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丁伯剛《寶蓮這盞燈》之后,我接著讀他的《有人將歸》以及《唱安魂》,隱隱約約我感覺到作者要表達什么,但我不能肯定,我需要作家自己來確認。在和丁伯剛的座談中,他靦腆地談起自己創(chuàng)作的前前后后,有一段話吸引了我。他說,他不是九江本地人,他有很濃的異鄉(xiāng)人情結(jié),總覺得人生荒,漂泊不定,沒有依靠,他的寫作是對依靠的渴望和呼吁,但是,自我感覺主題還沒有展開。
“寫作,是一種命名,一種呈現(xiàn)世界圖景的精神方式,同時,它也是對真實的一種很艱難確認。我們可以在作家與世界之間所建立起來的關(guān)系中,觸摸到一個時代或者一代人的精神狀況,原因就在于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貫徹著這種命名、呈現(xiàn)、確認的努力?!?sup>①我說作家是真誠的,因為他的小說中有復(fù)雜的沖突,他一個人的寫作的確呈現(xiàn)出了 類人與這個世界的緊張關(guān)系。但是誠如謝有順?biāo)f:“小說內(nèi)部的沖突有兩種,一種是情感的沖突、故事沖突,我把它稱之為美學(xué)的沖突;另外一種是存在的沖突。只有后一種沖突能夠進入某種文化母體的中心,進入時代的內(nèi)部,從而說出價值言的真相和人的全部危機?!?sup>②因此我以為丁伯剛作品呈現(xiàn)的是某一類人的遭遇?!霸庥鍪鞘裁茨??是一些事情,是一些實存事實,是情感的美學(xué)的,它不構(gòu)成作品真正的有質(zhì)量的沖突,因為遭遇一結(jié)束,沖突也就結(jié)束了。只有存在的沖突是長久的,它注意的是遭遇為什么發(fā)生,以及心靈、人性在沖突中所受到的傷害?!?sup>③從這個意義上說,丁伯剛小說的主題的確尚未展開。
一、怨恨
某一類人的遭遇是從怨恨開始的。
陳寶蓮是個潑婦,更是個怨婦。她總認為“自踏進大扁屋這道家門,她還沒能過上一天舒心自在日子?!?sup>④文章中她的不“舒心自在”表現(xiàn)為:首先是開懷晚;其次是頭胎的女兒夭折,接著兒子夭折,自己害奶;繼而丈夫生病,欠一屁股債后撇下陳寶蓮母子四人而去;跟著便是兒子望來莫名其妙的病。我們來看看這么一連串的打擊中,哪一樣才是陳寶蓮最揪心、終其一輩子耿耿于懷、以至于她成為有名的潑婦、怨婦的?
陳寶蓮先是年近三十還沒有開懷,為此求醫(yī)吃藥拜佛,還差點與丈夫離婚。孟子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對中國傳統(tǒng)女性而言,無于是可以被休的,我們可以想像在此期間,陳寶蓮是多么惶恐不安。但是她不敢怨。而后女兒麻疹,“高燒三天后人沒了”。女兒也是心頭一塊肉,但在鄉(xiāng)間女兒是賠錢貨,陳寶蓮還有機會。第二胎的兒子無緣無故突然抽筋,“找個郎中吃了一劑偏方,胖胖大大一個兒子也跟著偏方去了”。這對陳寶蓮是個打擊。養(yǎng)兒防老,兒子便是她的命,這是心靈上的傷害。肉體上的傷害可以慢慢愈合(她的半個乳房因害奶潰爛,“膿血直流,像只給人踹過幾腳的破西瓜”,大半年后“收口結(jié)疤”了),心靈上的傷害呢?非得要有另一個兒子誕生。因此丈夫的死以及欠下的一屁股債務(wù),對陳寶蓮并不可怕??膳碌氖乔寥f苦養(yǎng)大的兒子望來的病,望來的頭暈。陳寶蓮固執(zhí)地認為“兒子的病是那個死鬼(指丈夫)一手造成的,是死鬼傳過來的”。對陳寶蓮而言,她的一生要仰仗兒子的光輝,兒子的成就便是她的成就。但現(xiàn)在,兒子“瘦,臉色不好,說話有氣無力,隔三岔五開始鬧頭暈,一發(fā)作便天旋地轉(zhuǎn),有時一連幾天起不來床”。怨恨因此產(chǎn)生,因為“怨恨之源關(guān)涉到一種在體性的把自身與他者加以比較的社會化心理結(jié)構(gòu)”。⑤陳寶蓮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婦,自然不曉得人生還另有附麗,家丁興旺、兒孫滿堂無疑是她的理想,但現(xiàn)在,她看到的是自己一家在村里孤兒寡母的境遇?!肮聝汗涯浮钡氖聦嵤顷悓毶徳购拗?,“孤兒寡母”的修辭也為陳寶蓮提供了表達侵犯性情感和類似潑婦的報復(fù)行為的契機。
我們來看看另一個人物光明。
