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繩油村血案審理已落下帷幕，包括市委書記和風在內的２７名被告被判死刑、無期徒刑、有期徒刑等。對于這個事件的采訪雖過去了一些時日，但至今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２００５年６月１３日下午１點多，當日輪值三版編輯工作的我，忽然接到同事王克勤的電話，“立即走，去定州，村民被襲，死了６個人，傷無計”。

“能去嗎？”這是我第一個反問。作為一名記者，擔心的是去了以后面對悲憤的群眾，由于不可確定的原因不能發(fā)稿而再次失去媒體的公信力。

“不要管太多，包總說過了，就我們去?！睕]有太多的商量，匆匆把值班工作交待給同事。來不及帶換洗衣服，也來不及去財務室領取差旅費，到王克勤家里，他愛人已經煮好了面，吃了三碗后，王夫人敬了我們一杯啤酒，淡淡地講了一句話：“注意安全，家里還有老有小?！?/p>

其實，王夫人也知道這句話是多余，但還是禁不住要說。她也知道我們會注意安全，但過去的很多有驚無險的經歷，讓她在王克勤每一次出差前，都忍不住要這樣交待他和他的同事們。

在定州下火車的時候，已經是凌晨零時左右。上出租車后不久，出租車司機就告訴我們：“這兩天定州發(fā)生了一起大新聞，前不久電視上說新任市委、市政府領導到任了，前任大領導都下臺了，原因就是繩油村被襲擊了。新任領導立即看望了傷者，還許諾給繩油村村民免費收割小麥?！?/p>

在市區(qū)的路上，看到某部門三層樓燈火通明，門外，掛著本地牌照的小轎車一直排到門口外５０多米，對當?shù)厍闆r比較了解的司機說，“這都是本地車，領導們連夜商量定州的事情呢！”

沒想到的是，我們去了三家賓館，都是人滿為患。我們當即決定，直奔繩油村。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到了該村外。但是，唯一的一條通向村里的柏油路上，斜斜地停靠著一輛掛著警車牌照的大轎子車。其他路口，也都是警燈閃爍。出于被扣押的擔心，我們驅車從一條坑坑洼洼的小路穿過去，沒想到到了鄰近村口的路盡頭，又是一輛沒開燈的警車攔路，僅僅容一個人側身穿過。

旁邊麥田里的收割機手告訴我們：“路口都封死了，別想進去，村民情緒很激動，搞不清身份，自身的安全也是問題?！眴査欠窨梢詭覀冞M村，此人連連擺手。

就著手機屏幕的燈光，我記下了幾句話：“１４日凌晨，繩油村外，路皆封死，望村而嘆?！?/p>

王克勤此時希望聯(lián)系上村民給我們帶路進村。他撥通了一個同行朋友的電話，這位朋友告訴了我們一個線人的電話，并說，南方周末兩位記者已經到了定州，光盤也已經拷貝了一份。

原本打算從麥田里潛入村里的我們放棄了這一想法，直接與南方周末記者會合，此時將近凌晨３點鐘。

早上６點多，我們合租了一輛出租車趕往一個線人的家里。距離繩油村不遠的一個路口，一個浩浩蕩蕩的車隊也趕往繩油村。路人說，是新來的領導去繩油村安撫受害者家屬。

到了線人家，幾個電話后，來了兩輛三輪車。來不及吃飯，我們分別乘小三輪，趕往繩油村附近，一路上道路崎嶇，幾次差點被甩下來，開三輪車的女司機只是說，“抓緊啊！”

線人指引我們從一個露天的化糞池旁邊過，５０米外就是繩油村。踮著腳尖，穿過這塊麥田，趕到了第一個采訪對象趙建學家里。

趙建學在村里算是一個明白人，幾乎比較完整地講述了事情的緣起和結果。

用村民趙建學的話說，是政府藐視了整個村子的利益和人格，不給村民一個公開的說法、不給一個合法的說法。記憶深刻的是，他用了一個詞“人權”。他說，一個政府竟然動用各種力量，數(shù)千人次圍攻這個村子，不是一次兩次，這激怒了村民。到后來，對抗性行動已經深入整個村子，幾乎是全民發(fā)動，而且，農民自發(fā)地把村子的問題編成四言順口溜，將近上百句。他說，這順口溜已經不是哪個人做的了，一開始貼出去的時候，是幾句，而后大家慢慢地集思廣益，湊出了這上百句順口溜。

