,我媳婦都給你下跪了,你還揪住不放!他想一旦放出去,就在這個偏心眼的老家伙房背后放他一把火,把他那五間北房燒成灰!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樣做有點喪天良,來不得。他躺在地腳上,腦子里轉(zhuǎn)著圈兒想怎么報復一下,既不過分,又給他添個大麻煩。他思來想去,忽然成竹在胸,他翻身爬起來,趁監(jiān)視他的民兵熟睡的當兒,輕手輕腳走到大門口,用粉筆在大門上寫了十三個大字“華××和江青穿的是一條褲子!”他想,這么一來,給他支部書記制造個小麻煩,叫他也不得安寧。接下來大隊就要弄這個政治案子了,他這件小偷小摸的事就會退居其次,他就可以被“釋放”回家了。他說他用的是《春秋》上“圍魏救趙”的辦法,自以為得計。
小邱這一著可真給老支書惹了麻煩。村子里發(fā)現(xiàn)了反對華主席的反動標語可不是小事情。公安局立馬出動到水南大隊破案,一番三查六問,年輕幼稚的邱江財只得老老實實地承認了這條反標是自己所為,并且向公安局交待了自己的作案動機和作案過程。他并沒有被大隊“釋放”回家,卻被縣法院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行判處有期徒刑20年。
批斗卡車上的邱江財,神情麻木,少言寡語,看樣子神經(jīng)已經(jīng)有些失常了。公安人員的呵斥和責罵,他都無動于衷。他一天到晚反復地說同一句話:“我不該偷磚,我不該偷磚!支書太不公平啦,太不公平啦!”
后來他被押往臨汾三監(jiān)獄服刑,因為精神徹底崩潰,生活不能自理,三監(jiān)獄拒不接收,就以重病犯不宜獄內(nèi)服刑為由改為監(jiān)外執(zhí)行。
1982年的一個秋日,我在運城縣二郎廟飲食市場上轉(zhuǎn)悠,無意間碰到了邱江財,這時他已成了個瘋子,衣著破爛,一手拄著一根長棍子,一手提著臟里叭嘰的饃布袋,長發(fā)散亂,滿臉污垢,目光呆滯,與幾年前的邱江財判若兩人。我隨手送一塊煎餅給他,他傻笑著,漫無目的地說:“我不該偷磚!我不該偷磚!支書太不公平啦!太不公平啦!”
兩年之后,我到邱江財?shù)募亦l(xiāng)夏縣任縣委副書記,在水頭鎮(zhèn)下鄉(xiāng)時,我順便問起小邱的情況,村長老侯告訴我,小邱入監(jiān)后,媳婦離婚了,剛滿周歲的兒子隨娘到了另一戶人家。小邱監(jiān)外執(zhí)行回到村里,瘋瘋癲癲,到處流浪,后來就失蹤了。他大概是去年冬天凍餓而死的,今年春天大雪融化后,人們才在涑水河邊的麥田地里發(fā)現(xiàn)他風干了的尸體。
賀玉生
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賀玉生,男,25歲,初中文化,北京市人,捕前系絳縣插隊知青。該犯惡毒誹謗英明領袖華主席,罪行嚴重,現(xiàn)已逮捕歸案。
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賀玉生在運城地區(qū)可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面孔黧黑、身材魁梧、充滿活力的產(chǎn)業(yè)工人家庭出身的小伙子,1968年冬離開父母雙親,離開自幼生活的首都北京,來到山西省絳縣安峪公社的山溝里插隊落戶。他是不折不扣地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在廣闊天地煉紅心的。他不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也不大像一般城市里生、城市里長的孩子,身上半點嬌氣都沒有。一日三晌下地勞動,從不曠工,晚上學習毛主席著作和馬恩列斯小冊子。天陰下雨就到村里的五保戶、烈軍屬和老貧農(nóng)家里幫忙,掃地、挑水、打柴,什么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他自己省吃儉用,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卻把掙工分得來的錢送給缺衣少食的社員和上不起學的兒童。那些年,天氣連年干旱,村里缺水,他就動員自己的父親拿出積蓄,幫助村里修水庫、修蓄水池。有一次他連續(xù)三十多個小時搶修水渠,累得昏了過去。全村男女老少都來看他。玉生醒來,看到大家都為他著急,感動得熱淚盈眶。社員們把玉生看做自己的親兒子,玉生把村里人看做親父母。為了改變山區(qū)貧窮落后的面貌,玉生組織了青年突擊隊,打壩、造地、打井、修堰,什么活苦,什么活累,他就出現(xiàn)在什么地方。幾年下來,村里的面貌變了,工分值由1968年的三角五分增加到八角五分,這在當?shù)夭荒懿徽f是個奇跡。 玉生帶領青年社員發(fā)憤圖強,改變山區(qū)落后面貌的故事,安峪人人都能講上幾個,他受到山區(qū)社員的衷心愛戴。1974年,他光榮出席了全國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之后,他在全國各省市巡回演講。他的模范事績鼓舞了那個時代的億萬青年,大家為他的獻身精神深深感動,不少人為他灑下過激動的淚水。
