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若繁星的藝術家傳記著述之中，張于新近出版的《畫布上的情書》(安徽文藝出版社2005版)無疑是“極其另類”的一本。比之于《凡高傳》的浩繁，該書的簡潔篇幅裝填了偉大的現(xiàn)代藝術天才阿梅德奧．莫迪利阿尼的一生。更令人稱奇的是張于在書中所呈現(xiàn)的并非以線串珠式的“年表結構”，而是廣泛涵蓋了莫迪利阿尼生平逸事、情感經(jīng)歷和藝術創(chuàng)造全部事實的凸現(xiàn)，其筆觸涉獵之廣，甚至延及九十多年前，巴黎先鋒藝術群體所創(chuàng)造的，充滿豐盈、動蕩、不安和創(chuàng)造力膨脹的曠世喧囂。

在如此簡短的篇幅中，有效地實現(xiàn)大信息量裝填顯然不是出于概略和偶然，此間蘊藏著寫作觀念、寫作手法、主體創(chuàng)造性優(yōu)勢發(fā)揮等“使然性玄機”。弄清這些掩藏于文字和圖片后的玄機是從根本上理解《畫布上的情書》另類面相和鋒面價值的關鍵。

大凡為藝術家作傳，體例不外是“編年+大事件”，重在突出時序性和藝術貢獻。而在張于的筆下，莫迪利阿尼是在浮雕般的色塊與并無斷筆的簡約勾勒中浮現(xiàn)的。其寫作觀念我將其概括為：在充分的藝術理解和主體創(chuàng)造性趨動下的編年信息吸附。而方法則是將主體感性領悟、體味、把握與理性分析、評述熔鑄一體，形成傳記本身雙層(乃至多層)的文本性。這在本雅明、盧卡契、阿多諾和杰姆遜等現(xiàn)代(批評)著述家的表述中被稱之為“寓言批評”。所謂“寓言批評”并不是寓言這一古老文體的現(xiàn)代性搬用而是在觀念與方法層面全面超越“再現(xiàn)論”與“表現(xiàn)論”的現(xiàn)代批評體式。正如張旭東先生在《本雅明的意義》一文中所提到的“寓言是我們自己在這個時代擁有的特殊文本，它意味著在這個世界上把握自身體驗并將它咸形，意味著把握廣闊的真實圖景，并持續(xù)不斷地猜解存在的意義之謎，最終在一個虛構的結構里重建人的自我形象、恢復異質(zhì)、被隔絕的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寓言批評體式作為一種新的觀念和方法在張于《畫布上的情書》里有著完整與系統(tǒng)的體現(xiàn)。張于筆下的莫迪利阿尼就是一個“重建的形象”，在自由度極大的創(chuàng)塑中，這一形象時時標校著歷史原態(tài)的刻度。恰如張于在“人與神話”序篇結尾一連串的設問后所作出的判斷“時間遮蔽了我們的判斷力”。那么以強大的主體性向現(xiàn)世重啟莫迪的世界，便是惟一的途徑。

強大的主體性是寓言批評體式運用的前提和動力。特別是在人物傳記寫作層面，對象的歷史實有性產(chǎn)生的“逆向推力”更增添了把握與呈現(xiàn)的難度。張于是位作家，其語言優(yōu)勢顯而易見。他用精巧靈動的語言達成了傳記的敘寫、畫評、詩評，情感抒發(fā)與理性分析多種手法的混用，而混用的結果實現(xiàn)了“畫家——作品——作者——讀者”的四度通透。類似下文的敘寫成為《畫布上的情書》的基本語式：“莫迪利阿尼沒有被人當作架上繪畫的一位造物主，有一天他帶回了一面凸鏡，無論采用何種變型，他都有一種組合人物外表特征的非凡能力，就像音樂的和聲一般?！薄八睦L畫成功地履行了一個藝術家的賁張欲望，他坐在暗中，打來一束追光，用一個福音書上的聲音，講述那些存在于人類命運之中的永恒哀愁”。這樣的敘述浸漬著寓言(批評)體式的活性漿汁直達概念的高度而又將概念(包括抽象理性指認、定性、定量)充分地感性化。與之類似更為精彩的章段還體現(xiàn)于張于對波德萊爾的《信天翁》和阿赫瑪托娃短長詩句的挪用。如果說“四度通透”還只是從縱向向度的穿鑿貫通的話，在思維與敘寫的層面超越門類、文體的信手拈來則是橫向向度的才情漫溢。

在作家之外，張于又是一位畫家而且鐘情音律。對莫迪利阿尼的雕塑、繪畫從藝術思想到語言、風格的全面把握使《畫布上的情書》有了一個堅實團緊的內(nèi)核。如果說波德萊爾的《信天翁》表現(xiàn)的是精神與現(xiàn)實、個人與群體的關系的話，莫迪利阿尼留在“露尼婭素描”下的緘言則表現(xiàn)的是自戀與戀物交混的精神定勢和依賴酒精與大麻策動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對情感的貪婪)所獲得的滄桑體悟，這一體悟完整地顯示了一個先鋒藝術家無所掩飾的本能性律動。而以拉長的比例、偏平化和性格外顯，樸拙化所形成的油畫與雕塑的語言風格則是莫迪利阿尼最為異質(zhì)的個人創(chuàng)造。在張于的敘寫中莫迪利阿尼的生活經(jīng)歷、情感行為與藝術行為糾合纏繞。這個為畫而生的俊酷男人一生與酒精大麻相伴，與艷情相伴絕非偶然，在其行為舉止與精神生命之間有著明確的動力學關聯(lián)。作為畫家的張于異常深刻地理解了這一點，因而莫迪利阿尼的畫與畫畫的莫迪利阿尼才在張于的敘寫中實現(xiàn)了層次分明的共顯。

因此《畫布上的情書》作為寓言批評體式傳記寫作的成功個例，一方面印證了這一“觀念——方法”的超越性效用，另一方面也昭示出新的寫作態(tài)勢中主體性強大的關鍵。雖然“全能型作者”的概念至今仍受到質(zhì)疑，但強大的作者，善于調(diào)動各種有利手段的作者卻是最具效能的作者?！懂嫴忌系那闀凡捎梦淖帧D片、照片交叉鋪排；時代、環(huán)境以及相關性旁弋(布朗庫西、畢加索、蘇丁、騰田嗣治)的先鋒藝術群體勾劃。以及散點、定點聚焦相結合浮雕其行為和精神面相的展示與敘寫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個真實可感的時代，一個飽脹著創(chuàng)造力、甚囂塵上的藝術圈子和質(zhì)地迥異的莫迪利阿尼。因此當我們閱讀這本“另類的傳記”，面對真實可感的莫迪利阿尼并與他一同醉眼迷蒙、情欲高漲地廝守于畫架和雕塑臺前時，那雙鷹樣銳利的眼睛和微微上翹的高傲下巴傳達的是深遠的耐看性。正如“經(jīng)得起端詳?shù)淖屇取?、雍容的“龐帕多爾夫人”、精巧的“比阿特麗絲”和麗質(zhì)透骨的阿赫瑪托娃，甚至惟一的風景“絲柏與房子”……這一切透出的是一個“糟糕的生命”被竭力生長的藝術能量所勃動的翹首張望和洞穿。這一切便是張于以其思想、情感和才智不遺余力地再度活化與呈現(xiàn)的“莫迪利阿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