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比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項的。

——魯迅原配夫人朱安

此次到紹興。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拜謁心儀已久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巨匠魯迅的故居。還在兒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童趣與神秘就已深深地刻進了心里。及至青年時候，“寄意寒暑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浩然之氣，更是激勵我在人生的求索之路上勇往直前，義無返顧。

然而，當我經(jīng)歷一天的參觀與探尋，默默的思考與追問，我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注意力其實早巳從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身上悄悄挪移。在那座墨灰色的深宅大院里，在一個早已被世人所忽略或遺忘，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纏著小腳，插著發(fā)簪，裹著暗灰色棉襖的女人，坐在1906年的梳妝臺前，呆呆地看著墻上那個殘損破敗的大紅“喜”字，獨自黯然神傷。

這個女人，是魯迅的原配夫人，她叫朱安。從手中的照片來看，寬闊的額頭，舒展的秀眉，凹陷的眼框里，平靜而黯然的雙目，似乎一直都在向看到這雙眼睛的人們默默地傳遞著她的清寂與落寞，她的無人知曉的無奈與悲苦。這時候的她，早已被歲月的風(fēng)沙磨礪得光潔而干燥，平淡而謙和。每當安排好全家的飯菜，忙完一天的家務(wù)，她最大又唯一的樂趣便是安靜地坐到婆婆身邊。咕咕嚕嚕地抽上幾口水煙。水煙真是個好東西啊。它不但可以麻木她的神經(jīng)，使她在短暫的片刻里忘記自己的不幸。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引領(lǐng)她重返甜蜜而柔情四溢的少女時代。只有在回憶里，她才似乎真正找到了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1906年，這個年近三十歲的大姑娘，終于盼來了苦苦等待了七年的婚禮。從紹興城內(nèi)丁家弄的娘家出發(fā)，坐著花轎，在嘀嘀嗒嗒的嗩吶聲里，在親朋好友的歡慶聲中，隨著噼哩啪啦的炮竹聲，一步一搖地進入了東昌坊口19號的那兩扇黑漆石庫大門。進入大門的那一剎那，她懷著無比歡喜與激動的心情，臉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微微的紅暈。因為，從她踏入這道門檻的那一刻起，已表明她以后就真正成為了周家的媳婦。這個落魄的封建士大夫家族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墒?。善良的新娘并不知道。轎子外面的新郎此刻在想些什么。他那淡淡的憂郁神情，不茍言笑的嚴肅態(tài)度，似乎都在隱隱預(yù)示著這場婚姻的無奈與不幸。

新婚第二天，人們沒有像期盼的那樣看到這對新人如膠似漆的親熱舉止。反倒是細心的魯老太太驚異地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泡紅腫，臉色靛青，很明顯，沒有整夜的哭泣，是不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

媳婦安靜地呆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F(xiàn)在，她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所謂婚姻，并不會給她帶來出人意料的喜悅，更不會給她送去渴盼已久的幸福了。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的最大幸福大概就是被自己的男人完全地擁有吧?？墒茄矍暗倪@個男人，這個剛剛同自己結(jié)婚的男人，他到底是不是屬于自己的呢?她在心底里第一次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這個時候的她，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但是，她仍然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仍然相信自己的男人是一個錚錚鐵漢。她相信他是好人，是正直的人。是有責任感的人，是真正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

目不識丁的朱安，她沒有想到，也不會想到，她和魯迅之間的愛情早就隨著這婚禮上的炮竹而灰飛煙滅了?；蛘吒_切地說，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愛情。他們的結(jié)合，不是愛情的結(jié)晶，只是又一個歷史的小小誤會，一個封建大家庭里必然產(chǎn)生的怪異的組合。

