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在公園散步，和幾個無話不談的中年女朋友，沐浴著星光明月，享受著微微輕風、呼吸著灌木和青草散發(fā)出來的甜津津的、鮮嫩嫩的氣息，且說、且走、且笑——

慈城阿姐，56歲，1，58米的個子，胖胖的。頂著滿頭灰白短發(fā)。冬天，她穿一件原來自己做服裝生意時剩下的紫紅色羽絨大衣，別人見了就戲說她是披了一床棉被。她的性格像男人，敢想、敢干、敢闖、敢說。說話聲音很大，但人很聰明，也很善良。性格直，心里放不住話，眼里也揉不進沙子。她娘家在慈城，卻找了個家住市區(qū)的老公，比她大8歲。人矮矮的，但是挺有才氣，寫得一手好字，在某廠當過建材科科長，也曾經(jīng)輝煌過的。有求于他的人，大閘蟹、青蟹之類的禮品一箱一箱地往他家里送，吃不光，慈城阿姐就去賣掉。老公說，要給人家捉去的!慈城阿姐拍拍胸脯，說：捉啥西(什么)，要捉來捉我好啦!

現(xiàn)在慈城人也有寧波戶口了，但在當年，慈城阿姐因為沒有寧波戶口而受阿婆的氣。阿婆是死去阿公的小老婆，年輕辰光很漂亮。她對慈城阿姐不好，吵架時罵阿姐是鄉(xiāng)下人，這輩子也做不了城里人，說：儂要是能把戶口弄到市區(qū)來，我圍著寧波城爬三圈!慈城阿姐為爭一口氣，就托人找關系，把戶口辦到了市區(qū)。她對婆婆說，我戶口已弄來了，儂去爬呀。婆婆只好無話可說。從此以后慈城阿姐就不愿意別人再叫她“慈城阿姐”了。

阿花姐說起話來聲音大大的，還習慣以姿勢助說話，脾氣火爆，做起事來也風風火火的，既有男人的俠骨又有女人的柔腸。她懷孕三個月時，在老家的河埠頭洗衣服，中午時分，河邊沒有一個人，一會兒，看見一個4歲的小男孩掉河里了，阿花姐講，我也顧不得自個大肚皮了，說時遲，那時快，撲通跳下水就把他救上來了。

關于子女教育，她也很特別，說：阿拉(我們)從來不打囡，只將一把掃帚放在門口，每天說，毛毛，以后儂書讀不好，就去掃地去!毛毛說，我不掃。我說，想不掃就好好讀書——阿拉囡成績多少好啦，現(xiàn)在在外貿公司做第三把手，年薪十多萬哪。

阿花姐沒工作，自己做服裝生意。生意好得不得了，阿花姐一個人忙不過來，上廁所都來不及，她就不敢喝水，時間長了就生痔瘡。她說：講來講去就怪家里老頭子不給我?guī)兔?。那辰光老頭壞，不僅不幫我忙，還在家里約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喝酒，喝醉了就穿上女人胸罩，手里拿著菜刀拍照相。我真真氣死了。那時的錢多少好賺啊，一天就裝一麻袋，數(shù)也沒辰光數(shù)，到晚上回家關上門再把麻袋從床底下拉出來數(shù)。那時阿拉囡小，吃飯沒人照顧，阿拉阿婆也不管，自個煮了紅棗黑木耳吃。我到阿婆家掀開鍋子看了看，這下可闖禍了，阿婆、小姑子上來抓住我的頭發(fā)就打，說我偷她東西。我被她們打了一頓，回家向老公訴苦，老公卻說是我不對，一氣之下我就跳了河——當然沒死成，否則也沒故事講了。

阿花姐也挺有趣的，晚上出來散步，老公也出去了，囡下班晚，家里沒人，生怕小偷光顧，便把燈開亮，收音機也開著，和小偷玩心理戰(zhàn)。阿花姐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了，又不愿染，說是化學的東西影響健康，就買來了一個假頭套，戴上后像個假洋鬼子。我們笑她，她不笑，還說昨天我把假頭套洗了，曬在陽臺上，晚上忘記拿進來了，隔壁鄰舍拼命來敲門，說三樓人家，儂窗口外面有個人，可能是小偷，當心點。阿花姐就說，謝謝儂，這是我的假發(fā)套。隔壁人家說：啊，原來如此，真真嚇死我了。

