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絲黛西·漢森／文 劉漢英／編譯

我當過10年兵，和越戰(zhàn)毫不搭界。但從越戰(zhàn)老兵們那里聽到過的很多越戰(zhàn)的事，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叢林戰(zhàn)、游擊戰(zhàn)的瘋狂激烈和殘酷血腥，撼人魂魄。在這場進行了14年的戰(zhàn)爭中，美國士兵死亡5.8183萬人。正如前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在回憶錄中承認的那樣：“我們的越南政策是個錯誤，嚴重的錯誤，我們有責任向后輩人解釋這是為什么?！倍綉?zhàn)老兵們的犧牲并沒有受到過公正的評價和肯定。幸存的人們回國后得到的不是尊重和愛戴，而是懷疑和鄙視，甚至隔離審查；他們沒有自己的英雄和榮耀，有的只是噤若寒蟬和深藏于心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很少聽到有人對他們說：“謝謝”“歡迎回家”。國家甚至沒有幫他們轉業(yè)的措施。這太不公平了，我很同情他們，總想為他們做點什么。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情結，想去越南看一看。然而越南人后來又和鄰國打了十幾年仗，直到1993年大選，一切才歸于平靜。

去年夏天，同事阮先生邀我一同去越南一游。共事幾年，阮先生跟我講過很多他們國家的事情。他是在越南統(tǒng)一時逃出來的，而他的父親則死在監(jiān)獄里。他這次回國是去探親，我正好搭伴去旅游。

我們乘飛機前往胡志明市（原西貢），一切都很順利。幾天后我就離開阮先生單獨行動了。我原計劃用兩周時間，到各地走馬觀花一番，沒曾想，我竟在此滯留了一個多月。

在胡志明市的獨立宮（The Independence Palace）游覽時，一個意外發(fā)現(xiàn)，使我的越南之行更加有意義。這地方是美軍撤走時，越共坦克最早進駐的地方。現(xiàn)在它好像不時興了，冷冷清清沒什么人光顧。那里面有一個展覽館，也沒什么東西，樓上有一面被繳獲的美國國旗和一些空玻璃柜子，樓下展柜里有一些繳獲的美軍日用品，有一雙皮靴和一些飯盒、碗、勺、眼鏡、紀念章等等，還有一堆通訊器材。突然我眼前一亮，看到幾枚身份牌，也叫狗牌（Dog Tag）。這是我第一次在外國見到美軍身份牌。一個牌子代表一個人??！我心慌意亂地站在那里看了好長時間，用手勢招呼營業(yè)員，一句話沒說，她就知道我要看那些柜子里的身份牌。這些金屬牌看上去陳舊不堪，已經變形生銹了。因為數量不多，我就全都買下來。我還買了那枚紫色心形紀念章。由于財力有限，我不能什么都買。

出了門，走在大街上，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枚牌子仔細看，顧不得身邊來來往往的車輛。牌子上刻著主人的姓名、性別、血型、部隊番號和宗教信仰等等，這些我都熟悉，我也有這樣的牌子。它不僅僅是一塊沾上血跡和泥土的牌子：它伴隨主人越洋過海來到這里；它曾經怎樣和主人一起倒下；又怎樣保存在越南人手里；它記錄著一段不尋常的歷史；牌子主人和我在軍隊時的老兵們是戰(zhàn)友，是我的前輩；但是，他們的生命停止在倒下的那一刻，他們依然年輕，他們應該是我的兄弟。他們有父母，或者還有妻子和孩子。我要把他們帶回美國，找到他們的家人和親友，不能讓他們繼續(xù)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我決定要去尋找更多這樣的牌子。當然我也想過，萬一這些牌子不是真的。那也沒什么，就算我把錢捐給這里的人民了吧。

在海濱城市芽莊，我遇到一位懂一點兒英語的出租車司機，我請他幫我找身份牌，他說他不行。我請他把我的意思用越南文寫在紙上，他幫我寫了。我小心地收好這張紙，權當它就是我的翻譯。我走到哪兒都拿出紙條給人看，當然絕大多數人都搖頭說“No”。但是在港口城市會安，有一個人看過紙條后，示意我在此等候。我在塵土飛揚的路邊等了大約十五分鐘，只見那人氣喘噓噓地跑過來，遞給我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包，紙包里有8枚身份牌。我真是大喜過望，付過錢對他說：“謝謝?！?/p>

離開芽莊我去了峴港和順化。在峴港一家飯店的大堂里，我拿出紙條給女服務生看。她點頭說“Yes”，然后就去打電話，叫來一位女士。女服務生很隨便地對我說：“讓她帶你去吧?！蔽覈樍艘惶?。常識告訴我們不要和陌生人講話，更不用說跟陌生人走了?？墒窍胍业礁嗟呐谱?，我明知是冒險，也得去。女士跨上她的電動自行車，滿臉笑容地拍拍后座叫我坐上去。我接過頭盔——把一切都交給上帝去考慮吧。

她告訴我她叫琳。琳是個活潑開朗的女子，我們常常一起開懷大笑。在她家里我每天都受到好吃好喝的款待，早餐有香蕉烤餅和菠蘿汁，午餐有卷菜餅和面條。我是個愛好美食的人，更何況人在旅途，全然沒有淑女的矜持。我告訴琳我想要找身份牌，她聽不懂我在說什么，直到我給她看過紙條她才明白。她打完電話，就要帶我出門。我不知道去哪兒，心里懸著，不過我還是相信她的。車子在迷宮似的街道里七繞八拐，停在一處破院子里。琳上前去和一位態(tài)度生硬，板著臉的軍人說話，我聽見她在大聲嚷嚷，看得出她是為了我在那兒發(fā)火。我心生感激，幸虧有了她。另一位軍人帶我們進屋，拿出幾枚牌子放在柜臺上。我請他把他所有的牌子都拿出來，他照做了。柜臺上一下擺滿了不同姓名，有著不同故事的牌子。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尋問他們這些牌子是怎么收集到的。琳說這都是貧困的鄉(xiāng)民們偶爾一枚兩枚地拿進城里來換一點錢，他們在種地、放?；蚴菍ふ覒?zhàn)場遺物時常常因踩到地雷而傷亡。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把他手里的牌子全都買下來。琳說他們還有一些，只是今天拿不到，等明天再來。第二天，我和琳又去了。那里果然有一袋子牌子，不過這次要價比昨天高。為了壓價，我頗費一番口舌。直到我假裝放棄要出門的時候，對方才妥協(xié)。我付過錢，迫不及侍地將牌子收進旅行包里。

我一共收集了563塊牌子。平均每塊牌子花費2.8萬越南盾（約合2美元）。這些牌子使我的背包更沉了，我完全可以把它們郵寄回國，但是我不能那樣做，我不相信別人，我怕這些貴重物品在過海關時，在運輸途中有任何閃失。我背著它們到泰國去繼續(xù)我的旅行。

回到美國，我首先把牌子上的姓名和編號同官方的檔案記錄對照，證明他們都是真實的，然后在互聯(lián)網上為這些牌子尋親。同時聲明，對購買、收藏和冒領者，恕不接待。到目前，已經有三百多人和我取得聯(lián)系，有223塊牌子找到了親人。我堅持做這項工作，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但是每當一塊牌子回家的時候，我就有一種幸福感，特別是在得到老兵們和親屬們的贊揚和感謝時，我和他們一樣熱淚盈眶、心情激動，我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值得的。

[編譯自美《檢閱》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