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蔭溪江的河床。水急的地方是鵝卵石,水緩的地方是沙子,漲水時水流稍急,沙子沖走了,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鐵砂。我們常常將鐵砂堆起來,說是要煉鐵造大刀,可是我們內(nèi)心并不相信這些黑沙子真的能煉成鐵。
傳說很早時,石窟堡有個見多識廣的太公,打算淘鐵砂煉鐵,后來國民黨的縣政府派人來一調(diào)查,說是會破壞水源和環(huán)境的,不許他辦煉鐵廠。
老六說,要是那個太公的煉鐵廠辦成了,石窟堡的人都成了煉鐵工人,那我們都是工人階級了。我們一想,覺得全村堡人都差點成了工人階級。變成居民戶口,這樣難得的機會,竟給國民黨政府給弄掉了,害得我們都變回當農(nóng)民的命,實在罪大惡極。
村堡邊上,有許多不規(guī)則石頭,黑黑的,有很多小孔。有的亂堆在地上、溪灘上,有的砌在圍著菜地的石頭矮墻上。這些石頭叫做鐵屙,是大煉鋼鐵那時候煉成的鋼鐵。
我們常常想,要是大煉鋼鐵煉出來的不是這些鐵屙,而是真的能制造飛機大炮的鋼鐵,那么我們村堡的人,說不定也成了工人階級,成為煉鋼工人了??上щm然遇到了這個難得的機會,也沒有成功。
老六說,我們錯過這個機會,很可能是慶云那家伙害的。
慶云是我們村堡中惟一真正當過工人階級的人,而且是煉鋼工人。我不知道他是在紹興鋼鐵廠還是杭州鋼鐵廠,也許是在更遠的地方。
大煉鋼鐵時,慶云正好回老家探親,看望他媽媽。見我們村堡煉鋼鐵的樣子,他就很有把握地斷定,那口大鐵鍋,根本煉不出鋼鐵。那幾天,他到處找人說:“你毛想想好了,如果在一塊冰上再加上一些碎冰,底下用火燒著,那些碎冰能不能燒成開水?”他還說:“我就是鋼鐵廠的,我怎么會不知道?”
我們村堡的人聽信了他,就改變了煉鋼鐵的方法,在磚窯里用泥巴燒了一個大大的高爐,再在高爐里煉鋼鐵。那些鐵屙就是這樣煉成的。
慶云搞了這樣的破壞。村堡里的人卻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是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革命最徹底的,他家又是貧雇農(nóng),所以不能說他是反革命。
過了兩三年,慶云也不再當工人階級,挑著一擔行李回家務農(nóng)來了。
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發(fā)生的事情,我也是聽說的。村堡里的人有時還會爭論大煉鋼鐵的事,有的說慶云說得有道理,有的說其實慶云自己也不懂煉鋼。我常常想,要是我們不改變方法,說不定就煉成了,那么石窟堡也就成了石窟鋼鐵廠,我們也都成了工人階級。
2
慶云身材瘦高。兩條腿細溜溜的,站在那里,好像沒有屁股。他是個癩子,頭上有好幾處沒有頭發(fā),露出粉紅的嫩皮膚。他的額頭還有一大塊黑斑,我想那可能是煉鋼時給火熏黑的。
回石窟堡后,他娶了里岙村的冬梅,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最后才生了個兒子。
在石窟堡。一般人家都有個院子,但只有幾戶人家有臺門,不過臺門都是敞開的,就是晚上睡覺也不關,只關家里的大門。慶云家有臺門,而且經(jīng)常關著,從來不讓我們進去,因為他家的院子里種著好幾種花。那些花都不會結(jié)果子,他卻還當寶貝一樣,所以我們都覺得他的腦子有點兒毛病。女人或者孩子養(yǎng)一兩盆花,那也很正常,可是他一個又粗又蠻的大男人,去養(yǎng)什么花?
慶云給他的孩子起的名字也都花里胡哨的,女兒叫美櫻、美竹、美莉,連竹都當花了,兒子叫美仁,一聽就是地主崽子的名字,哪像工人階級起的名?
劉老師還當面嘲笑過他:“你這個工人階級,怎么反而有資產(chǎn)階級的毛病?”
