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
一滴小小的水中飽含著一座大海,上帝也對它充滿了敬畏。
一滴小小的水在你的眼里流動,它是你的整個世界,它閃動著光的碎片,愛情的碎片。它落寞而哀傷。
一滴小小的水并非是一座海洋,它照亮著一片葉子歸去的路途。它照亮了一個失戀者。一滴小小的水,它是站在浪尖上那滴,是葉片上那滴,是草莖里那滴,是沙漠間那滴。
它是動物、樹木、村莊和人群的面孔,它行走、奔跑、喧嘩、吵鬧,最后流進了海洋。一個遲到的季節(jié)帶來晚點的鐘聲,一片遼闊的大海帶一千滴一萬滴細小的水,它們曾經(jīng)是眼淚,血液,露珠,細小而脆弱的生命。
一滴小小的水牽著時間的鼻子。它開始呼喚時間,它靈活而敏捷地拉動著光陰的鐘擺,它們走在既不回去也不出發(fā)的路上。它們開始挽留那些落葉,一匹在沙漠中行走的駱駝。它們停頓或者休息,你看見生命歸去的蹤跡。
一滴小小的水,它的憂傷。
一滴小小的水,它的眺望。
正午的大海運來天堂里的黑棺木。一滴小小的水站在白玫瑰上,它是上帝的眼淚。
一滴小小的水,它是神的回憶,但是神已把它忘卻。誰在阻止一片樹葉對海洋的眺望?一滴小小的水,從肉體到心靈,它都長著翅膀,它不會停止飛翔。而孤獨把它的尾巴露出,神在微笑,大海并非沉睡。
一塊小小的石頭在高山的最頂端的地方.它成為山脈的峰;一滴小小的水站在大海最僻遠的角落,它成為大海的岸。
礁石
被釘在海中的礁石,漲過的與退過的潮汐,愛過的與恨過的人,它們?nèi)绱饲逦胤e聚在礁石的身邊,把濤聲與傷痕刻在礁石上。那些曾經(jīng)被我眺望的事物與我現(xiàn)在眺望的事物,它們在遼闊的大海中不知蹤影。
我的生活浸在海水中,被苦澀的咸不停地抽打,留下時代的虛擬的痛……跟著潮水一同漲落。??匆婞S昏收住了礁石的翅膀,看見礁石停在黑暗中的光芒,生活的光芒;萬物沉浸于無言的輝煌,礁石閃爍著,在潮水退去的廢墟上,它站著,像一個驕傲的王,威嚴的王。
生活的潮水在寓言中消亡。
藍寶石的夢幻在海洋的深處。
它站著,像一根頑固的骨頭,不幸的骨頭,純凈的骨頭,靈性的骨頭,卡在潮水的咽喉。它站著,像生活中一個不屈的感嘆號。
對大海說著:不!
生活不斷地追趕著它,它站著,用血,用肉,用骨頭阻止著生活的潮水。
海水撕扯著它:疼,讓它刻進了軀體里。一條條,皺皺褶褶,沿著礁石光滑的身體生長著。
我摸著這些疼,立體的,平面的,凹下的,凸起的,肉體的,內(nèi)心的……疼。
它站著。哪怕在最咸的潮水中,它仍不肯說出內(nèi)心的疼!
深夜大海
喧嘩迅速地撤退,一條巨大的魚,裸露午夜的藍,它游動,洶涌,跟隨著一群蔚藍的波浪,它黝黑的皮膚上,星辰低語,夜鳥停止飛翔,它光亮的目光在海的軀體上停頓。藍天撒下一匹巨大的如織錦的寧靜,它們包裹著緩慢游動的海。
深遠??諘绲暮?。在無限的緘默中的海。
它守著夜晚無聲的甜蜜。黑夜在它的軀體里奔跑,魚群在它的軀體里奔跑。風(fēng)暴把它的激情埋進了沙灘,沿著海面滑行。船的囈語。呼吸的月光。兩朵浪花像梭子一樣穿動著,織出了一匹藍黑。我漫步,傾聽到,靜!
