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高坡上的故鄉(xiāng),是埋皇上的好地方。
唐十八陵,其中十陵在村人眼皮下;自西向東一溜兒巍巍乎擺去。王侯將相、龍子龍孫的陪祭墓,更是稠得夜里出門走路把人一絆一跤。自小,我就是在大大小小的墓冢疙瘩兒上割草放羊耍大的。埋在那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在中國歷史上或多或少留下一筆。但見慣不驚的村人,誰也沒把他們怎么當事——不過土堆兒比咱祖爺的大點高點嘛,滿墳頭兒荒萆斷碑,幾個歪陷在七里的石人石馬,咋有咱村東的烈士墓齊整壯觀。
人們說的烈士墓,也確實齊整壯觀:邪墓地足有二分大,栽滿綠蒼蒼的松柏:黃燦燦的迎春花兒墓頭開放,墓前豎起一個丈二高的厚厚石碑,上刻“革命烈士,民族英雄”八個描金大字,叫誰走近都不由放慢腳步。印象中,那墓園似乎沒有專人管理,但拿鐮的淘氣孩子從不去里面割草,扛耙兒老漢從不去里面摟柴。碑有人擦,墓有人掃,青石供桌上常見誰擺上的祭品、花圈。據說從京城來過黑色臥車,從中走出穿呢子服的人,進墓園肅立默哀過。每年清明,戴紅領巾的少先隊員都要打著隊旗,在老師帶領下對石碑舉手宣誓。那激蕩在松風柏濤中的每句誓言,至今擾回響在我的耳畔。
年年掃墓,歲歲宣誓,村入培土,恐后爭先,一年一年又一年,成為當地一大景觀。誰也不清楚那烈士墓是誰所修,誰也沒問過那墓中埋的烈士是誰。故鄉(xiāng)自古多戰(zhàn)事,解放前又是紅白拉鋸地帶,你打過來,我打過去,死人的事經常發(fā)生,一次戰(zhàn)斗出上十個八個烈土太容易了。事后都是就地刨坑一埋,隊伍開拔后永無聲自成睡在那兒。即就當時有誰留心,一年二十年一過,世上新人催舊人,還要過自家緊巴日子的莊稼漢,誰又能老記在心里?何況,這樣齊整壯觀的烈士墓,十里八村哪村有,單此一點就夠村人氣粗了。當點事兒有啥錯?
哪想,當事兒祭掃多年,到頭來鬧出笑沾——“文革”中有好事者一查歷史舊賬,好家伙,那埋在墓中的,根本不是共產黨的革命烈士,而是一個敵軍的上校團長,墓也是當時的反動政府給出錢修的。這下子,全村人一下炸了窩。眺的跳,罵的罵,怨的怨,喊的喊,最后為了洗雪村恥,以示與政治仇敵的不共戴天,鬧農運樣高呼革命口號,掄錘持斧沖進墓園,砰砰啪啪一通砸,叮叮咚咚一陣劈,眨眼間,昔日齊整壯觀的墓園被揭了個底朝天。樹砍了,墓平了,砸斷的石碑鋪了生產隊喂牛的槽底。就這全村人仍免不了萬分尷尬——咋就黏黏糊糊鬧出這么大個政治笑話!上頭開會點名批評,外村的人見面嘲笑,村人聽到誰出沒勇氣起來辯白還嘴,只能羞紅個臉把頭埋進褲襠……
這個笑話,成為村恥。說了好久,傳出很遠,方圓幾十里的人們都在茶余飯后用其開心逗樂,一說就是幾十年。說得不少老人下了世,說得當年舉手宣誓的紅領巾,一個個都有了黑茬茬的胡子。
如水時光,終于沖淡了許多東西,包括對這個笑話的興趣和記憶。村人這才慢慢兒抬起了頭。只說村恥到此為止,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又一次讓村人蒙羞。先是來了一個相當級別的領導,由本縣書記、縣長陪著,在如今已長滿荒草的烈士墓原址轉呀轉,肅立片刻后拄杖抹淚離去。接著各路記者蜂擁而來。從他們的文章、節(jié)日里,村人這才弄清,埋在本村土地上的,確是一個真正的革命烈士!不過,他當時是一個秘密的中共地下黨員,由一位先他犧牲的同志單線聯系。烈士抗日戰(zhàn)爭中與敵拼死在山兩娘子關,死后嘴里還咬著一個敵兵的耳朵!
要重修烈士墓了。村人從廢棄了的牛槽底扒出了那兩截斷碑,老老小小全落下羞愧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