1976年歲末,賀玉生從北京探親回到安峪,激動地向鄉(xiāng)親們講述京城粉碎“四人幫”的故事。村里的一個退伍軍人對他說:“聽說華國鋒要不是跟上葉劍英轉(zhuǎn)得快,那就是五人幫了!”玉生順口說:“那我就說不清了?!?/p>
一旁有個戴壞分子帽子的人(他因和村里幾名婦女通奸,并調(diào)戲過現(xiàn)役軍人家屬,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被賀玉生批判過,對玉生恨之入骨,總想找個機會報復他,聽了賀玉生和那退伍軍人的對話,感到有“辮子”可抓,便添油加醋,無中生有,給公安局寫了一封揭發(fā)信,說賀玉生說了,“王、張、江、姚、華是五人幫”,又說賀玉生含沙射影攻擊中央其他首長。公安局正愁抓不到“反對華主席”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接到這封信,連調(diào)查都沒有做,就以“現(xiàn)反罪”把賀玉生抓了起來。
被拴在卡車馬槽板上的賀玉生,除了一口地道的京腔未變,一切都變了。他穿著鼠皮一樣的囚衣,頭上白發(fā)足足有二寸長,絡腮胡子幾乎把臉遮了一半,駝著背,儼然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我說,玉生,去年秋天你在軍分區(qū)禮堂作報告時,還是腰板挺直、滿頭黑發(fā),怎么半年不見,你竟成了這個樣子?玉生告訴我,絳縣看守所的土炕是今年春天用濕土墊起來的,潮得忒厲害,在土炕上睡了不到一個月,脊椎骨就變形了,生疼生疼,連大聲說話都疼痛難忍。說到他的白胡子白頭發(fā),玉生難過地說,過去聽說過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須發(fā)的故事,想不到我也旬日之間頭發(fā)胡須全白了!我實在是想不通啊!想不到自己一顆紅心干革命,到頭來卻落了個現(xiàn)行反革命!這十年來,我離開父母千里迢迢來到絳縣,為的就是響應毛主席號召,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在廣闊天地里鍛煉自己。這么些年,我從來未想過自己的事,一心一意替貧下中農(nóng)辦事,一心要改變安峪的落后面貌。工廠招工,上頭點名讓我去,我沒去,把指標讓給同伴;軍分區(qū)招兵,也點了我的名,我又把機會讓給同伴;機關單位招干,我也沒動心。扎根農(nóng)村做貢獻,我鐵了心啦!組織上也給了極高的榮譽,我曾幸福地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的接見,我曾在全國幾十個城市向工人、機關干部和解放軍官兵做過報告。我曾奮不顧身地搶救過社員、學生,使他們免除水災、火災、房倒、窯塌的吞噬。如今,我竟然成了人民的罪人,我實在想不通啊!我日夜難眠啊!事到如今,我也可能死在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鐵拳之下,但我問心無愧!當我含冤負屈去見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和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時候,我相信這些偉大導師會說,玉生啊,你是無辜的,是屈死的冤魂。他們會在陰間為我平反昭雪的。
如泣如訴,含著淚,含著血。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冥冥之中的毛主席能聽到這些。我不由地想到《竇娥冤》里竇娥在刑場上那段動天地、泣鬼神的唱詞:“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堪賢愚枉為天!”難道好人到頭來終無好報,難道這世道就永遠黑白顛倒,是非混淆?
