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看電視總會嘟噥一句:“要是有個《趙五娘》的片子看看就好了?!碑敃r我們買新出的《功夫》碟片回來,兩個人看得樂翻了,他總是不經(jīng)心地抽煙,沒有看出半點滋味來。
周末又回家,我就記住這件事情來,想買幾張淮劇《趙五娘》的VCD,走了好幾家大音像店都搖頭說沒有,有的甚至沒有聽說過。上車前,遇到了一個賣盜版碟的地攤。我到底不死心又去問。
“有。是淮劇《趙五娘》哎?!”那老爺爺說。
“是吧!”我說。
“有,還是陳德林唱的呢?!彼f。
“是,那拿來看看,多少錢?”我說。
“三碟的,十塊錢,你看來也是買了回去給老人看了?!?/p>
“是?!边@個老人的善解人意讓我很自在。
“八塊錢吧?”這大概只是買東西的習慣。
“十塊錢,少一分不行,三碟的,陳德林的,你上街能找到么!”
確實是難找,我不與他爭執(zhí)了,接過他手中的那個貼著大紅的戲服的碟片盒子,上面確有《趙五娘》和陳德林的字樣,我付了錢塞進包里上車了。
我們一到家,父親已坐在桌前等我們吃飯。我從包里拿出碟片來放在桌上,他眼里一下亮起來:“哦,是陳德林的,這東西哪里找到的啊?!”
下午,他就興致勃勃地坐在電視前,等我們放給他看,他至今也不會擺弄影碟機。電視里咿咿呀呀地唱起來,他一拍大腿說:“就是這個,陳莊的陳德林的,不錯?!?/p>
我們哪知什么好壞。
他說:“陳德林家就在前面陳莊,年年清明回來祭祖都要唱戲呢!”這時正逢清明,他可能又聽說陳德林回來的消息了,看他的神情,好像他和陳德林是多年未見的老鄰居。
我們哪里能懂。
我在書房看了半個鐘頭書,電視里咿呀的聲音傳來。我也不知那在臺上一句話說老半天的戲文他怎么聽明白,況且他又識不得幾個字。
我到房里一看,他原來已坐在椅上睡著了。
看來這戲?qū)λ仓皇且粋€懷念而已。
我小的時候是指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后期,那時候的記憶里我們就有戲看了。那時的戲是在村里唱的。而且有個必要的條件就是要有人死了。死了人當時是一件悲傷的事情,但又偏要弄個戲班子來唱上個半夜,很讓人費解。
在鄉(xiāng)下,有人死了要過“七七”,每個“七”也就是七天時間,這個時候家人親戚都要來祭奠。到“六七”的時候要好好操辦一下的。找和尚或者道士回來放“焰口”,焰口有不同,簡單一點坐下來就唱的叫“平臺焰口”,擺上一個布滿燈的小塔在桌上和尚道士圍了一轉(zhuǎn),大和尚朝上座一坐唱起來的叫“花臺焰口”,熱鬧得多,無非也就是“超度亡靈”。
這不是唱戲,放完焰口后就唱“小戲”。這時候戲班子才登場,有的和尚道士也能拉能唱也可唱“小戲”。唱戲的時候不搭臺子,只一張桌子放在堂屋間,用張凳子放下來一坐,二胡一拉,女戲子一揚手絹就唱將起來。
村里的老人小孩把這個當成一件大事情。早早地吃過晚飯就開始議論晚上某某人家有小戲呢。準備好了要去看。放焰口的時候是沒有人看的,因為每一臺焰口的過程中的儀式都是一樣的,各種樂器嗚啦嗚啦的一起,和尚老爺們唱起經(jīng)文來,有些鬧心。放焰口時只有家人來在邊上,唱過一段要家人來畫個“十”字,燒些紙錢。這時候已是“六七”了,所以死者家屬也不會再傷心哭泣了。
且說這唱“小戲”。幾個“唱戲的”坐下來,屋里已圍滿了人,冬天的屋子里顯得熱乎乎的,即便在夏天也沒有人埋怨天熱或有蚊子。常唱的有《王樵樓磨豆腐》、《皮五辣子》,都是揚州的傳統(tǒng)戲目。