作者一開始就在暗示光明的命運:“光明感覺自己就似鉆在一個越來越狹窄的巖洞中,明明知道此路不通,可他已全然沒有了回身的余地,不得不稀里糊涂朝前猛鉆下去。”但光明顯然不是作者暗示的、村里人嘲笑的“讀書讀到了牛屁眼”。離開響水灣入贅做陳寶蓮的女婿便是他的自作主張,或者說是一種強者的奮求心態(tài)。不料由此而傳達出“他是一個沒用的人,一個可以隨便拿捏、隨便欺負的人”的信息,這一點是光明萬萬沒有想到的。“當(dāng)個體或群體的身份與社會角色認同與其在社會既定秩序(無淪是法律的、經(jīng)濟的,還是文化理念的關(guān)系)中的定位不相符,并由此產(chǎn)牛社會性生存價值比較時,怨恨心態(tài)就容易產(chǎn)生”。o我以為,無論是在婚后第九天丈母娘給他的下馬威里,還是經(jīng)弟弟點撥有了分家的念頭之后,或者是在為望來的病借錢賣房的來回斗爭里,以及將兒子過繼給陳寶蓮的較量中,光明都有一種弱者的怨恨心態(tài)。
二、沖突
“為了消除這種生存性價值比較的緊張情態(tài)(怨恨),怨恨者可能產(chǎn)生兩種價值評價:貶低被比較者的價值(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或者提出一種不同于被比較者的價值的價值觀,以取代自身無力獲得的價值實質(zhì)?!雹呶覀兿葋砜垂饷?,小說中有許多他的心理描寫,他都想到些什么呢?在身份上,光明認為陳寶蓮是丈母娘,他是上門女婿,他處于劣勢;但是,在文化認知中,他是個高中生,“他有文化,他在外面見過世面”,而陳寶蓮是“不要任何臉面,不講任何道理的人”;更重要的是在性別上,光明認為自己是個男人,而陳寶蓮是女人,“不精明不能干,她一個女人根本無法撐持這個家,帶大三個孩子,無法在地方上立足”。而男人就不一樣了??梢哉f光明是貶低了陳寶蓮的價值,隱忍了自己的怨恨。
陳寶蓮儼然不領(lǐng)光明的情,并且也要貶低你的價值,或者說“提出一種不同于被比較者的價值的價值觀,以取代自身無力獲得到價值實質(zhì)”。以前是借望來闖禍的機會在村莊撒潑,而現(xiàn)在,某些早已積累的怨恨從這個入贅的女婿身上找到了宣泄口。
在這兩個人之間,有許許多多零零碎碎的摩擦。重大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到大扁屋的第九天陳寶蓮給光明一個下馬威;第二件是為送望來第三次去江州治病,陳寶蓮逼光明賣房;第三件是陳寶蓮置自己兒子望來生死不顧要過繼光明的兒子新文。
第一次的事情很簡單,光明在整理家務(wù)中,將陳寶蓮為望來的病準備的偏方——“雞屎連同塑料包一同丟進廁所”。陳寶蓮大哭大鬧,又是投水又是上吊,驚擾全村。這一次陳寶蓮的哭鬧是一次表演、作秀。演給光明看的,因為“地方上好像有這么個風(fēng)俗,入贅的女婿進門,女家一般都會借故鬧一場的。這是給你一個下馬威,殺殺你身上的傲氣,收收你的野性,讓你明白從今以后你的身份”。光明尷尬地參演、觀賞了這出戲,并且認同了陳寶蓮的表演和自己的角色。除了在心里憤憤不平幾句,“他當(dāng)真有些怕上了陳寶蓮”。
第一次沖突是有聲的戲,第二次、第三次就是無聲的了。陳寶蓮以退為進,在忍受了光明平生第一次對她的火氣之后,她不哭不鬧,綿里藏針,逼迫光明回老家借錢或者賣房子送望來去江州治病。懦弱忠厚的光明騎車回到了響水灣,卻把無名之火發(fā)在母親、弟弟、侄兒身上;帶著悔恨、屈辱、兩手空空離開親人。他心中對陳寶蓮是無比怨恨的。他想這老太婆如此狠心,如此歹毒,“也許正因為如此歹毒,這才得來一個報應(yīng)吧,望來的病,原本就是對她的報應(yīng)吧”。
“報應(yīng)”這個詞在作品中第一次閃現(xiàn),雖然前面有“也許”這個不確定副詞,也可看作是光明制造的新的價值理念。光明決定賣房;除了不能見死不救,光明或許想到了“報應(yīng)”,好的回報。冤有頭,債有主,冥冥之中光明在期待結(jié)局,期待好結(jié)局。所以第三次兒子過繼事件中,對陳寶蓮的拼死拼活,光明雖然一開始極力反抗:“光明不怕。這次所有的道理都讓光明占著,陳寶蓮哪怕就是拼死餓死,道理同樣讓光明占著”。道理拼不過蠻理,光明失去了兒子。