一手締造這怪異組合的便是魯迅的母親魯瑞。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善良、慈祥、樂觀、本樸、堅韌，積極進取，亦不乏遠見的好母親。即使周家自魯迅祖父周福清科場案發(fā)以來，便屢遭劫難，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等一系列打擊，都沒能使這個從紹興鄉(xiāng)下安橋頭走出來的女人有一絲半點的屈服之意。她一個人帶著魯迅三兄弟，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哪怕是變賣首飾，出賣家產(chǎn)，她也一定要堅持將魯迅三兄弟一一送出家門，求學(xué)深造。當然，她所有的付出并沒有白費，在她的支持和影響下，周家終于走出了被稱為中華民族之魂的魯迅。也終于誕生了被史學(xué)家稱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周氏三杰”。

我在魯瑞的臥室門前呆了很久。我極力想復(fù)原這位偉大的母親當年在這個簡陋的居所里的一舉一動。南邊的木床上，至今陳列著她曾經(jīng)做針線活用過的生活匾、剪刀、粉袋、熨斗、線板等物。在這里，她曾一針一線地縫制著周家的生活與未來，一板一眼地預(yù)備著兒子的幸福與快樂。

1899年。魯迅時年十八歲，正在南京江南水師學(xué)堂求學(xué)，魯瑞就開始著手籌辦魯迅的婚事。她覺得，男人到了十八歲，也該有一個自己的家了。古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成家之事總是要緊的。她選擇的未來兒媳婦是魯迅一叔祖母的娘家親戚，比魯迅大三歲。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磚，這是好事。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就是朱安。朱安雖然從未受過學(xué)堂教育，但其人善良、聰慧、懂規(guī)矩，有德行，性情溫和，能干勤快，深得魯瑞喜愛。魯瑞時常暗自慶幸，想不到自己竟為兒子選了這么好的一位大姑娘。她想，自己尚且如此喜歡朱安，魯迅是沒有道理不喜歡的。

婚事本定于1901年，時值魯迅祖父周福清意外獲釋，周家原本是要打算先接過來兒媳，完成雙喜臨門的愿望。然而，這年年底，魯迅卻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水師學(xué)堂畢業(yè)。被官派赴日本留學(xué)?；槭戮瓦@樣被拖了下來。

到了1906年，魯迅二十六歲，朱安已是快三十的老姑娘了。魯老太太覺得婚事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辦的時候，便謊稱自己有病，催魯迅從日本速歸。魯迅當然不知道這是個善良的騙局。急急趕回。對于這門婚事，其實從一開始，他就表明了自己反對的立場。作為一個多年在外求學(xué)，不斷受著新思想熏陶的進步青年來說，他是不愿意接受這門包辦婚姻的。但是，魯迅從小到大都深愛著母親。從母親那里，他不但學(xué)習(xí)著怎樣做人，怎樣冷峻地面對生活的苦難，更從她那里得到了人世間最偉大的母愛。是母親給了他不斷成長和成熟的機會與信心。很多年以后，他吐露了對于這門婚事的心理：“我有一個母親，有些愛我。我因為感激她的愛，只得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p>

婚姻可以拼湊，愛情卻從來都不可以勉強。魯迅和朱安，兩個本無多少接觸和共同語言的陌生人，卻在1906年的那天，一齊走進了母親精心安置的洞房。從進入洞房的那天起，他們開始成為夫妻。而這夫妻的實質(zhì)就是，魯迅在婚后第四天，便啟程回日本。其后三年，夫婦間沒有只言片語的通信。直至1919年，魯迅將母親和朱安接到北京之前，這對夫妻都分處兩地，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獨居生活。魯迅也曾試圖在心底里喚起對朱安的好感。然而。每次的努力最終都付之東流。因為愛情從來都是要靠心靈的交流才能產(chǎn)生激越的火花。可是。在精神的領(lǐng)地根本就分處兩極的兩個人。該如何將這心靈的交流得以真正的實現(xiàn)呢?

