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的第二個周六早上九點。李尚文都精神抖擻地坐在北京大學忻學系一間教室前三排的某個座位，和“乾元”國學班的老師和同學一起研討“儒釋道”。而前一天她剛剛坐著自己的奧迪車從千里之外的沈陽趕到北京-由于路途遙遠，她不得不給這輛車配了兩位司機。

她有20多個同班同學，有30多個“隔壁班”同學，和她不盡相同的是，他們大多坐飛機從全國各地趕來。和他們可以相提并論的還有很多人，比如中國國學俱樂部的學生、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的學生，雖然他們有的在別墅上課，有的在賓館上課，但是，他們在公眾眼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一方企業(yè)家。他們學的都是以“儒釋道”為重要組成部分的國學。

2005年，隨著北京眾多同學班的開班，“國學熱”終于從地下浮出-除了一開學便請來無數媒體進行報道的乾元國學班之外，2005年12月開班的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企業(yè)國學堂”喊出了“修身治企，兼濟天下”的口號，2006年1月開班的中國國學俱樂部則被傳言“背后資金”可能是李嘉誠。

“道”與“術”的邊界

乾元同學班學員、河北金潤置地房地產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張魯說：“經濟管理是‘術’，而國學是‘道’，當我們的事業(yè)達到一定高峰時，內心卻常感到空蕩蕩的，希望在這里能夠找到歸屬感。”

中國老板的“空蕩蕩”很多時候僅僅靠“術”是解決不了的：一方面是“術”的匱乏和乏力，另一方面是“術”的過于泛濫以致互相抵消，再有就是許多必需的“術”(如法制)并不是企業(yè)家本人所能左右的。這也許就是文學上所說的“悲劇”——歷史發(fā)展必然性和現實不可能性的沖突。

這些沖突大概只能依靠“道”來消解(無論是從內心還是從現實)，閑為“道”是高于“術”的，孫悟空“術”蓋宇宙，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正所謂“魔高二尺，道高一丈”。

明基中國營銷總經理曾文棋一直在思考明基，西門子的文化融合問題，最近，他在“天圓地方說”中找到了方向。1月18日，他向筆者演示了如何用明基的“圓”與西門子的“方”對接、融合：“地是方的，天只有圓的才能蓋住，西門子是方的，所以明基必須是圓的?！?/p>

這時候“道”已經變身為“術”了，看來，道術并用、道術不分是中國特色。

所以，中國老板上國學班的“歸屬感”，需要從“術”和“道”進行分解——起碼要從中國商人實用主義之“術”和儒釋道人生智慧的“道”兩方面去看，才算比較全面。

“健全的體制可以約束管理者的行為，可管理者到底是該把人變成機器還是讓人更成為人?”某公司總經理田麗亞上課第一天就拋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困惑。在她看來，現代管理模式可能因為管理者文化底蘊不夠深厚、思想內涵失之淺薄而造成或扭曲、變形或壓抑的企業(yè)文化，科學的管理架構可能因為人文環(huán)境的水土不服而成為教條。

巧的是，田麗亞的同學中就有來自上海的麥肯錫全球合伙人魏女士，雖然魏女士自稱是自費報名上國學班，沒有進一步說明上學意圖。但是人們一把麥肯錫和研究中國本土哲學的國學聯(lián)系在一起，就會想起麥肯錫“兵敗實達”等一系列著名的水土不服的案例。魏苦攻國學，莫非是要補足短板?

所以，從“術”的角度看，作為最務實的群體之一，商人們的歸屬感可以理解為管理中“術”對“道”的追尋和依附。

心態(tài)不平衡的“解方”

老板和強者之間的等號注定了他們無論是在谷峰還是谷底，都是孤獨的。老板和社會，老板和下屬、員工之間往往客觀上處于博弈關系，大家都和老板博弈，老板便沒有了真正的朋友，也很難找到真正的自我。

金川啤酒董事長趙煥然的現身說法具有很強的代表性：“我雖然年過花甲，但不知道生活的‘北’在哪里，生命的根在哪里?贏了世界丟自己，為誰辛苦心茫然。心態(tài)平衡的危機，是健康最大的危機。目前，90％的企業(yè)家心態(tài)不平衡?！?/p>

而心態(tài)不平衡的“解方”大抵逃不出儒釋道的范疇。儒釋道是國學的三大重要組成部分，按照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的說法，儒釋道包含了許多有價值的人中智慧：儒家孔子、孟子、荀子強調通過修身實踐的功夫，盡心知性而知天；道家老子，莊子主張超越物欲，超越自我，旨定物我之間的同體融合；佛教的人生智慧則是解脫的智慧，無執(zhí)的智慧。這些智慧，無論是登上夢想中的頂峰后卻感覺“空蕩蕩”的商人，還是遭遇挫折難以突圍的老板，都是一種依托、一種啟發(fā)。

