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是陸機《文賦》中關于詩#65380;賦文體特征的著名論斷#65377;其確切含義應該是:詩以抒發(fā)情志為主，要求表達感情美好動人;賦以描狀外物為主，要求刻畫事物清晰細致，形象鮮明#65377;通過對文本的全面觀照，糾正了一些論者斷章取義#65380;不客觀地拔高“詩緣情”說理論意義的做法#65377;

關鍵詞:文賦;緣情而綺靡;體物而瀏亮

作者簡介:張安祖(1947-)，男，江西余干人，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教授#65380;中國古代戲曲與宋金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從事唐代文學研究#65377;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06)06-0088-04收稿日期:2006-03-11

陸機《文賦》中有一段著名的文字論及十種文體的特征:

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65377;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65377;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65377;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65377;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65377;雖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65377;要辭達而理舉，故無取乎冗長#65377;

其中，“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二句由于所論的是詩#65380;賦這兩種古代最重要的文學體裁，尤為歷代學者所重視，相關的闡釋#65380;評論不一而足#65377;由于“綺靡”#65380;“瀏亮”等概念具有復雜的多項意蘊，難以準確判斷，迄今為止，論者們仍然無法在理解上達成一致，仍然存在含混不清之處#65377;筆者注意到仍有一些可資尋繹的線索未引起論者們的注意，擬從這些線索出發(fā)進行深入細致的考察，希望能在前人的基礎上前進一步，對“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的含義作出明確而客觀的解讀#65377;

一陸機對每種文體的特點用一句話加以概括，論十種文體共使用十個句子，分為五組對句#65377;表面上看，這十個句子結構一致，都是用連接詞“而”或“以”將兩個雙音節(jié)的詞或詞組連接起來，但仔細體會，仍有微妙的差別#65377;“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兩句中，“而”連接的是一個動賓詞組與一個形容詞;“碑披文以相質”一句中，“以”連接的是兩個動賓詞組;余下的七句則都是用“而”或“以”將兩個形容詞連接在一起#65377;在古漢語中，連接詞“而”(以)連接的前后兩部分可以是并列關系#65380;轉折關系，也可以是順承或因果關系的偏正結構[1](P118-119)#65377;“誄纏綿而忄妻愴”以下七句無疑屬于并列結構的句子，“而”字前后兩個形容詞共同說明相關文體的審美要求;“碑披文以相質”句中“披文”與“相質”則明顯是一種順承關系(徐復觀釋此句為“言開閱其文而省視其質，以求其能文質彬彬#65377;”[2](P114)可參);而“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兩句中“緣情”與“綺靡”#65380;“體物”與“瀏亮”之間應該是因果關系的偏正結構，“緣情”與“體物”說的是詩賦兩種文體的主要表現功能，“綺靡”與“瀏亮”則是分別對應于“緣情”與“體物”因詩賦表現功能所決定的審美要求#65377;

南朝梁代王筠《昭明太子哀冊文》[3]中贊揚蕭統(tǒng)“屬詞婉約，緣情綺靡”#65377;這是現存最早將“詩緣情而綺靡”作為典故來運用的文字#65377;值得注意的是它把這句話中的連接詞“而”去掉，與“屬詞婉約”相對舉，使“綺靡”明確地成為說明“緣情”的補語#65377;

稍晚一些時候的周滕王荄《庾子山集序》中稱贊庾信“妙善文詞，尤工詩賦#65377;窮緣情之綺靡，盡體物之瀏亮”，意謂在“緣情”方面窮“綺靡”之能事，在“體物”方面盡“瀏亮”之能事，也清楚地體現出“緣情”與“綺靡”#65380;“體物”與“瀏亮”之間的從屬關系#65377;

以上所引兩位南北朝學者的用典實例，有代表性地反映出當時人們對“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兩句句法結構的理解，可以看出他們認為“綺靡”與“瀏亮”是可以修飾形容“緣情”與“體物”的，從而有力地證實了前文所作地分析判斷#65377;

李善是最早對《文賦》作具體闡釋的學者，其在《文選注》中涉及論十種文體的注釋羅列如下:

詩以言志，故曰緣情;賦以陳事，故曰體物#65377;綺靡，精妙之言;瀏亮，清明之稱#65377;

碑以敘德，故文質相半#65377;

誄以陳哀，故纏綿凄愴#65377;

銘以題勒示后，故博約溫潤#65377;

箴以譏刺得失，故頓挫清壯#65377;

頌以褒述功德，以辭為主，故優(yōu)游彬蔚#65377;

論以評議臧否，以當為宗，故精微朗暢#65377;

奏以陳情敘事，故平徹閑雅#65377;