慶云雖有這樣古怪的毛病。平時卻不大說話,在路上遇到人,倒也會打招呼,可是晚上他從不串門,不聊天不打牌。他甚至不喝茶,只喝白開水。他說話最多的時候是罵人。一般的情況是。我們偷偷翻圍墻進入他家院子,胡亂拔掉幾株花。趕快溜走。他做完生活從畈里回來,一進臺門就發(fā)現(xiàn)了,來不及放下農(nóng)具,就走出臺門朝著一條弄堂大罵。我們其實早已躲在他家圍墻西面,聽他罵人。
他罵人一點不好玩,來來回回就是那么幾句話。一會兒說:“沒爹娘教養(yǎng)的小猢猻,幾株花惹著你們什么了?”一會兒說:“什么時候被我抓到,砍斷你的手。”一會兒又說:“下次我做個老虎弶。勒斷你們的狗腿?!笨墒钦驗樗R得不好玩。我們才覺得特別好玩,躲在邊上,猜他先罵哪一句,后罵哪一句,賭一顆玻璃彈子。
我們從來不覺得拔掉他的花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又不是生產(chǎn)隊的莊稼,拔掉了可能會被罰錢。有一次我和建山拔了很多剛長了一兩寸的田塍白豆。等大人見了罵起來,才知道那不是野生的,而是生產(chǎn)隊種下去的,我們嚇出一身冷汗,飛也似地逃走了,擔了一夜的心,直到第二天我媽媽背著鋤頭去重新種了。我才松了一口氣。
拔慶云的花就不同了。我對建山說:“慶云種花不過是一種怪僻,我們?nèi)グ蔚簦鞘菐退尾?,雖然治不好,也算出過力了?!苯ㄉ铰犃斯笮?。我也明白,我說的這番道理,只是為了向自己掩蓋一下愛好惡作劇的壞心眼。
慶云罵過以后,他的大女兒李美櫻才會出場。李美櫻罵人非常狠毒,每句話中,都要帶上“爹娘死過了”、“風腳爛手了”、“短命鬼”、“五喪鬼”之類可怕的字眼,聽得我們心驚肉跳,所以她一出場開罵,我們就一哄而散。
有一天,我和青頭在釣魚,青頭站在橋下面,我站在溪對面的橋墩上。慶云挑了兩只籃子從橋上過來,每只籃子上面都蓋著一條白色的大手巾布,不知道籃子里有什么不能讓人看的。
不一會兒,慶云就繃著臉急吼吼地從我身旁經(jīng)過,好像有什么急事。我從籃子的縫隙里看到,原來里面裝的就是花。我想,他挑一擔花給誰去呢?還有誰會像他那樣養(yǎng)花?鎮(zhèn)上有人買番薯,有人買南瓜,難道還有人買花?他種花誰都知道,為什么要蓋上大手巾布?是怕別人知道嗎?
慶云從路上走遠了。我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賣花姑娘》,就過了橋?qū)η囝^說:“我們石窟堡也有個賣花姑娘,你知道是誰嗎?是美櫻的爹爹慶云?!?/p>
青頭說:“你想騙誰啊,賣花?誰會花錢買花?”
我說:“剛才他挑著兩籃花去了?!?/p>
青頭說:“他這人有毛病?!彼麑c云和花都沒有興趣。揮揮手叫我走開。
慶云回來的時候我沒有看見,也不知道他的花送掉了還是賣掉了。但我聽人說,他回來后將院子里的花都鏟掉了,第二天砍了~捆小竹回來,搭了一個棚,改種絲瓜。到初秋,他們家的飯桌上天天有絲瓜湯。后來我們村堡里。有好多人家也開始種絲瓜了。
3
慶云有一雙車胎鞋。是割下獨輪車的輪胎做成的。別人上山砍柴穿的是草鞋,他穿這雙車胎鞋,在濕路上留下一個個輪胎印。不過他老婆冬梅,穿的是草鞋,與別人一樣。
冬梅的個子與慶云差不多高,她比較喜歡說話,看見個子比她矮的人去砍柴,就常常嘲笑說:“長子壞布。矮子吃苦?!比缓筮€自己解釋這句話:“長子做衣服費的布料多,所以長子壞布;矮子挑柴擔下山,山上的柴長得高,沒法子脫身,就吃苦頭了。”我不相信她的說法,我想,既然山腳下或者半山腰的柴長這么高,為什么要爬到高處去砍柴呢?