但村民對某些干部也不全是仇恨，令人感懷的是，每當政府干部態(tài)度好的時候——村民們在談起這些細節(jié)時，仍特別對記者表示，這些領導干部某方面還是不錯的，能夠將心比心，很感動。

采訪過幾位村民后，我們來到村委會大院，這里已經擠滿了村民和記者，面對已經停放的死者尸體和剛剛抬回來的尸體，蒼蠅嗡嗡的叫聲、受害者家屬的哭號、大喇叭里的哀樂，無不撞擊人的心靈。

面對如此悲痛的場景，讓我們當時不敢相信的是，打手朱效瑞雖然被村里非法關押，但是受到的禮遇卻是和村民一樣的待遇，不打，不罵，有肉吃，而朱效瑞來做打手卻僅僅為的是幾百元錢。

在和村民不斷的交流過程中，因為我們不喝他們的水、不吃他們的飯、不抽他們的煙，村民們感覺這天來的記者和過去不一樣，才認我們?yōu)椤罢妗庇浾摺?/p>

在不斷地穿梭往返各個受害者家庭的過程中，不斷地發(fā)現(xiàn)一些夾著公文包、五六人一組的“體面人”在窺探。由于取得了村民的信任，這些“體面人”始終未能接近村中采訪的記者。

村民說，記者是不是真的，主要在于他是不是敢說話。過去他們找過記者，記者也找過他們，但是他們也出了錢、也拿了材料給記者，但是每一次之后，都是按圖索驥來抓人。

中午時分，和王克勤兵分兩路的我終于在案發(fā)現(xiàn)場和他會合了?？邕^兩米多的人防溝，地上血跡依稀可見，兇器尚在，此時的村民在給記者們講述曾經的恐懼和血腥。

下午１點多，記者再次趕往村里，去取一個因上訪被判刑的村民的材料，到村委會時，受害者家屬正在探討新領導的話可信不可信的問題。

記者和他們探討到底誰是兇手的問題時，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絕對是政府中人和承包商勾結。

村民趙建學說：“我們村在電廠上班的人親耳聽到，有一次在圍攻我們村的時候，市委書記和風在電廠電話指揮，問打倒了幾個人?！?/p>

到市里吃過午飯，已經是３點多了。和南方周末記者約好之后，王克勤去醫(yī)院采訪受傷的村民，我和南方周末記者去了定州市委宣傳部。

去后發(fā)現(xiàn)，中央電視臺的記者已經守候在會議室多時了，央視的同行等待的是定州市委組織的一個專題紀錄片《繩油村事實真相》。

進了辦公室，定州市委宣傳部部長任振焦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檢查記者證。南方周末記者的記者證正在換發(fā)當中，帶了單位的介紹信。但任振焦堅持說不行，沒有記者證，絕對沒有采訪權。在央視記者的參與下，這個問題才算是不了了之，最后，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此稿發(fā)內參，不公開見報。

任振焦隨后堅持索要每個記者的名片。在進入市委大院采訪前，我們和南方周末記者約定，只暴露一家媒體的身份，這樣保證可以及時發(fā)稿，不至于每一家都被封殺。按照約定，我對任振焦說，我們是一起來的，名片用完了，并將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寫在了南方周末記者的名片后。

在拒絕采訪的情況下，任振焦和副部長黃宏京只是分別談了對此事的一些看法。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記者只能暫時推定此事絕對與前任領導有密不可分的、千絲萬縷的牽連。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宣傳部門的意見仍然是：群眾違法在前，目的是要更大的補償，雖然發(fā)生命案，但該追究村民刑事責任的還要繼續(xù)追究。