那女戲子脆生生地叫一聲:“樵樓?。 蹦袘蜃觿t有些活蹦亂跳地應聲唱起來,聽不清戲文,但熱鬧非常。這些戲算是文雅一些,還有的唱些插科打諢的事情,老少也很樂意,這些常以“公媳”、“姑老爺、舅奶奶”之間的關系開玩笑的,有些不上譜,但熱鬧非常。
聽小戲也未必就像什么票友戲迷那樣較真兒,只圖熱鬧?!俺獞虻摹币捕际瞧匠0傩臻g嗓子好的稍學一兩年就來唱的。水平也不一樣,但唱戲的瘋子為生計,聽戲的癡子圖熱鬧,各取所需,也不必擺什么譜。有些唱戲的滿嘴胡說,也沒有人計較,據(jù)說和尚道士們也都是冒充的,念經(jīng)文盡是“北京到上海,上海到北京”“多放點鹽少放些味精”,只是樂器聒噪又唱得像模像樣,聽不出來,亦沒有人肯當真紅了臉爭執(zhí)。
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鄉(xiāng)下事物,也著實給寧靜單調(diào)的鄉(xiāng)人帶來不少樂趣,雖是“小戲”,也在老人小孩心中有很大分量。而且,一般人家喪事是請不起“唱小戲”的,所以它自有其難得之處。
二月的鄉(xiāng)下雨天泥濘沒有人愿意出門,母親坐在家中叨咕“窮人怕個正二月”。春耕沒有開始,又出不了門只有在家釘鞋底。那時候還沒有幾個人家有電視,從上?;貋淼睦险杉业故怯须娨?,可他家大門大院關得緊,沒有天天敲門去看電視的道理。
母親就坐在屋中釘鞋底,輕輕地唱著《楊柳青》。
“六啊月的夏天露水多喲,哎嘿依兒喲,田里的蘆花穗如麥田喲……楊柳葉子清又亮,楊柳葉子清又亮……”
這個曲子有許多詞,不同的唱詞一樣的曲子。那時候大隊里或?qū)W校有文藝演出時有表演唱的都是這個曲調(diào)。二胡一拉,信手拈來,很有意思。這個當時叫做“唱文娛”,很有意思。母親唱著唱著又聽見馮恒羊家的唱片機響起來,是《王樵樓磨豆腐》,她便不出聲了,也不讓我出聲認真地聽,其他鄰居一定也是屏了呼吸認真聽了。那時候,唱片機很珍貴的,也大都是唱戲的,什么揚劇、淮劇、黃梅戲。記得有一張不同,是鄧麗君的片子,但從來沒放過,馮家的兩個兒子想必是聽這些的影響,都是男高音,在音樂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
村里也沒有什么戲迷,也就是作消遣,多是看熱鬧而已。唱片機聽戲是算比較奢侈了,且比“小戲”更優(yōu)雅,所以令人向往。但更有意思令人艷羨的是去大會堂看戲。這在村里是一件“隆重”的事情。
隊長接到大隊干部通知,手里握了一把票,挨家挨戶地來發(fā),大人每個人一張,小孩子沒有票帶上去就行。村里熱鬧起來,沸騰了——下午到鎮(zhèn)上看戲!還和隊長打聽是什么戲,生產(chǎn)隊里大家就信隊長的,他是我的二叔,辦事人人信服,大家選他做隊長。
他認真地說:“是城里的揚劇團來唱的,《趙氏孤兒》!”村民們滿意地回屋去燒飯吃,要早去呢。吃過飯成群結(jié)隊的往鎮(zhèn)上趕,要走五里路,有人自己帶了自家炒的瓜子,有人在大會堂門口的老頭那買,有五香的,有原味的。孩子還鬧著要買棉花糖,被一把拎開來拾階而上了大會堂。
檢票的人神情莊重地站在門口把關。有和他認識的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動聲色,這個打招呼的覺得很有面子似的,得意地進了門去。有的沒有票的,認識檢票的人站在門口叫:“某某人,我是某某,讓我進去吧!”