中午或者傍晚,生產(chǎn)隊收工,他一從畈里回來,就換上車胎鞋,和冬梅一起,肩上背著草杠柴繩,腰后系著勾刀簍篰,上山砍柴去了。兩個人的表情幾乎一樣,咬緊牙關,兩只腳走得呼呼生風,好像去遲了,山上的柴要被人砍光似的。別人看見他們的樣子,就笑著搖頭說:“這么吼獅的兩老婆?!?/p>
石窟堡勤快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人像他們那樣,連表情、走路的姿勢都弄得很勤快的樣子。別人上山砍柴,或者去自留地做生活,有時走路也會很急,可是臉上都從從容容的,從來不會弄得像出兵打仗。
開山的時候,不管是茶山還是竹山,都會開出很多樹根。生產(chǎn)隊一收工,大家都會去挑些樹根回來當柴燒。大多數(shù)柴根都被大人們挑走了,他們挑過后,剩下的就歸小孩子,我們挑著大籃子、大畚箕什么的,細心地將那些小柴根撿回來。
慶云和他老婆是惟一會來搶孩子生意的大人,他們要拿走最后一根柴根才肯罷休。他們的動作快,明明是我找到的柴根,我剛下手去撿,柴根卻飛走了,它已經(jīng)落在慶云手里。如果同時拿到一個柴根,別的大人笑一笑,就放手讓給了孩子,慶云和他老婆卻總是用力奪走,只留下一股汗臭味給我們。那天冬梅搶走了維立手中的柴根,維立當即大哭著罵道:
“婊子!畜生!強奸犯!槍斃鬼!”
冬梅好像沒有聽見似的,理也不理,這時候在她眼里只有柴根,別的都不存在了。慶云和冬梅在這點上很特別,他們每做一件事情,都全力以赴,好像遲上一秒鐘,整個生活都會丟掉似的。所以,阿七奶奶說:“從來沒見過這樣吼獅的人?!?/p>
在山上遇到他們,是我們運氣不好。別的大人從來不忘了提醒我們,哪里有個坑,哪里有道溝,叫我們小心,有走不過的地方,他們會放下?lián)颖澄覀冞^去??蓱c云和他老婆總是一臉兇悍,在山路上橫沖直撞,嚇得我們避得遠遠的,怕被他們撞下山崖。建山對我說:“他們的眼睛長得跟人不一樣,他們看不見小孩。”
4
冬梅養(yǎng)豬的方法與人不同。別人最多同時養(yǎng)三頭豬。她卻同時養(yǎng)了六頭。出豬圈泥時,豬放出來,每頭都精瘦精瘦的,走路都要拐倒。慶云經(jīng)常想辦法去買糠,連番薯藤也買。慶云的三個女兒,天天傍晚背著大菜籃,在田畈上、山腳下割豬草,到天色昏黑才回家。
她們一回到家,往往就會傳出一陣尖利的嚎哭聲。然后三個女兒中的一個,一邊哭著一邊跑出他們家的臺門——有時是美莉,有時是美竹,很少時候是美櫻——身后追著手拿毛竹烏梢的冬梅,那是因為那個被追打的女兒,在割豬草時衣服被柴刺勾破了。
這時候,冬梅的下巴和整排下牙都向前突出,一副咬牙切齒的兇惡神態(tài)。她下手從來不容情,每次一定要追上,用毛竹烏梢抽打女兒的小腿,直打得傷痕縱橫,女兒只好在地上亂滾著躲避。
一次下過雨,慶云家的豬圈墻壁塌了半邊,請了我爹爹、長腳阿光、李家浩幾個人幫忙修筑。我跟爹爹去了,看他們筑泥墻。吃點心時,李家浩說起胡村有一個老頭,帶了一筆錢到鎮(zhèn)上逛了一圈,發(fā)現(xiàn)街上根本沒東西可買,就回家來將那筆錢用刀斬碎了。
我想這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嗎?果然,李家浩說,這老頭后來被派出所抓走了。
慶云聽著呆了一會兒。說:“我做得這么辛苦,可是一個錢都積不下來。”
李家浩說:“你知道你為什么積不下來嗎?就是你做得太辛苦。太吼獅了?!?/p>
說一個人勤快是褒獎,說他“吼獅”卻是貶低,因為“吼獅”包含著一種急切而且不顧別人的自私自利。所以慶云不承認,說: “向來只聽說‘閑著餓,做著吃’,哪有越做越窮的?”
李家浩說:“你不相信是吧,就拿這個豬圈來說,你說冬梅養(yǎng)這么多豬做什么?一戶人家有多少泔水?分到手的谷,能軋多少糠,多少碎米?所以最多只能養(yǎng)三頭豬,養(yǎng)多了就虧本,你連這筆賬都算不明白?”
