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鄉(xiāng)桔多,吃桔便多。人們吃了桔子便將桔殼隨手一拋,很是不屑。年青人更是互相投擲,嘻笑嗔罵,引為樂事。因此街口門角,巷里路邊有的是桔殼。
幾乎每天我都可以見著一位老太太在街坊里巷轉(zhuǎn)悠,她拎著一個蛇皮袋尋尋覓覓,把丟棄在地的桔殼一只只拾起來扔進袋里。她姓劉,大家叫她劉老太。
她,九十歲了,耳不聾,眼不花,走路還是“噔噔”響。她不僅拾地上散棄的,還會跑到垃圾堆旁去扒那些爛桔子,把桔殼剝出來,腐爛的桔殼她是不要的,都給撕扯掉。有時撿得多了,蛇皮袋裝不下,她會把它分成幾份,先拿回去一份,然后再來。
劉老太有兩個兒子都在外地工作,只有一個外孫在本地辦廠,大小也是個廠長。衣著頗考究,西裝是雅戈爾,皮鞋是老人頭。領(lǐng)帶是金利來,頭上擦摩絲,指上戴鉆戒。開一輛小車,時不時在街上遛它一圈,擺顯擺顯??上в腥艘惨诳嗨耗氵@般富得渾身流油,一個快九十歲的阿婆還在大街上拾桔皮子哩!羞得他滿臉通紅。這天又正好撞見劉老太垃圾堆里拾桔殼,他感到丟人現(xiàn)眼,立即跑過去一把奪過蛇皮袋將那些桔殼全部倒了,踩上幾腳,還用锃亮的皮鞋碾了碾,然后從袋里抽出兩張老人頭塞到劉老太的圍裙兜里,大聲道:“阿婆,你沒錢花,我會給的呀。我求求你不要在街上拾桔殼好嗎?也顧我一點面子,人家還以為咱家窮的篤篤滴哩!”那劉老太張開嘴呆呆地笑,一雙臟兮兮的手在衣裙上搓揉著,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廠長外孫說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了阿婆就塞進自己的小車,“嘟嘟嘟”一溜煙開走了。
過了不到半個鐘點,劉老太拿了一個新的蛇皮袋匆匆來了。只見她將那些散落一地的桔殼都拾了起來,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多可惜,多可惜!”閑人們就過來湊趣:劉老太,你兩個兒子在城里當(dāng)官,外孫又那么有錢,有清福不享。還這么邋里邋塌拾桔殼。劉老太笑嘻嘻張開豁了牙的嘴道:“你知道個啥?你就曉得搓麻將打老K,靠柜臺吃白食?!币媚侨税胩煺f不出話來。
九十老太拾桔皮。城里電視臺的記者扛了攝像機趕來采訪。村支書叫我?guī)€路。我們在她家的墻院里找到了她。正是傍晚時分,夕陽以她那溫柔的一瞥把整個院子映得一派金黃。數(shù)株齊腰高的秋菊花開得正旺,碗般大的花朵金燦燦的展示著自己的風(fēng)采,衍射著一種令人感嘆的生命的光芒。劉老太就坐在菊花叢中,一頭銀絲亮亮的,有一種透明的質(zhì)感。電視臺的女記者“哇噻”一聲,“好酷啊!”立刻拿著話筒跑上前去。劉老太正在細心地剝離著桔皮上的絲絡(luò)。把它放在一個編織得非常精致的鞋笸籮里,像是一捧雪,煞是可愛。女記者蹲在劉老太的膝前,柔聲說:“阿婆,我們是電視臺的,今天特意來采訪您老人家?!眲⒗咸缓靡馑剂?,說:“你看,我一把老骨頭了,有啥好采訪的?想當(dāng)年我做閨女時在隊里犁耙耕耖樣樣都會,還是個插秧能手哩。那時《浙江日報》還登過我插秧比賽的照片呢!現(xiàn)在不行了,老啰!”語氣里不無自豪,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大菊花。女記者問:“你這么大的年紀,家里條件又這么好還拾桔殼啊?”
“你這個娜妮,桔殼可以做藥,還可榨油,粘在桔殼里的絲絡(luò),甚至桔子兒都可以做藥哩。桔子渾身都是寶啊!這桔殼拾來,臟的把它洗干凈,曬干了賣給采購店或者中藥鋪也可以變幾個錢。另外也衛(wèi)生了一街兩巷嘛!再說我走來走去,看看世界,練練身體,咳嗽也沒有哩!這叫車水帶乘涼?!?/p>
女記者有點莫名其妙,輕聲問我:“啥叫車水帶乘涼?”
劉老太耳尖,馬上說:“這你就聽不懂了。恐怕水車你也沒見過?;厝ソ形覀冟l(xiāng)下秀才細細跟你說?!彼钢肝艺f完就哈哈笑起來,那張臉,歷經(jīng)滄桑的皺褶里全漾著蜜。
作者簡歷
孔繁強,孔子七十四代孫。自號擔(dān)山翁、墨悲子、品墨齋主。1946年生,浙江衢州人,大學(xué)文化。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書法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衢州市柯山書畫院院長。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 《小小說選刊》等刊物發(fā)表轉(zhuǎn)載,并多次獲獎。小小說《拍畫記》曾獲全國小小說大賽二等獎,并入選“2000-2001年世界華文雙年選”及多家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