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本名葉小燕,女,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于江下饒,現(xiàn)在九江廬山區(qū)某學(xué)校任教。
子夜清時,我坐在床頭,毫無緣由地從深夢轉(zhuǎn)醒。原來下雪了。
雪光映人玻璃窗,和著院中的竹影在房間里搖曳出一片清輝,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細微的音波。我完全喪失了睡意,打開暖氣,索性在地板上坐望窗外飛雪。
夜空中千萬朵精靈兒正御風(fēng)而舞呢!高難度的空中旋體,漫天飄飛,卻落地?zé)o聲,干凈精確——那是造訪人間的神秘舞者吧,人世間哪一位舞者可以跳得如此華美如此氣派,又如此晶瑩純粹,從天庭到人間,把積蓄了春夏秋三個季度的激情與熱烈,在這短暫的一夜隱秘綻放,永不回頭的紛紛墜落!
為誰而舞?
如此浪漫輕盈,又如此轟轟烈烈于無人知曉的深夜——為了這個從天庭上看來是美麗蔚藍色的彼岸星球,是這藍色的夢幻召喚著她們下到凡界,亦是為生命自身的熱烈飽滿在天庭無法得到釋放,而勇敢地將自己拋進另一個未知的新向度,她們一定是織女的后裔,她們不知道人間的牛郎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這蔚藍色的星球在光陰的洪流中,已經(jīng)被磨損得只剩下一個粗糙的結(jié)構(gòu),無法上演一場熾熱執(zhí)著的愛情神話了。
雪花的浪漫和深情被放逐,她們只有舞在不為人知、不能被分享的聾啞般的靜寂之中,千萬朵的綻放,旋轉(zhuǎn),在被放逐中無言堅持。直到黎明太陽升起時,一點一點地死去……
終于聽到牛郎們的腳步聲,紛沓而至,用高音喇叭和相機,粗糙地出售她們黎明的尸體。
在緊貼地面越來越透明的愛的嘴唇上,雪花漸弱的祝福正一點一點地散去。
這寧寂,這清白的光輝,這細微的音波,浸漫著我,久久。我定是恍惚了,我想做點什么來表達這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對,我想跳舞,與雪花同舞。
舞蹈,是我年輕生命中最深沉的表達方式。
脫去大衣,我將長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小髻。面對壁鏡,閉目靜立。我選擇了干舞——在體能逐漸下滑的二十九歲,我的想像力卻獲得了空前的豐盈鮮活。我癡迷于舞蹈這以自己的身體去探索演繹的奇異世界,只有在進入一種地老天荒般的蒼茫和靜默中,我才能找到打開自己身體內(nèi)宇宙的鑰匙。輕揚手臂,穿越記憶,穿越聽覺,換回我所有生活中遺失的知覺,錯過的知覺,并向另一個世界出發(fā),找到我完全的存在。把自己交給身體。沒有任何人打攪我,甚至不需要音樂。沿著湖藍色的地板,緩步慢行,我在醞釀,我開始尋找,一圈,兩圈……走了多遠了?我心中溫柔純凈的一池在哪兒,
第五圈,我佇足,俯身,潛進湖水的那一池溫柔。
一條沉進溶溶人海中的魚,幽冥潛游。在這里,你安全嗎,滿意嗎,不是非常非常的孤單嗎,
我完成了一系列緊湊的地板動作。
你是在抵制躁動,在躁動中沉默著,堅持著什么?你想老家了,在故鄉(xiāng)美麗的三清湖畔,你赤足奔跑,你歡笑過,歌唱過舞蹈過,你為山里學(xué)生編織美麗的童話,也為自己編織玫瑰色的夢……你也曾在湖邊呼喊哭泣過,也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你的三個學(xué)生在渡船來校的途中,和船上另十七名山民遇難,十四名溺水而亡,六名獲救。你看到湖中央的圓渦一圈一圈地蕩漾,那是十幾條生命的搏動,是三清湖痛苦的顫栗啊!不多久,你遠方的戀人在三清湖面上劃過的美麗線條也消失在你的視野之外……三清湖,成了你心中的痛。后來,你乘上船,把故鄉(xiāng)拋在腦后,把自己拋向另一個未知。
起身,如探出水面的蓮花。韌帶拉得很緊,我把身體蹦得緊挺,卻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脆弱——終于,我展開手臂,撒開狐步,繞過小客廳,超越長長的公共走廊,我把舞姿擺到院中的雪坪上。
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我的額際、臉頰、高領(lǐng)毛衣上,片刻消融——這是來自天庭的祝福嗎?空氣清冽,天宇茫茫,我的視覺卻從沒有過的清晰逼真!我踢開靴子,奔躍,起跳。因為冷,我用了暗勁控制關(guān)節(jié),我知道自己若能控制身體的部位越多,我所獲得的自由度也就越大。我感覺到自己幾乎每一舉手投足的角度都是昂揚向上的,向極限無限伸展。我對自己年輕生命的解讀、感動與迷惘在一時間左沖右突,百轉(zhuǎn)千回,像一頭野性十足的動物在這深夜雪地上示美,釋放生命昂揚伸展的活力與渴望。
舞末時我旋回房間,在湖藍色的地板上。屈膝抱腿,靜默成湖中央的一座孤島。
我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是這樣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豐滿和孤獨的完整!打開音樂,在輕柔舒緩的旋律中,我又一次望了望窗外,雪已漸漸停歇,而黎明也快到了。
在死寂中創(chuàng)造,在創(chuàng)造中美麗。天明時的冰雪世界,是雪花今夜的創(chuàng)作,她們可以含笑于陽光下的消亡。牛郎是誰?一個舉著相機到此一游的觀光者,何必傷情!
因為你是舞者。舞者的使命和全部意義,就是跳舞!即使沒有觀眾,也要孤獨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