他就開始細細算賬,買飼料要花多少錢,孩子割豬草磨損的衣服鞋子要花多少錢,煮豬食的柴要多少,人砍柴也要吃掉更多糧食,所有這些,自己能拿出多少錢,又需要借多少債,而賣豬得來的錢,還不夠還債。
長腳阿光說:“家浩說得沒錯,不過這樣算賬,我還是第一次聽到?!?/p>
慶云搖搖頭說:“家浩說的我當然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養(yǎng)豬了,衣服還是要穿,飯還是要吃,債還是要借,是不是?養(yǎng)豬欠債更多,那是對的,可是不養(yǎng)豬,人人知道我還不起債了,誰還肯借債給我?”
李家浩呆了呆,說:“你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就是無產(chǎn)階級,說得一點兒都沒錯?!?/p>
5
我在鎮(zhèn)上讀中學的時,慶云又開始養(yǎng)花了。那時候我們這批人都已長大,再也沒有人翻墻進去拔他的花了,所以花養(yǎng)得很好,聽說還真的賣了不少錢。
可是他又染上了一個毛病,總是往城里跑,每個月要跑上六七趟,不知道他去紹興了還是去杭州了,每次去時都要帶上禮物送人。他的禮物都很特別:冬筍、霉干菜、狗肉或者木炭,還有他院子里養(yǎng)的花。
我聽說他是想當回煉鋼工人。他說?,F(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就算是一個農(nóng)民。如果有一個當工人的爹退休了,也能夠“頂職”當工人。他本來就是工人,重新回去當工人,那說也不用說了。
村堡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很快就不用務農(nóng)種田,要重新去當工人階級了,慶云的四個孩子,也不必考大學,就可以成為居民,上班拿薪水。他們一家六口,也都精神飽滿起來,一看都是有福氣的人。
只有我知道他們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也真是太巧了。那是個禮拜天,我沒有回家,同學魏義成叫我到他家去玩。中午就在他家里吃飯。吃過了飯,等大人出門去上班,魏義成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他的房間里,聽錄音機里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之類的靡靡之音,他還很得意地跟著哼哼,臉上露出很刺激的樣子。
我忽然看見了慶云。
他站在窗外的大雜院里,穿著皺皺巴巴的灰色衣服,還有幾個黑色補丁,系褲子的松緊帶也拖在外面,身邊還放著一大麻袋東西。
其實他平時在村堡里也是這身打扮,雖然邋里邋遢的,但也不算太難看,村堡里人覺得他穿得不像樣,也不大會說他,比他穿得差的人還有。可這時他站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大雜院里,就特別礙眼,一副賊頭賊腦的樣子。
我連忙躲在窗邊偷看。我想,慶云隔三岔五的出門,沒有上紹興,也沒有上杭州。怎么到鎮(zhèn)上來了?還弄了一麻袋東西,送到這個亂七八糟的院子里,想做什么呢?
慶云站了一會兒,拎起麻袋走到一扇破舊的門前。他敲了幾下門,門開了,探出一個頭發(fā)亂蓬蓬的腦袋,說了一句什么話,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慶云猶豫著,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接著又敲,敲幾下,停一會兒,又敲幾下。
魏義成也往窗外看了一眼,說:“這個瘋子又來了?!?/p>
我怎么也想不到,慶云在魏義成眼里是個瘋子。我說:“他不是瘋子。”
這時。那扇門開了,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已經(jīng)梳好頭穿好衣服。她一腳跨出門檻,就帶上了門。上了鎖,一邊跟慶云說話,一邊往院子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了一句話,這次我聽清了。她是說:“你回去吧,真的是沒用的。”
魏義成說,這個瘋子是里山人,每個月要來兩三次,找對面的王老頭,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說是要王老頭證明他八百年前曾在哪個工廠里當過工人。這個王老頭,過去在外地一個工廠當門衛(wèi),退休都已十五六年了,七老八十的,腦子也不大靈光,怎么可能還記得這個人?就是王老頭替他證明了,王老頭又不是中央干部,又有什么用?證明了做什么?算他說的是真的,那最多也不過是當過工人,又不是當過地下黨,立過大功??墒沁@個人一直不死心,還不是腦子有問題?這幾天王老頭生病住院了,他也不知道,還是到這里來找。
我聽見魏義成當笑話說慶云的事,只覺得耳根發(fā)燒,不敢說我認識他。慶云的女兒美竹也是我們同班同學,如果給魏義成知道,美竹怎么做人?