在參加完了慧特智業(yè)開設的修心開智特訓營之后，蒙牛董事長牛根生認真地寫道：“一個人只有參透了生死，才能解決終極問題，只有真正認識到：死廣是必然，活著是偶然，才能徹底放下自我，提升心靈的境界、只有認識到生命無常，做事業(yè)才會只爭朝夕。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幸存、幸運。我們要時時慶幸自己的幸存和幸運，這樣才能修得一顆包容的心、感恩的心、無抱怨的心。”

湖南友元實業(yè)總經理陳歷旭則在同學班寫道：“人生最大的浪費就是用80％的時間解決自己制造的是非和矛盾?！边@好像對牛根生的散財舉動做了某種預告或勸喻，但實際上二者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牛根生向來以“散財大師”著稱，只是2005年初義做㈩了一個更加驚人的決定：捐出個人擁有的全部蒙牛股份，成立老?；饡?，支持蒙牛百年發(fā)展。

而所謂“自己制造的是非和矛盾”大多是老板領導大家創(chuàng)造了財富之后怎么分配的問題，每個人都會關注利益，北京大學產業(yè)與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郭梓林說：“員工或者副手們會去猜：你為什么會關心我的利益?在你心目中誰的利益你會考慮?誰的利益你會優(yōu)先考慮?大家都會去猜，所有的人都在跟你博弈：企業(yè)家只是一個人，可卻要面對所有的人?！?/p>

在這個博弈當中，老板要有思想、有理念，要回答這些問題。牛根生用“散財”的方式回答了這些問題。香港上市公司慧聰國際董事長郭凡生沒有專門上岡學班，但也深得國學奧妙，他很早就用“財散人聚”的方法來解決慧聰國際“江湖常青”的問題。

老板的安全感

但以上只是民營企業(yè)老板歸屬感的一個方面。實際上，老板歸屬感的最核心是安全感。

“發(fā)展”之后看“安全”。這是絕大部分老板的心結所在。2005年8月，筆者邀請中科院中小企業(yè)研究中心主任陳乃醒，桑德集團董事長文一波，奧凱航空董事長劉婕音討論“壟斷行業(yè)解禁”問題時，最早進入水務行業(yè)的民企老板文一波最想知道的問題不是行業(yè)解禁，而是商業(yè)環(huán)境。他問陳乃醒：“您對我們國家民營企業(yè)的生存環(huán)境是樂觀還是悲觀?或者我們在多長時間里可以樂觀起來?再堅持五年十年以后就好了?”

2004年以來，老板們總是在問：能源、鋼鐵等明明是中國利潤增長速度最快的行業(yè)，為什么發(fā)改委要限制這些行業(yè)的投資?明明是因為國內融資環(huán)境不利于民營企業(yè)；私有財產保護環(huán)境令人擔憂，民企才想方設法“外資化”，海外上市，將資產置換到海外上市公司，為什么國家外匯管理局要以國資外流為由發(fā)布11號文，29號文?為什么熱烈響應“國退民進”的德隆、格林科爾一夜之間倒下，進而以“國進民退”的處置收尾?……

太多的不確定性讓他們無所適從、膽戰(zhàn)心驚。生存環(huán)境巨大的不確定性給老板產權遭受外來侵害創(chuàng)造了諸多的可能性，而對此，老板恰恰是無能為力的、這時，孔子勸慰他要有敬畏之心——“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也許能讓他平靜下來，進行反思。因為敬畏之心已經是一種人生哲學，超越了是是非非，況且如果心存敬畏，則行為收斂，也是一種最好的生存之道。

當然，老板也可以從國學的學習中發(fā)現：數千年來，中同人的諸多觀念都被改變過，甚至親情觀念也被顛覆過，比如“大義滅親”、比如“文革”期間顛覆了人和人之間夫妻父子等基本信任關系，但是“官本位”觀念幾乎從來沒有變過。所以，在沒有足夠的外力保護、規(guī)范的情況下，在中國可以通過擴大自己的活動能量，從而更好地保護產權，比如，自己被選為政協(xié)委員或人大代表之后，就可能擁有更多的公關渠道，有更大的知名度，一般的人就不敢輕易地侵犯自己的產權。

但是，即便官至重慶市政協(xié)副主席，重慶力帆老總尹明善仍有很深的不安全感。所不同的是，這種不安全感來自于企業(yè)內部。據悉，尹明善一直在家族化管理和現代化管理之間徘徊。他在南京第六屆華商大會上說：“如果不用職業(yè)經理人，我的企業(yè)就會慢慢地死去；如果我急匆匆地去用職業(yè)經理人，那我的企業(yè)就會快快地死去；”尹明善引進職業(yè)經理人失敗后發(fā)現，用不爭氣的家族成員，一年下來，“最多偷我?guī)纵v摩托車，或是把廠里的摩托車零件帶回家，小偷小摸搞一點，但是，職業(yè)經理來了以后，如果他職業(yè)道德上有問題，就不是幾輛摩托車、幾十輛摩托車的問題了，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地區(qū)市場被挖走的大問題。”