說以感動為先，故煒曄譎誑#65377;

比較這些注釋，便可發(fā)現“誄”以下七句的注文句式是完全一樣的，都將原來用“而”或“以”連接的兩個形容詞直接連接在一起，更明確了它們的并列關系，而關于詩#65380;賦#65380;碑三種文體的注文句式則明顯不同，說明李善已從語感上意識到這三句的結構是不同于其他七句的并列關系的#65377;這也可作為我們上述論斷的參證#65377;

二明確了“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兩句話中“緣情”與“綺靡”#65380;“體物”與“瀏亮”之間的結構關系，就可以比較方便地來探討這兩句話的確切涵義#65377;先看“詩緣情而綺靡”#65377;

“詩緣情”，本義謂詩歌因情感激動而作，稍加引申，即謂詩歌是表達作者內心思想感情的文體[4](P101)，對此學界已有共識，無須贅論，但對“ 詩緣情”說的評價仍需略加辨正#65377;古代一些儒家文人激烈地批評“詩緣情”說，將其與儒家傳統(tǒng)的“詩言志”說或“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詩教對立起來#65377;如清沈德潛云:“《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言志章教，惟資涂澤，先失詩人之旨#65377;[5](P532)”紀昀亦云:“《大序》‘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二語，實操風雅之大原#65377;……一則知‘發(fā)乎情’而不必‘止乎禮義’，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岐途#65377;[2](P108)”基于同樣的認識，今人的評價卻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由貶轉褒，如張少康先生評曰:

陸機提出“緣情”，正是為了要沖破這種束縛(指“止乎禮義”，因此，它就自然和“言志”說具有針鋒相對的特點#65377;……這兩種說法的根本區(qū)別是在要不要“止乎禮義”的問題上，強調“緣情”就是要使詩歌擺脫儒家禮義的桎梏#65377;……“緣情”說的提出正是適應了時代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需要，是突破儒家之道束縛的一個大解放標志#65377;)[2](P131)

王運熙#65380;楊明先生則較為慎重，他們指出“事實上陸機并無主張違背禮教之意;‘緣情綺靡’與下文‘體物瀏亮’#65380;‘纏綿忄妻愴’#65380;‘博約溫潤’等等一樣，都是泛論諸種文體的藝術風貌，并非全面論述各種文章的思想內容#65380;社會功用等等”[4](P105)，但也仍然認為“‘詩緣情而綺靡’一語的重要意義，并不在于用‘緣情’代替了‘言志’，而在于它沒有提出‘止乎禮義’，而強調了詩的美感特征#65377;”[4](P103)

筆者認為上述古今各種說法雖然褒貶不一，卻犯了同樣的斷章取義的毛病#65377;《文賦》原文中在敘述了各種文體的特征之后，明確地寫道:“雖區(qū)分之在茲，亦禁邪而制放#65377;”所謂“禁邪而制放”，作者雖未作具體說明，但其中顯然應包含思想內容方面的因素，與“止乎禮義”角度反正不同，意義大略相當#65377;可見陸機不僅無意“使詩歌擺脫儒家禮義的桎梏”，相反還要把“止乎禮義”提升為各種文體應共同遵循的原則#65377;因此，上引各家的評論都是孤立地針對“詩緣情而綺靡”而發(fā)，忽略了全段文意的貫通，無論褒貶都是不符合實際的#65377;筆者以為，在堅持“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前提下，重點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點與規(guī)律，才是陸機《文賦》的本意，其局限在于此，其價值亦在于此#65377;

關于“綺靡”一詞，李善注曰:“精妙之言”#65377;所謂“精妙之言”與下文“清明之稱”對舉，顯然非指精妙的言辭，而意同于“精妙之稱”#65377;精妙，即美好精細，但在不同的語境下又可引申為不同的意義，例如阮蠫《箏賦》“浮沉抑揚，升降綺靡，殊聲妙巧”[6](P786)，以形容箏聲的美妙動人#65377;晉索靖《書勢》“草圣之為狀也，婉若銀鉤，飄若驚鸞，……紛擾擾以綺靡，中持疑而猶豫”[6](P126)，以形容書法的秀美#65377;漢班婕妤《鉦素賦》[6](P1267)“曳羅裙之綺靡，振珠佩之精明”[6](P1456)，以形容羅裙的華麗#65377;又據王運熙#65380;楊明先生考察，“綺靡”意同于“猗靡”，并舉例證明其還可形容女子容態(tài)之美#65380;男女情愛之動人#65380;花草之美#65380;旌旗飄拂之美等等[4](P104)#65377;那么具體在“詩緣情而綺靡”這個句子中，“綺靡”究竟應當作何解釋呢?多數論者認為“綺靡” 意同華麗[2](P108)，“綺以色言，靡以聲言”[2](P110)，當指辭藻的聲色之美#65377;王運熙#65380;楊明先生的見解與眾不同，他們認為:

以“綺靡”言詩，是說詩歌應該美好動人#65377;它并非僅僅指辭藻華麗，更無須解作“綺”指文彩#65380;“靡”指聲音;而是就作品的體貌而言，指詩總體上給人以美麗動人之感 ，其中自亦包括情感的動人[4](P104)#65377;

指出“綺靡”應包括情感的動人，是一大突破，但筆者認為在此基礎上還可更進一步#65377;據本文第一部分所論，“綺靡”是針對“緣情”這一表現功能而提出的審美要求，因此應該特指抒發(fā)情感的美好動人，而并不包含辭藻華麗#65380;音律優(yōu)美等因素在內#65377;

有些論者注意到陸機《文賦》緊接著“詩緣情而綺靡”一段文字之后又說: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65377;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65377;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65377;

清楚地表明了對辭藻聲色的重視與提倡，因而將“綺靡”也與之聯系在一起，以為亦指文彩華美而言#65377;例如唐天寶年間的樓穎就在《國秀集序》中云:

昔陸平原之論文曰“詩緣情而綺靡”，是彩色相宣，煙霞交映，風流婉麗之謂也[7](P126)#65377;

其實仔細體會《文賦》的總體結構，陸機這段文字強調構思應當巧妙(會意尚巧)，詞藻應當華美(遣詞貴妍)，還要講求聲色(音聲迭代，五色相宣)，是在一一分論十種文體的特點和審美要求之后對所有文體提出的總的原則要求#65377;正因為這段文字中強調了辭藻的華美，恰恰說明前文的“綺靡”與辭藻華美無關，否則前后文意豈非既重復又不明確了嗎?

再來看“賦體物而瀏亮”#65377;

“體物”即李善所云“陳事”，亦即鋪陳描狀外物之意#65377;“賦體物”與“詩緣情”相對，說明賦是以描繪外物為主的文體，對此論者并無分歧，因而我們討論的重點是“瀏亮”的含義#65377;

“瀏亮”，李善注曰:“清明之稱”#65377;并引《字林》曰:“瀏，清流也#65377;”按《說文·水部》:“清，朗也，澄水之貌#65377;”可知“瀏”與“清”的本義是一致的#65377;又《禮記·孔子閑居》“清明在躬”疏:“明，謂顯著#65377;”則可推出“清明”即“清晰顯著”之義，這也就是“瀏亮”的基本含義#65377;但問題并不如此簡單，“瀏亮”也如“綺靡”一樣，在不同語境下可引申出多種語義#65377;例如“放言體物，詞藻瀏亮”[8](P664)，形容作品文辭的華美鮮明;又如“夜聞長笛之聲而瀏亮不絕”[9](P20)，形容笛聲的清脆響亮;再如“觀夫緯白經綠，叩商命宮，以富艷而為主，以瀏亮而為工”[10](P12)，形容音律的和諧響亮等等#65377;這些不同的含義都可視為“清明”的引申義，但哪種適用于“賦體物而瀏亮”呢?論者們在理解上分歧頗多，有人認為“瀏亮，爽朗也[2](P230)”或“瀏亮，達而無阻”[2](P231);有人認為“瀏亮”即謂賦體“鋪彩扌離文”講求文彩的特點[11];還有論者認為“賦體物而瀏亮”“離開了漢賦典重宏麗的傳統(tǒng)而標舉了魏晉小賦的新風格”[12](P361)，將“瀏亮”理解為類同“清新”;而多數文學史家則或出于謹慎往往一帶而過，不作明確的闡釋#65377;

面對這種復雜的情況，也必須從“體物”與“瀏亮”的結構關系入手，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65377;如前文所述，“瀏亮”既是針對“體物”這一表現功能提出的審美要求，顯然只能是指鋪陳描狀客觀外物的清晰鮮明，而與辭藻等其他因素無涉#65377;《文心雕龍·詮賦》中稱“賦自詩出，……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應就是所謂“瀏亮”的具體要求#65377;同書《明詩》篇雖是論詩，但也說到描狀外物時的要求:“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65380;“情必極貌以寫物”，也可供我們作理解“體物而瀏亮”的參考#65377;

綜上所述，我們已可明確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兩句話的含義是:詩以抒發(fā)情志為主，要求表達感情美好動人;賦以描狀外物為主，要求刻畫事物清晰細致，形象鮮明#65377;如此理解，庶幾符合陸機的原意#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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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