1977年3月30日,這一卡車“反革命”來到絳縣安峪公社賀玉生插隊的村子游斗。車上的高音喇叭一響,全村男女老小都從家里跑了出來,圍在車前,用目光搜尋著他們親人賀玉生。他們怎么也沒想到,一兩個月前剛剛離開村子里的小賀已經(jīng)須發(fā)全白,彎腰駝背。他們最先從掛在賀玉生胸前的黑牌子上認出了他。多好的一個小伙子啊,旬日之間竟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心疼小賀的老鄉(xiāng)們紛紛涌向卡車,幾百雙手伸向小賀,他們可能沒有看清,賀玉生的雙手正被冰冷的手銬緊緊地鎖在身后。一些男人、女人、小孩快步地走回家去,從蒸籠里取了蒸饃,還有過大年攢下的麻花、雞蛋、紅燒肉,一齊往車上堆。值勤的公安干警厲聲呵斥著“敵我不分”的安峪的男女社員,要他們離批斗車遠點。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從衣兜里掏出一塊錢,雙手遞到值勤人員手里,顫巍巍地說:“玉生是個好娃,你用這點錢給他買些吃的,他瘦得皮包骨頭了?!避嚿系墓踩藛T被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弄懵了,不再兇神惡煞,轉(zhuǎn)而和顏悅色地說:“老鄉(xiāng)們,你們把錢和吃食都拿回去吧!賀玉生在監(jiān)獄里能吃飽?!?/p>
把賀玉生押到安峪來批斗,按原計劃是要在村里開批斗會的,并要求村支書記帶頭批判他。公安人員看到這種情景,臨時取消了批斗會。有幾個老共產(chǎn)黨員給公安人員說:小賀絕不是反革命,我們拿黨性擔保!此時的賀玉生滿眼淚花。他被剝奪了公民權,連話都不能說一句,他心里暗暗地念叨著:安峪的父老鄉(xiāng)親,世間只有你們了解我,只有你們對我好!這是一位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熱血青年,這是一位一心為別人,一心為集體,心里惟獨沒有自己的北京知青(寫下這句話,我感到不太妥當,因為“毛澤東思想”被稱為“中國共產(chǎn)黨集體智慧的結晶”,賀玉生顯然不是用這個“結晶”武裝起來的青年,也許把他評價或定位于那位副統(tǒng)帥的題詞“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的“忠實實踐者”更為合適)。他對押解他的公安人員說,我已經(jīng)做好了與安峪、與北京、與父母雙親和弟妹們永訣的準備,我已經(jīng)活了二十五年,這就夠了。我熱愛十年來養(yǎng)我育我的安峪,熱愛這里的男女老少。熱愛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請轉(zhuǎn)告安峪黨支部,要是我被槍斃了,燒成灰了,把我的骨灰撒在安峪的溝溝坎坎上,撒在我曾經(jīng)揮灑過汗水的層層梯田里。
他確實做了最壞的思想準備。
在那個時代,這種準備一點也不難理解。
這一卡車“反革命”中還有一個永濟縣的年輕人。他所以遭此厄運,是因為公社一位副書記和他的妻子通奸,他得知情況后,操起菜刀就來到這個領導人辦公室要他的命,幸而被領導身邊的工作人員擋住,才未釀成命案。這位公社領導為了掩蓋自己的丑行,并達到長期霸占那個美艷婦人的目的,先發(fā)制人,就唆使他人誣陷這位年輕人誣蔑華國鋒,說華國鋒木訥,沒有治國能力。他就這樣被投入暗牢。華國鋒去職后,他的冤案得到平反,被釋放回家。這時卻患上了食道癌,又過了差不多一年就走上了黃泉路。
本文開頭說過,作者本人也是這一卡車“反革命分子”之一,而且是一個“反革命氣焰囂張至極”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被捕之前,我給地委書記作秘書,在機關也算個很有前途的青年干部。地委書記因為敢于犯顏直諫為民請命,被當時的省委書記點名批判,說他瘋狂反對毛主席關于“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全國學人民解放軍”的最高指示,是“四人幫”伸向山西的黑手,隨即隔離審查。省里一紙圣旨傳下來,我這個小秘書也在劫難逃,于是就成了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進而被人采取斷章取義無限上綱憑空捏造的手法,羅織了一個很可怕的罪名,以“反對毛主席、反對華主席、反對周總理”的現(xiàn)行反革命罪,于龍年歲末被投進監(jiān)獄。
這一卡車“反革命分子”的故事講完了,跟精心編造下似的,不敢叫人相信這是歷史的真實。其實這就是當年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我親歷和目睹耳聞了這些事,我講述的這一切全是真的,沒有半點兒虛假。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所謂政治,所謂階級斗爭,其實就是這么一回事,可以說那是極左思潮肆虐到極點的時期,同時也是這一思潮回光返照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