一座海洋,安睡中的花園。
它最初的箴言,是一串遺落岸邊的貝殼。我的腳趾觸摸到大海,被靜緊緊拴住的孩子,它喧嘩的小脾氣,讓夜輕輕地撣去,留下一只驚嚇的夜鳥。水中的植物。從遠方漂來的瓶子里的友誼,散步的少女,她的長發(fā)落在深夜的濤聲上。海的孤獨。人的孤獨。虛擬的孤獨,寬廣的孤獨。一條魚閉上眼睛,它發(fā)現(xiàn)了大海的黑暗。一個人在海邊行走,她感覺到了大海的脆弱。
深夜。一個人對大海說出了:愛。
然后,她聽到的是,海的沉默。
遠眺
一片遼闊的大海需要一個更為遙遠的地方,它小心翼翼守護著大海的遼闊,比如與大海連接在一起的藍天。一片遼闊的大海需要一匹奔跑的馬來把它的遼闊展現(xiàn),比如天空那朵奔跑著的白云。一片遼闊的大海更需要一些細小的海鷗、貝殼、船只、風(fēng)帆、樹木……給它細微的生命、血肉、活著的靈魂。
一片遼闊的大海同時也不斷朝著更加遼闊的地方眺望奔跑,它的蹄音是洶涌的波濤與雷聲,它的聲卉是天空與大地,它有著神一樣的耳朵,它在月光下傾聽著水的聲音。
一個站在海邊的人,她是多么的渺??;一顆活在海邊的心,它的世界比大海更遼闊。她緊緊握住大海的聲音,神的聲音,生命的聲音。
她緊緊握住黑夜的恐懼和白天的敬畏,她在海邊行走,她是海的一部分,大海是她內(nèi)心最為溫柔的部分,大海用它的遼闊照耀她的軀體,她用她的生命點亮大海的靈魂、她在它的身上站著,它在她的心十洶涌。它和她一生都在遼闊中奔波,累了,休息,或者倒下。
它在眺望,它因為看不到遠方而徹底地暴怒。她在眺望,她細小而脆弱的事業(yè)在遼闊的黑暗中。在黑暗中,它和她在奔跑,她們的腳步的聲音,模糊一片,
高處
獅子站在高處,它的溫柔橫過春天。
樹葉站在高處,它的軀體回到大地。
此刻,大海從明月小閃身而出。它蔚藍的波浪,一排堅硬的松木。春天停頓。大地靜止。穿越樹身的男子,用長發(fā)綰住人海的女子。他們的手指觸摸到大海的灼熱與柔軟,他們沾滿露水的腳上停留著大海遼闊的黑暗。那里海水涌上積雪的屋頂,他們在空曠的玻璃上種土豆與苞谷,他們呼吸海的味道。
海洋在沉睡,一百頭獅子在沉睡。大地的四肢在沉睡。春天像樹枝一樣橫渡海面。
大海的呼吸,亞熱帶的呼吸,寬闊而深遠的黑衫,大海的呼吸因為黑夜的恬靜而安詳。那些在高處的春天的燈火,那些收割海水谷物的長尾鯊魚,那些在詩歌中幽暗的詞語,它們憂傷地低下了頭。
大海越過它身體里的容器,在一排排松木前站立。一個打漁人收網(wǎng)。
一千頭獅子穿過春天,在山脈滑落的黃昏。一個牧羊人看見它的骨頭。
冥茫的暮色中,大海安睡在大地的最高處。
木馬
上帝需要一匹小小的木馬,需要一匹細細雕刻出來的木馬。
上帝過于強大,也不懂愛惜、風(fēng)暴,洪澇、干旱、海嘯、疾病、戰(zhàn)爭……降臨他統(tǒng)治著的人間。他需要一匹木馬來安慰他,他需要一匹木馬來給予善良的童心。
大海已經(jīng)蒼老,天空已經(jīng)蒼老,陽光已經(jīng)腐敗,鳥鳴已經(jīng)瘋狂,上帝需要一塊干凈的草原,上帝需要騎著木馬將他的雄姿展現(xiàn)。上帝因為木馬的奔跑陷入快樂之中,上帝因為木馬的奔跑沉浸在喜悅之中,上帝因為木馬的奔跑返回童年的善良。
上帝需要一匹小小的木馬,看清楚黑暗中的光明與火焰。它是曾經(jīng)在大地奔跑的樹木,上帝的童心讓我們返回玫瑰樣的生活。
如今我生活在歡樂與戰(zhàn)栗之中,我們的生活因為上帝沒有木馬而跌入不朽的黑暗中。
沒有木馬的上帝,在他的殘暴中看不到動物的不幸,在他的殘暴中看不到草木的不幸,在他的殘暴中看不到人類的不幸。
這么多年,我生活在災(zāi)難之中,我生活在恐懼之中,上帝視而不見。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上帝不曾有過父親,不曾有過童年。上帝原來是一個沒有童心的人。上帝需要一匹木馬返回他的不曾有過的童年,返回他的不曾有過的善良。
