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文曾慶培/評
第一次在鄉(xiāng)下看戲讓我有些吃驚。禾場里用幾張門板架起了一個戲臺,臺上光線暗淡,有一盞汽燈,還有兩三盞長嘴油壺燈,都用草繩從臺頂?shù)跸聛?,冒出滾滾的黑煙。臺上兩個演員像是若隱若現(xiàn)的鬼影,其中一個正旋著一把什么油布傘,與另一個肩并肩高抬腿原地大跳,大概是作跋山涉水態(tài),直跳得腳下的門板吱吱有聲搖搖晃晃。傘旋得越來越快了,激起臺下一陣叫好。后來我才知道,這里正在演出一個打土匪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不記得這出戲有革命戰(zhàn)士打傘的情節(jié),大概是某演員有快速旋傘的絕活,不旋給鄉(xiāng)親們看看是不行的,劇中的解放軍就只好旋著傘上山剿匪了。
農(nóng)民劇團買不起布景和道具,一切只能因陋就簡,蓑衣代替了斗篷,草繩代替了皮帶,曬墊上涂些黃泥墨汁就是山水遠景。又因為沒有劇本,便由一個略知劇情的小學老師說說大體梗概,演員們即便是文盲,也可以記住,以后上場自編自演,隨編隨演,即興發(fā)揮。這叫演“喬仔戲”,是否就是最早見錄于漢代典籍里的“喬”,不得而知。
臺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但真在看傘的也不多。娃娃們在人縫中鉆來擠去興奮不已,經(jīng)常發(fā)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疼了的嚎哭。后生們也忙著,不時射出一道道手電筒的光束,照到不遠處的少女堆里,照在某一張臉上或某一個屁股上,于是招來破口大罵,是“三狗子你照你娘呵”一類,引得少女們開心大笑,挨罵的后生們也浪浪地樂不可支。中年婦女們則三五成群說著媳婦生娃或者雞婆下蛋之類的家務,或者在給孩子喂奶,給孩子把尿把屎。相對來說,只有老漢們才端坐得莊嚴一些,孤獨一些,對劇情和臺詞也較為關切,傘能旋出這樣的水平,得到他們的嘖嘖稱贊。他們沒有我的吃驚,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臺上的狹小和混亂。比如打鼓佬和胡琴手說是坐在臺側,其實已經(jīng)逼近了臺中央,都混到演員中來了;比方正是劇中戰(zhàn)事激烈之時,突然有人跨過尸體悠悠然走到臺前,不是新角色出場,也不是報幕員有事相告,而是一個村干部來給漸漸暗下去的汽燈加氣,加完氣再猛吹哨子,大吼一番,警告娃娃們不得爬上臺來搗亂。我差一點誤會這也是劇中的情節(jié)。
我不大可能看明白劇情,相信大多數(shù)觀眾也把劇情看得七零八落,甚至覺得他們壓根就不在乎這一點。他們沒打算來看戲,只是把看戲作為一個借口,紛紛扛著椅子來過一個民間節(jié)日,來參與這么熱鬧的一次大社交,緩解一下自己聲色感覺的饑渴。在鄉(xiāng)下偏僻而寧靜的日子里,能一下看到這么多的人面,聽到這么多的人聲,嗅到這么多的人氣,已經(jīng)是他們巨大的歡樂。何況還有臺上的鬧騰,有傘在飛快地旋轉,有舉槍時爆竹炸響的硫磺味,有一溜披戴蓑衣的人在翻斤斗,還有各種稀奇新異的戲裝——有位村干部大為不滿地對我說:去年給劇團制了六件紅衣服,花了隊上兩擔谷,他們這次居然沒有穿出來,這王麻子他搞什么鬼嘛!
【簡評】這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文中敘述的往事、描寫的場景在當代的鄉(xiāng)村或許已經(jīng)消逝。當代的青少年可能認為作者在為我們虛構一幅原始的、搞笑色彩濃郁的“鄉(xiāng)村娛樂圖”,幾分驚奇之余或許會還有幾分不信。其實,它十分真實地再現(xiàn)了昔日或者今日一些偏遠鄉(xiāng)村的那種獨有的情趣以及鄉(xiāng)民那種罕見的淳樸。在那里,大家能夠相聚在一起就興奮不已,有說有笑,哪怕耳目之娛再簡單、再粗糙,可他們就是那么容易滿足!這同城里人相比,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姿態(tài),熟優(yōu)熟劣當然難以評說,但有一點我想誰都不會否認:文中的鄉(xiāng)民們實在是太可愛太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