男女老少陸續(xù)進來,電鈴一響,燈熄了,上面顯示著戲文,識字的在念,不識字的在一邊看,一邊聽。時而嘆息,時而哄笑,竟還有不禁落淚的,一共六場,中間休息一下,會場好不熱鬧。
縣城來的劇團就是上檔次,看人家的衣著排場,看人家的架勢和唱功,下面不停地議論著。兩個鐘頭下來,從昏暗的會堂走出來,日已西斜,又按照來時的一群一隊的回去,而這時候是一邊走一邊議論這戲的好壞,或嘆惜主人公的不幸。
有時突然下了雨來,也沒有人埋怨,都笑著鬧著一路跑回家。
晚飯的時候,各家有串門的習慣,捧了飯碗各家走走還要討論白天的這個戲,大抵要說縣城里的戲班子比這個小戲就是好聽。
這樣的娛樂方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人們也未必明白。但我知道他慢慢消失的時候,村里通上廣播之后。每天三次的播音無疑是豐富了村里的生活,村頭有大喇叭,每家每戶有小廣播,都是三餐時分響,好不熱鬧,晚上廣播時間長一點,常安排的《老人與?!?、《邊城》等許多廣播劇重復地播,其間“戲”的時段也很多,晚上睡在床上,熄了燈也能聽得,很是愜意。
廣播倒是使“聽”戲容易了,但接著出現(xiàn)的電影改變了生活的許多細節(jié)。村里的大喇叭一響,各家各戶也都能聽見:
今天晚上七點鐘大隊部放電影,大家吃過晚飯來看。
幕布早早豎起來,放電影的“小和子”胖乎乎的站在大隊部門口很神氣,村長在熏燒店買些肉菜,晚上請他喝幾兩“糧食白酒”。天黑下來了,大伙都搬了凳子來看電影,大家討論著的是“打仗的”還是“武打的”還是“鬼片子”。
有喪事的人家也不愿請小戲了,好多人聚在家里也是麻煩事,干脆請小和子來放一場電影,就在打谷的場上,也算是在鄰里中很體面的一件事情了。我奶奶“六七”的時候父親就叫了電影放。這種形式被人接受了,也沒有人家唱小戲了。往年是“六七”,“頭周年”,“脫孝(三周年)”都要放焰口唱小戲的,后來只放焰口,不唱戲了放電影,后來就連電影也不放了。
這幾年有了電視了,放電影的小和子也改行回家賣水果了,大家在各自家中看電視了。電視里也有戲,有電影,但始終沒有原來有趣味,盡管如此,村里人不愿再去折騰。時代進步了嘛。
現(xiàn)在要是死了人了,大鑼大鼓的樂隊喧鬧起來還嫌不夠要架上擴音的喇叭,讓四方鄉(xiāng)鄰得知,有專門哭的人坐在話筒前五塊錢哭個十分鐘以顯親人之痛,更甚至有請來現(xiàn)代的樂隊,唱些“妹妹坐船頭”、“今天是個好日子”的熱鬧內(nèi)容來,硬是把喪事辦成喜事,很是沒有意思且令人不解。
小戲和電影院里的戲也就在這些鑼鼓喧鬧中,漸行漸遠了。好像沒有人再去懷念那些日子了。
中央電視臺有專門的戲曲頻道,不停地播戲劇或者與戲劇有關的知識。但在鄉(xiāng)下,這個東西未必就受歡迎。這些東西和父輩們相距似乎遙遠。
母親已經(jīng)不能再哼唱她的《楊柳青》了,她已重病纏身。馮恒羊家的門成日緊鎖著,他們?nèi)叶及徇M城里了,那臺舊唱片機也不知所終了,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頭梳得順溜,搽了梳頭油的老恒羊在家里一邊做針線一邊學著唱“皮五辣子”了。
鎮(zhèn)上的電影院換了金字招牌,不再是過去的大會堂了,而且它和旁邊的建筑顯得相形見絀,縣城里的揚劇團再也沒有來唱過戲,也沒有見過誰想起來再請他們來唱。有一次,我在城里倒真去看了一場,是一個高校的大學生們來看的戲,“淮劇”對我們這些年輕人而言是太遙遠不可理解的事物,其間尷尬不言而喻。
父輩老去,帶走的不僅是時間,還有美好的生活。父親坐在電視前對畫面清晰的戲劇也失去了興趣和耐心,盡管它是名角陳德林的戲,但這似乎并沒有“小戲”或者大會堂的演出有意思。
他睡著了。他厭倦了他的不解,這個世界的奢華對父輩而言是幸也是不幸,他們不解后終于厭倦。
當然,父輩們的厭倦只是他們自己的一種失落,并不能導致一些事物的最終滅亡。相反,似乎他們更加的鮮亮與排場,只是被束之高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