沖突在這里達到極點,緊張。我前面說過,丁伯剛的寫作中常常有一種緊張感,這在他早期作品(天伺)、(天殺)中就已充分顯示。這種緊張感不是由敘事的緊張決定的,而是他的小說里面包含著復(fù)雜的沖突。許多作家都在試圖寫沖突,但許多作家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釋然。光明在大扁屋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本來兒子可以)。正在這時候,母親來看光明。母親小心翼翼的來訪,對孫子改姓通情達理的態(tài)度,讓光明意識到“他連響水灣也靠不住了,母親及光榮、光彩要把他撇在大扁屋再不想管了”。在自己被拋棄的惶恐中,光明感覺他有些真正懂得了陳寶蓮?!肮饷魉坪跻沧兂闪艘话咽裁吹度校幌仑灤┝岁悓毶彽膬?nèi)心,貫穿了陳寶蓮一生”。光明在想,自己和陳寶蓮其實是一類人?!肮饷飨胍粋€人這么在世上活著真得應(yīng)該依靠點什么的”?!翱奎c什么”呢?也許就是這一段文字了:“人便是這么奇怪的東西,他一定要有信仰,要有心靈的依靠和歸宿,要有一個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處??墒俏覀兩钤谝粋€絕對物質(zhì)或者說虛空的世界,那么家庭和后代便是我們的最終寄托和歸宿。一個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要結(jié)婚,成立家庭,就要生育后代,其實這絕不只是純粹的結(jié)婚和生育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信仰、關(guān)乎靈魂的歸宿的問題。我們是絕對的生殖崇拜者,生殖力是我們惟一的宗教,我們惟有借助子孫后代的繁育綿延來實現(xiàn)每個人意識里對不死的向往、對物質(zhì)生命的超越、對某種屬于無限的東西的呼求?!?sup>⑧
“光明不止一次猜想”陳寶蓮的內(nèi)心世界,他在猜想、觀望中恍惚、憐憫自己和陳寶蓮這一類人。讀到這里,我明白作家的心思了。表現(xiàn)沖突,也要解決沖突,以此來表達對某一類人生存境遇的理解,對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理解。讀完(寶蓮這盞燈)、(唱安魂)、(有人將歸)這幾個中篇后,我發(fā)現(xiàn)丁伯剛一直在尋找解決沖突的合適途徑。(有人將歸)中沖突的解決途徑是主人公的精神崩潰意外死亡,(唱安魂)則是種種事務(wù)的妥善安排。
(寶蓮這盞燈)中的途徑是和解,寄望于陳寶蓮良心的蘇醒。小說后面部分將陳寶蓮和光明寫得溫情脈脈。這里面有兩個契機。首先是望來去世。陳寶蓮沒有一滴眼淚,“陳寶蓮好像在收拾著一個外人,而不是收拾與她相依為命二十多年的兒子”。這一點似乎和小說開始部分陳寶蓮因為望來的病對死鬼丈夫的怨恨形成反差,其實一致,對陳寶蓮而言,她認的不是骨肉,她認的是靠山。所以拼出老命死纏活纏要來的新文被蛇咬才咬到了陳寶蓮的痛處。
她把新文還給了光明,因為她清楚她等不到新文做靠山的那一天。她現(xiàn)在就要靠山。她又抓住了光明做靠山。
碰巧光明諒解或者說理解了陳寶蓮的“怕”,陳寶蓮的“無奈”、“無賴”、“無恥”。于是,陳寶蓮死后,光明作出三個驚人的決定,并且鄭重其事地通知了母親弟弟們?!暗谝凰麥蕚渥屝挛恼礁男眨屝挛母卣湫?,改姓江;第二,回響水灣的事他想暫且放一放。他想在大扁屋再呆上幾年,反正大扁屋那邊房子總是現(xiàn)成的,再說也呆久了,呆習(xí)慣了,人頭上更熟些;第三,借錢”。借錢是為陳寶蓮辦喪事。光明說“為這事他實在想過很久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yīng)該回來借一筆錢,好好做一次道場。老太婆一輩子怕冷清,一輩子怕孤單,可老太婆卻一輩子冷清,一輩子孤單,從沒一個幫襯的人,沒個依靠的人?,F(xiàn)在她走了,若再不抓緊時間熱鬧一下,那一輩子可就真冷透了,孤單透了”。光明還說自己“大半輩子過去,我還沒做成過一件像樣,的事。我就想做成這件事,我想熱熱鬧鬧送一送她”。在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喪事有許多禮儀和講究,是寄托哀思,是渲染氣氛,也是身份確認,因為有時候喪事是做給活人看的。光明以給死人陳寶蓮大辦喪事來確認活著的自
四、待解的問題
光明說到做到,陳寶蓮的喪事辦得很熱鬧。
但是,這是和解嗎?和解的根據(jù)在哪里?倘若根據(jù)是那個“借助子孫后代的繁育綿延來實現(xiàn)每個人意識里對不死的向往、對物質(zhì)生命的超越、對某種屬于無限的東西的呼求”,除夕之夜的光明不安著,為什么?