德順阿姐，黝黑的皮膚，圓圓的臉，小小的眼睛里透出幾分精明，人生得粗粗的，胖胖的，說話聲音倒蠻柔的。頭發(fā)短短的，挺能干的。原來在工業(yè)公司做生產(chǎn)科長，就是不愛打扮，少些女人味。她女兒嫁了個大老板，為了讓女兒女婿感情好一些，她把自己的房子租掉。和老頭兩人住進女兒家里做起了帶工資的保姆。一家五口人的飯菜、衣服、衛(wèi)生全包了，還要接送外甥女上幼兒園。女婿每月給女兒5000元生活費，剩下的錢女婿自己存著，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有一次女婿在外面喝酒喝多了，包忘在汽車上了，叫德順阿姐去拿包，德順阿姐拉開包一看，見一個存折里就有100萬。女婿也有自個姆媽，還有一個大哥，大哥離婚了，又結婚了，還有一個侄子要讀書，大哥還要買房子，都要女婿出錢。女婿也是心甘情愿的付錢。德順阿姐心里不痛快，卻又不敢說，女兒也不敢說。就拼命地買衣服。趕上商場打折搞促銷，德順阿姐還得給女兒去排隊交錢，有時都排到下半夜一點鐘，可是忙了半天，自己一分錢的東西也沒買。心里不平衡，便對女兒說，明天我也去買一件100元的衣服，女兒說，100元我出。德順阿姐還是沒買。德順阿姐的老公是肝硬化，每年也要住幾次院。一出院就去跳舞，跳舞就跳吧，鍛煉身體也無可厚非，卻跳來了個情人，跳完舞還肩并肩的一塊逛公園，去外面旅游。德順阿姐心里難熬，就嘮叨，老公一聽就像小孩一樣縮在沙發(fā)里哭，飯也不吃了。兩天沒去跳舞臉色也難看了，黑黑的黃黃的，沒辦法，德順阿姐只好放他去——有多少煩心事。只能等到晚上散步時跟大家說說。我們勸德順阿姐算了，老公已是半條命了，隨他去吧，他喜歡跳舞，還能多活幾年，早晨幫儂燒燒開水，拿拿牛奶也好哇。德順阿姐也說是啊，我也這樣想。

還有個小莊，56歲了，胖胖的臉，圓圓的像個大蘋果。她本來是參加老年長跑隊的，只因孫子到孫文英小學讀書，要接送，就改成和我們一塊兒散步了。小莊這人聲音甜甜的，很親熱?？吹秸l，只要是認得的，她都會笑著說：你這人真好啦!肩膀輕輕的搭一下，很有親和力。在她的帶動下，我的嘴巴也甜起來了，叫她們德順阿姐、阿花姐、小黃阿姐、小莊阿姐…一反正看見誰就叫阿姐(當然是熟悉的)。大家圍著花壇一圈一圈地走，邊說邊笑。說的無非是些家長里短。小莊說：如果阿拉老公外面有人了，我就這樣勸自個，反正我老公給我的錢，比我去做人家情人拿到的多，做人家情人，拿人家500元還給人家老婆罵。我們聽了后都哈哈大笑說：行!行!有這么好的心態(tài)，還怕什么打擊呢?說是那么說，其實小莊姐本事也挺大的。她說：我原來做裁縫，也挺苦的，每天到這家做，到那家做，自個發(fā)燒了也要硬撐著做下去。女兒才5歲，看見路邊賣水果的，蹲下就不走了。我心想給女兒買斤蘋果，又想想，我硬撐著做了一天，才掙了一塊錢，不舍得呀，只能拉著女兒就走。當時，老公在外地工作，工傷，一只眼睛瞎掉了，正好我做裁縫的那家的老公是個什么局長，我便死皮賴臉地纏著他老婆，求人家?guī)椭?，把阿拉老公安排到電業(yè)局上班。人家給我煩死了，看我拖兒帶女的也實在可憐，就真給我們幫忙安排了。

小蔡是東北人，高個，彎眉毛，大大的眼睛挺傳情。52歲的人了，說起話來總是這疙瘩兒那疙瘩兒的，她用打著彎的帶磁性的東北口音說：大姐們，你們雖說是寧波人，也挺實在的么，和你們在一起說說話很開心啊!我那婆婆是個勢利小人，老是欺負我是外地人，辦啥事也不公平，不公正，我老公是大兒子，老實忠厚可沒能耐。老二有能耐，在好單位工作，房子分到好幾套，家里條件好得不得了。我們家就靠我一人撐著，婆婆還總向我們要錢?？伤姆孔佣妓徒o老二了，這不是錦上添花嘛。過年打電話叫我們吃年夜飯去，我們一生氣說不去了，你就讓老二一個人管你吧。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猜怎么著?電話那頭傳來了老二老婆的聲音：這要兩個兒子管，這要兩個兒子管的。我婆婆也馬上說：這要兩個兒子管的。真真氣死了。有時候想想反正他們一家子都不講理，何必跟他們生氣呢?反正做好了思想準備，不想要他們的一草一木，離他們遠點，眼不見，心不煩。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爭也爭不來。張愛玲不是說過嗎：人生的軌跡是早就設計好的。我們只不過是來描一下……

是啊，我們每個人都期待著歡樂、自豪、成功、幸福，因為生活包含了那些內容；每個人又都想逃避傷心、痛苦、不幸，但有時候又逃避不了，因為生活也包含那些內容。我們面對不幸，必須有直面不幸的勇氣；面對痛苦，必須有超脫的智慧；總之，面對人生，我們必須有包容一切的大度。

就這樣，看似無足輕重的公園散步，其實是這些女人們笑對人生的一種方式。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