此后，任振焦一直在談——記者講不講真實，該如何講真實。此間，他一直指責某報記者冒充保定日報記者，也是出于對年輕人的同情和保護，沒有把他扣押，但是此記者一點信譽也不講，說好不發(fā)稿的，回去后卻發(fā)了稿子，這是對黨和人民的嚴重不負責任。其間引用《河北青年報》的報道也是以訛傳訛，誤導群眾。

從宣傳部基本上已經得不到其他有價值的材料后，我們立即會合決定盡快寫稿，王克勤留在村里繼續(xù)深入采訪。

出于安全起見，我和南方周末的記者驅車到了保定，在賓館里面連夜趕稿。幾乎一夜無眠，第二天，定州血案的初稿９０００多字出籠，和王克勤聯(lián)系后，得知他在村子里無甚大礙，我即刻返回北京，請報社領導審閱初稿。

１８日，王克勤終于回來了。他是從繩油村逃出來的。最后一天留在村里的記者撤離時，整個村子已經全部被當?shù)卣{派的人包圍了。當時已有個別記者被當?shù)赜嘘P部門扣押滯留。

后來鳳凰衛(wèi)視的報道也體現(xiàn)了當時的“緊張氣氛”——

在繩油村，“主要道路上停著一輛面包車，幾個干部模樣的人蹲在附近的地上打牌。顯然，這些人身負特殊任務。”而在高速公路上，交警攔截了鳳凰衛(wèi)視記者的汽車后，“很快，越來越多的政府車輛向高速路口聚集。半小時內，大約２０名政府官員和公安人員來到了現(xiàn)場，將我們的汽車團團圍住?！睌z制組的３人“被認定進行了非法采訪”。在高速路口盤查一個多小時之后，記者們無可選擇地被“請”到定州市委“繼續(xù)配合詢問”。在市委的會議室內，當?shù)毓賳T又提出諸多無理的要求，由于記者據(jù)理力爭，最終，雙方妥協(xié)的結果是：“我們交出了那一盤事先準備好的錄像帶，攝影師一人在隔壁房間、我和司機一起在會議室接受了盤問，同意警方檢查我們的手機、照相機和Ｕ盤，并在我們在場的情況下檢查了車上的所有物品。不知道是沒有搜查證所以底氣不足，還是其他原因，讓我們倍感慶幸的是，三盤錄像帶和村民的光盤被保住了。”

那天，王克勤讓其他同行從村西北角先撤離，那個方向是防范重點，然后他自己悄悄地從東南角離開村子。當然，毫無疑問這個方向也是重兵把守。臨行前王克勤換上農民的衣服，再把頭發(fā)搞亂，把筆記本電腦和相機藏到一個裝滿麩皮的麻袋里，然后和另外一個農民開著一輛手扶拖拉機扮成去鄰縣賣麩皮的農民，沿路一共經過了三個關卡，都是警車四處巡查攔截，王老兄靠著抽煙遮擋，最后終于成功地“竄”到了鄰縣。

到了鄰縣之后，他們還曾經到一家復印店準備復印一份僅存的材料，結果店主看了材料后說，接到通知，類似材料不能復印，還順手拿起電話撥號，王克勤猛吼一聲：放下電話，你要干嗎！那店主當時還愣了，說要打電話給他老婆，還好，正說著話，他老婆進來了，原來他老婆才是真正老板，這位“老婆老板”還是不能同意復印，于是兩個人立即出店分手，一個往村子奔，一個往北京趕。臨走時，真農民對著假農民，熱淚橫流，囑咐一定要把征地血案的真實情況揭露出來。

２００５年６月２１日，中國經濟時報頭條刊發(fā)了當時對此案的最為詳盡的深度報道。這一天的凌晨１點半，值班編委謝寶康一字一句地修改過最后一遍稿子后，在電腦上點擊了“簽發(fā)”。

（作者為中國經濟時報記者）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