慶云走到院子邊上,在幾個花盆前站住,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無聊地踱了幾步,又退回去。坐在洗衣服的水泥板上。他也許在心里責怪王老頭不講義氣,連一句話都不肯幫他說;也許他在想,王老頭的一個證明,可以改變他一家的命運,當然不能輕易就得到,所以他要堅持下去,什么事都要一步一步來。
我們又聽了一會兒歌,就想出去玩,沒想到慶云還坐在洗衣板上,我心里猛地一跳。我不想與他在這里照面,免得尷尬,就匆匆走了,沒跟他打招呼。
6
聽說慶云的花死掉了一大片,在家里與冬梅吵了好幾次架。冬梅在外面說,是因為花死掉了心疼,所以爭了幾句。可是他們的小女兒美莉說,是因為這些日子花了很多錢,卻什么事都沒辦成。
我想到小時候好幾次拔過慶云的花,害得他心疼罵人,也是一時意氣,在鎮(zhèn)上的書店買了一本種花的書,讓美竹星期六回家時帶給她爹,就說是她自己買的。
可是星期日回學校的路上,美竹將那本書還給了我,說她爹不要。我覺得奇怪,書已經(jīng)買來了。看一看又不會少他一塊肉,為什么不要呢?她禁不住我東問西問,說就是因為書是我買的,她爹才不肯要的。
美竹回到家里,怕她爹說她亂花錢,不敢說是自己買的書,如實招認是我買的。慶云一聽就將書扔在地上,氣憤地說:“這小猢猻打什么主意?那天在鎮(zhèn)上碰到,他裝作不認識,怕我給他丟臉?!?/p>
美竹說:“那說不定沒看見你呢?!?/p>
慶云說:“他小時候拔了我多少花,現(xiàn)在裝什么好人來了?他有這么好心?看了這本書,花只會越種越死?!?/p>
原來那天在魏義成家,他也看見了我,還心里不舒服了。我說:“就算我沒招呼他,那我買了書給他,算是道歉了吧。既然他不給我面子,我也懶得理他,可他也不能說我給他書,是想弄死他的花?!?/p>
美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這個人,他腦子有毛病了?!?/p>
慶云還是不斷地出門,每個月要出去六七次,每次都急匆匆的,神態(tài)與過去上山砍柴一樣,弄得像出兵打仗似的,似乎在做著一件既緊急又很有把握的事。
有一次我媽媽跟我說,慶云和冬梅真是越活越小了,年輕時兩個人過得挺好的,從來不爭吵,到老來卻天天爭吵,不爭吵日子難過。
慶云家是越過越窮了。美竹倒是考上了大學,成了真正的居民。
美竹上大學時,寫信給我說,她在一邊讀書一邊家教,掙錢換生活費,多出來的錢,給家里還債。她提到她的妹妹美莉和弟弟美仁,說他們讀書用功,成績也很好,都是考上了重點高中的,可是她家已經(jīng)沒有錢供他們上學了,只好回家務農(nóng)。
她說:“我弟弟妹妹命不好。要是我出生晚兩三年,家給我爹敗光了,我說不定也讀不了高中,不要說考大學了?!?/p>
美竹的話使我非常震驚,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她爹媽都是非?!昂皙{”的人,敗家兩個字,怎么也安不到他們頭上的。
我不知道慶云是怎么死心的,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誰都不提這個事了。后來美仁在鎮(zhèn)上開了個店,給人做鋼窗,聽說手藝好,生意不錯,準備在鎮(zhèn)上買房子。
一年冬天,我回家看到了慶云,拱著雙手坐在臺門外的墻腳根,閉著眼睛曬太陽。他已經(jīng)很老了,戴著一頂很時髦的線帽,臉還是很瘦。臉上的皺紋卻堆得像沙皮狗,身子也小了一圈。穿著黑色的棉襖。
那時候,石窟堡幾乎所有人家都早已起了新屋,慶云還是住在老地方,除了臺門有些歪歪斜斜,門的底腳已爛得參差不齊,其他好像沒什么變化。
我招呼他說:“慶云阿伯。你曬太陽啊?”
他聽見動靜,睜開眼睛,抬起頭,手搭在額頭上遮住陽光,瞇著眼睛,尖腦袋慢慢地側(cè)來側(cè)去,看了我半天,很泄氣地低下頭,自言自語道:“這是哪里來的客人啊?如今的后生,沒幾個認識了?!?/p>
他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