這也是因為外部保護機制的缺失導致內部控制安全系數很低，所以，在許多企業(yè)家看來，相對于法律保護的剛性，盡管道德約束是更弱的一個層次，但如果能夠輔之以親緣和事緣的關系，形成一個盡管不易擴展卻相對穩(wěn)定的內部人員體系，在這個體系內用道德和情感來保護產權的成本，往往比動用法律的成本要低得多。

“這是相當一部分企業(yè)家一種明智的選擇，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一種無奈的選擇，”郭梓林說。

郭梓林認為，中國民營企業(yè)有兩個基本的特點：一是原始資本來源的復雜性；二是由于社會在法律，道德、文化方面相對于市場化演進的滯后性，使得民營企業(yè)留下了許多的先天不足。其中前者涉及到民營企業(yè)產權確立在程序上的正當性問題，后者涉及到社會應該如何在提高效率的同時，兼顧公平的問題。前者是“術”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后者則是“術”的滯后和缺失。所以，求助于“道”成了中國老板的惟一選擇。

“悟道”先要“聞道”

雖說轉而求助于“道”多少出于無奈，但是，既然選擇了，就要用好。所以，怎樣進行“禮樂教化”，怎樣用“仁義禮智信”去熏陶或者衡量職業(yè)經理人和員工，幾千年國學沉淀下來的東西里面，是有不少精華的。

畢業(yè)于東北財經大學的李尚文很早就下海經商，而她的丈夫從部隊復員后一直在國家機關工作，由于李尚文的生意風生水起，2000年，她的丈夫辭去公職幫她管理生產，但是，她發(fā)現，雖然丈夫工作很熱情，但是管理方法簡單武斷，于是兩人的摩擦不斷升級，李尚文開始迷茫了：“丈夫對我好不容易從不支持變成了支持，現在卻是不會支持了?！焙髞硭陨狭藝鴮W，先在北大讀國學在職研究生，之后又到乾元同學班上課，她發(fā)現，可能自己對待丈夫的方法也有問題，比較著急?！盀槭裁床混o下來思考?”因為“企業(yè)的成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年下來，她和丈夫的關系、企業(yè)的管理都“順多了”。

“要先學會靜下來?！崩钌形奈虻竭@點、做到這點用了3年時間，所以，與其說是進行國學“學習”，不如說是進行同學“修煉”。

按照“臺灣第一富婆”、王永慶之女王雪紅的經驗，“修煉”到了一定的程度，許多問題會迎刃而解。王信仰的基督教講究“感恩”，主張利他，但企業(yè)的本質是利己、筆者在2005年5月采訪她的很好奇她如何處理這對矛盾。她說：“我自己在信仰方面跟企業(yè)經營是一致的，我的信仰教導我要很正直，我覺得這對做一個企業(yè)是最重要的：怎么正直地對待下屬，對待廠商、對待社會。另外就是要很積極，勤勞者才有飯吃。再就是回饋?！?/p>

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是講究感恩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論語》)。孝是對父母的敬愛，悌是對兄長的敬愛，這是“仁”的根本?？鬃诱f的這種敬愛雖然范圍比較窄，但也是感恩的一種，可以延伸到朋友、同事。所以，國學老師可能給老板們提一個建議“老板自己首先要修煉一顆感恩的心”，老板有感恩之心，員工才有安全感；員工有安全感，老板才有安全感，推而廣之，企業(yè)對社會懷有感恩之心，自己也會更安全。

這樣，“道”和“術”的多次激蕩和轉換都是中國老板所追求的“悟道”。

而要“悟道”，首先要“聞道”。

據說，潘石屹的現代城的構造，是得益于他從佛學中領悟到“只有開放的系統(tǒng)才有生命力”，而潘石屹平時是喜歡禪的-他的隨筆集《茶滿了》便起名于禪宗的一樁公案，一位大師說“茶滿了!”立即使他的一個弟子頓悟。而“房地產操作是同樣的道理，我們頭腦里雜七雜八的東西裝得太多，我們應該定期讓自己的大腦空閑下來，將大腦清零，思維回到最基本、最初始的狀態(tài)，這樣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才會源源不斷地涌現?！?/p>

是的，對于那些只會賺錢、埋頭十活的老板來說，交錢上國學班未必不是強制自己定期將大腦“清零”的好辦法。

(編輯 李 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