朱安內(nèi)心的痛苦也是顯而易見的。作為一個封建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女子，她是很合老人們規(guī)范與口味的。結(jié)婚十幾年，她與名義上的丈夫其實沒有過上幾天開心的婚姻生活。魯迅在她面前往往無話可說，就像她在魯迅面前也無話可說一樣。他們的共同點實在太少，他們之間心與心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到了北京，一家人終于可以生活在一起。朱安也曾做過種種的努力，極力想要縮短與丈夫的距離，把他拉回到自己的身邊。她說：“我好比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然而。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她自身客觀條件的種種限制。已經(jīng)注定她永遠都不可能真正走進魯迅的內(nèi)心。

到了1927年10月，當魯迅在上海終于勇敢地喊出“我可以愛”了，與許廣平開始同居之時。朱安，這個善良而可憐的女人才意識到，墻上的那只蝸牛是永遠都不可能爬到墻頂?shù)摹，F(xiàn)在。這只蝸牛已經(jīng)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再也不復(fù)有翻身而重新沿墻攀爬的機會了。落地的蝸牛，在精疲力竭的努力之后，軟軟地癱倒在那里，無神又無助地看著那面陡峭的墻壁。

關(guān)于魯迅與朱安這段不幸的婚姻，不少人將其歸結(jié)為封建禮教的過錯。無論是魯迅還是朱安，他們都應(yīng)當是無辜的。他們之間沒有愛情。但命運卻偏偏將他們結(jié)為了夫妻。因為是夫妻。所以夫妻間必須承擔的責任與義務(wù)，他們都從未推脫。魯迅除了對朱安盡到了贍養(yǎng)的義務(wù)，也非常尊重她獨立的人格，以及在家庭中的地位。朱安除了盡力做好一個賢慧的妻子所要做的一切工作，還毫無怨言地陪伴著婆婆渡過了大半生，直至婆婆在京故去。

那么，這封建禮教的代言人是不是就理所當然地該是魯瑞了呢?我想魯老太太對于兒子的愛銘心刻骨，感天動地，7575不可能要千方百計去毀壞兒子一生的幸福。她的過錯只在于，把自己的喜好強加給了親愛的兒子，還滿心歡喜地以為兒子也一定會喜好。

這是一個誤會。一個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婚姻的誤會。圓滿的婚姻總是要以愛情作為堅實的基礎(chǔ)?？墒翘嗟默F(xiàn)實卻殘酷地將愛情與婚姻生生剝離，不復(fù)有結(jié)合的機緣。我寧愿不相信這是所謂時代與制度的過錯。因為，愛情與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個永恒的命題。就算是現(xiàn)代文明高度發(fā)達的今天，除卻了包辦，完全的自由愛戀。愛情與婚姻能夠完滿結(jié)合的例子，只怕也不多見。

包辦婚姻是一種罪。自由戀愛產(chǎn)生的婚姻也未必不成為另一種罪。因為。愛情是個多么難以把握的存在。你愛上了一個人，這個人可能并不愛你。一個人愛上了你，你卻可能對他沒有絲毫的感覺。人們總在這種困惑中不斷地尋覓。到了后來，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放棄了，也許是妥協(xié)了?？傊?，很多人步入了婚姻，但是這婚姻大多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婚姻。在這一層意義上來說，這樣自由結(jié)合的婚姻，其實也不過是別一形式的包辦罷了。不是被父母，而是被當事人自己所包辦。

舊時的包辦婚姻剝奪了人們選擇的權(quán)利，所以是令人痛心和痛苦的；現(xiàn)代的自由婚姻返還了人們選擇的權(quán)利，然而這選擇是那么艱難和迷茫，所以同樣是令人痛心和痛苦的。無論什么時代，很多時候婚姻可以被強迫，愛情卻永遠無法被勉強。

不知為何。迷迷糊糊中又轉(zhuǎn)到了魯迅與朱安的那間婚房。墻上的大紅喜字雖然早已殘損不堪，卻格外地惹人眼目。坐在梳妝臺前的朱安或許不曾想到，從墻上掉下來的蝸牛，又豈止她朱安一人?魯迅怕也是其中的一只吧。或者還有更多更多的蝸牛，正在往上爬，也正在往下掉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