光
在黑暗中你看清楚光的臉,雨水淋透光的臉,雨水正從海洋的背面升起。暮色越來越濃,它的悲涼從奔跑的潮頭升起。它沿著潮頭奔跑,玫瑰在海水中燃燒。
它的眼神積聚著黑夜的歌唱,黑暗的舞蹈。
它點燃海水的漆黑的內(nèi)部,黑暗如魚的背脊在海上游動。大海在黑夜中沉睡,它紋絲不動。黑暗的戰(zhàn)栗,一小束光讓它洞悉了生命的天真與不幸。她在光中看見幸福的臉。
光伸出尾巴拍打著大海的臉,光對大海的遼闊充滿了懷疑,大海對光的尖利充滿了疑惑。站在海邊的人與站在光中的人,他們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大海推著黑暗繼續(xù)前進,黑暗抓住了岸,黑暗抓住泥土當作大海的立足之地。
她眺望的光……遠在天邊。在暮色裊裊升起的那邊。懸浮于海上的光,漂浮的船舢板,沉睡在海面的黑夜。
五彩斑斕的暮色埋葬了海的深度。
相遇
鳥,與人相逢于曠世。
海,與人相遇于此刻。
文字與鳥鳴一同老去,它們最后的一掠,沉入了蒼茫的暮炯,剩下寂寥乘著濤聲遠遁。
大地搖晃著無垠枯色。森林舉高月亮,我沉醉于它的沉默,它的倔強。它向萬物傳遞著敬意,多少藤蔓伸出空虛而歡樂的觸須,它蒞臨光陰的箭簇,它的芬芳讓我深深迷醉。
海面抬高鳥的欲望,月光憐憫我的孤獨。
荒蕪的氣體吞咽著月光。
一只嗎,它遷徙在命運的海面;一個人,她漂泊于蠻荒的年代、世事……岸,視點的記憶。
海水點起生疏的篝火。燃燒著影子與鳥。
悲涼是亙古的大自然的原始方言。時間如此湍急、滂沱、動蕩、堆積。生存者的景象深入海中。在鳥、人、海三者的生息對視間,大地帶著方言的喘息回到岸的弦沿。
它們對視著,相互證明著,鳥在悲鳴中證明了人的上升;海在悲戚中目睹了人的遁隱。
蒼茫的海與天痙攣著。中間,一只鳥飛過她漂泊的一生……
蛹·文字
鳥羽的長城,人,象形文字,它們潦草地布滿繡龍的圖騰。
沉緬于殘垣的牌坊??謶?,一只怪異的蛹。
文字的鐵釘,鉚起千年以前的歷史。朝著蛹的朝代,蛻變。一次次,它復(fù)制著生死輪回。橫流在四月的雨季,從一尾羽化的蝶中流出了水的浩淼,流出了王朝的版圖。
漢字一次次帶來它的棋局,逶迤,蜿蜒,不斷地僵化,死眠,歸于靜寂。
漢字只是一次次臨淵而飛的蝶。生命開始裂變,幸存的蛹,進入漢字的黑暗。
湊巧的幸運。它承擔起生死輪網(wǎng),它多次與自己相遇。過程。一副金屬的獸面打開……文字,是曾。馬面的獸。幾千年來,從陽關(guān)到陰府,一路繁殖著烽煙戰(zhàn)火。
它的眼神正是幾千年來的祖先,以蛹的沉默閱讀世世代代象形的漢字。
迎來黃昏,它的厄運。
一只蝶,漢字的皮鼓,響起……
都城·怪獸
都城在海潮沖擊后,露出它的甲殼。在記憶的深處,距離月光十世紀的路程。木牘走動,帶著檀香之味,它記載都城陰影,野史的鬼氣與騷味澆灌了都城的月色。它與蟲鳴青草相伴。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罅隙里,它站著。
像一頭怪獸,而根須滲入千年的血肉歷史。
它照著一截斷裂的青磚與垂落的牡丹,春色被時間的爪子掐斷了。從此到彼,只有夕陽等著我的到來。
一排秋色隔著千年的歲月。白楊樹與老榆樹構(gòu)成了傳統(tǒng)的王朝。
風(fēng)的日志里,鴉聲穿過。
那頭物化了的怪獸,在體內(nèi)吞噬記憶的幻象,那些枯骨。遺跡,以及人類的記憶。
時間有著堅硬的排泄系統(tǒng)。萬山入暮時,它站著,在都城青磚的皺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