只這一點讓我想到,陳寶蓮的懺悔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懺悔,光明的諒解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諒解,那個信仰也不是真正正確的信仰。陳寶蓮奄奄一息之際,一面對光明說:“我認真想過了,這一輩子我對不起望來,對不起新文,對不起素珍,但我頂頂對不起的還是你?!绷硪幻嫣岬介L山大爺一家時,“目光亮亮的,卻又暗暗的,說不出是恐懼或憤恨”。她真的負疚嗎?我們說,“負疚是個人對自己生命的欠缺的道德承擔(dān)。負疚出于如果我當(dāng)初——那么就——的假設(shè)心愿,一種修改自己生命痕跡的愿望。——人盡管并不能支配生活中的各種機緣,偶然的誤會造成生存裂傷,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但人應(yīng)該以一種情感對待撞到自己身上的生存裂傷。負疚是信念性的情感,對生存裂傷感到歉疚的情感?!?sup>⑨陳寶蓮沒有這種“信念性的情感”,不然,對所有人她的目光里應(yīng)該都是諒解?!罢徑馐菍θ诵源嗳醯捏w諒,諒解比同情、責(zé)任都難,諒解才能解開情感的纏結(jié)。”⑩光明解開這情感的結(jié)了嗎?
若按作家的理解,沖突只是因為情感與倫理道德的緣故,那對手良心恢復(fù)、二人情感溝通融洽,厚道仁義的光明應(yīng)該心平氣和、心安理得、好好生活了。若以前他是怕陳寶蓮這個具體的人,怕她身上的狠毒潑辣,現(xiàn)在對手消失,他就無所懼怕了。但是,除夕之夜的光明傻著呆著,他依然有怕。他怕“靜”。什么是“靜”?沒有具體人格,看不見,摸不著。人為什么會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恐懼呢?閱讀丁伯剛的作品到最后,我的疑惑是一連串的:比如《有人將歸》中主人公的意外死亡怎么就那么突然、有如一出鬧劇?《唱安魂》里主人公在事情辦妥之后回的途中怎么還像“受到什么無形的驅(qū)趕一般”?人內(nèi)心的沖突怎么就無休無止、綿綿不斷呢?心靈、人性在沖突中所受到的傷害何時才能得到安慰呢?
我想,作家也許沒有意識到,“沖突還沒有在遭遇、事件開始時,它可以先在作家心中開始。不認識到我們時代的缺失、局限和希望,對沖突的理解會永遠停留在表面,以為是遭遇與經(jīng)歷的不幸,其實沖突的核心是存在的本質(zhì)境遇出了問題”。寫作是為了更好地到達生活中那些讓我們驚訝的事物,而不是遠離它。存在的沖突是恒久的,這樣想的時候,一個人的寫作才剛剛開始。
①②③(12)謝有順《我們并不孤單》,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P146、P141、P142、P145
④丁伯剛《寶蓮這盞燈》,《收獲》2004年第4期
⑤⑥⑦劉小楓《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P363、P365、P364
⑧丁伯剛《流浪與放逐——關(guān)于三毛神話的一種描述》,《佛山丈藝》1996年第6期
⑨⑩劉小楓《沉重的肉身》,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P313、P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