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定是悄悄離開麻地河的,有人瞅見他撐著小船去了上游,連頭也沒回一下,走得那么決然。惟見他那幾只鸕鶿不時扎下水去,又叼著小魚,一路撲撲地追逐著小船。后來,連它們的影子也不見了。
三定的女人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見他提著魚簍回家。往常這個時間他已經(jīng)架著鸕鶿回家,把魚交給她去集市里賣。雖然三定有時候回得甚至比這天還要遲,卻從來沒有如此給她不安的感覺。她坐不住了,搖著兩扇磨石一樣圓重的屁股,急忙走到河邊,不見自家的小船,也沒見男人的人影。問過人家,說一路到上游去了。哦,三定女人張望著上游,根本不能見著男人的影子。既然有個去向,也就不奇怪男人的行為,也許他去找魚多的地方了。麻地河這一段河面這些年頭魚已經(jīng)很少,以前三定半天時間可以捉十來斤魚,現(xiàn)在經(jīng)常不到三五斤。這么往好處想一想,三定女人便安心回家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墒?,三定直到下午也沒回家,晚上也沒回。沒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其實,一切都沒先兆,連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這天,三定一早就出了家門,挎著魚簍,一手捉了木槳,肩上扛著蹲著鸕鶿的竹篙。五個鸕鶿,前面蹲著兩只,后面蹲著三只,三定把手搭在前面,篙子就平衡了。出村不到半里路就是麻地河,小船系在岸邊的歪柳上,船頭翹在岸邊。那幾只鸕鶿一見水就興奮了,“嘎嘎”叫著,撲哧撲哧飛離竹篙,一頭扎下水里。三定解了繩子,把船頭推一把,站上去,竹篙輕輕一點小船便無聲地滑進河中。三定坐下,把船頭朝著上游方向,不時擺一下槳,不讓小船那么快地順水流下。
一會兒,就有鸕鶿抬著頭追著船來,那尖長的嘴巴或者是橫叼著一條小魚,或者是干脆把魚頭吞在嘴里,魚尾巴在外拼命扇著。鸕鶿叼著魚來到船邊,三定捉著它細長的脖頸,一把提上來,把它嘴里的魚拿下扔進魚簍。鸕鶿眨巴著眼,問他要獎賞。三定沒理它,順手又捉起另外的鸕鶿,把它們的勞動所得無一例外地完全剝削。這些鸕鶿有點無奈,抖抖羽毛上的水珠,憋著一口氣又下水去了。也許它們在想,老子這回抓條大魚,一口就咽下去,噎死也不給他了。麻地河不是大江大河,水淺淺的,清澈至底,很容易就見著下面游著的魚蝦。鸕鶿有著驚人的決策力,就是水底閃過的魚影子,它也能夠迅捷判斷出此魚的大小及速度。鸕鶿盯住的魚蝦多半不能逃脫它的尖嘴。它扎下水的時候,脖子伸得長長的,翅膀收起,細長的腿一用力,緊緊繃在后面,身子便如箭似地射出去。
一直要忙碌一陣以后,三定才開始給它們一點獎勵,拿下它們嘴里的大魚,再拿一條小小的魚抹進它們的嘴里。這個生意還做得,以大換小。鸕鶿們好像習慣了如此交易方式,一個個站在船邊,伸著脖子努力下咽著小魚。那魚順著鸕鶿的細脖子鼓鼓地滑下,魚會在某個地方卡一下,然后再下去。原來,三定在它們的脖子上圈了個銅箍,不大不小,剛剛夠它們能吞吃下一條小魚,從而杜絕了一切貪污行為 。有時候,陽光照著那細長脖子上的銅箍,閃閃發(fā)亮,好像是女人細嫩的脖頸上掛著的漂亮金飾物。就憑這個漂亮的飾物,這些鸕鶿也應該賣力勞動,因為其他人家的鸕鶿只能系一根細繩而已。
水面波光粼粼,船還在緩緩流下。三定的船即使往下流著的時候,依然是船頭向上。他這個擺船的方式很特別,一般的人都認為他有點古怪。不過,往往古怪的人都能夠贏得人的尊重。河面還有另外捉魚和淘沙的船,零星散落,各占一段河面,互不相干。也有的漁船是往下游而去,招呼一聲,又忙各自的去了。三定站起來,拿起竹篙用力撐著,把船往上挪一點,又坐下。三定是個嚴肅的男人,他古銅色的臉總是繃著,額頭橫豎著深深的皺紋。三定這個名字頗有點禪悟的味道,應該是某個高僧所有。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有時候,他可以一整天呆在船上,不離河岸,吃喝拉撒都在船頭,就像真的在檢驗自己的定性。至于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其含義如何,最好去問三定的父親??上?,他老人家早已故世,已經(jīng)沒得地方去問。
三定喜歡看著河的上游,水是自上而下的,上游還有翠綠的山巒,這麻地河便是從那山里來的。麻地河不是筆直的河流,彎彎曲曲的,兩岸的柳樹,沙棗樹不時擋著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遠有力,似乎要看透那麻河的源頭……即便三定如此心不在焉,他的鸕鶿也能夠為主人捕捉許多的魚。就是這些魚,讓他娶了女人,還生了兩個兒子。這兩個已經(jīng)長大成家的兒子跟他們的老子一模一樣,連神情也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們沒養(yǎng)鸕鶿捕魚,他們做著其他的事情。
小船已經(jīng)淌過了兩道河灣,三定站起來,拿起竹篙用力一點河床,水底“咯、咯”的響聲順著篙標傳到他的手心。三定的篙子一下比一下更加有力,船頭無聲地刺破水面,一路向前。鸕鶿們在此時也上了船,高高興興地隨著三定遠行……
三定的女人一夜心驚肉跳,根本就沒睡好過。她一直傾聽著河灘里的嘩嘩流水,希望能夠聽到船靠岸的聲音。然而,除了棲息在河邊老柳樹上的鳥雀不時喳喳地鬧巢聲外,偶爾還有著魚跳水的聲響。雖然人家說三定是往上游去的,她還是希望男人只是到親戚家去了。河邊人家的親戚也多在沿河。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留意著一切聲音。有時候,河風推著門板嘎呀地叫,她也會以為是三定回來叫門了。
天一亮,三定的女人就趕快去拍開兩個兒子的門。兒子們看著蓬頭垢面的母親,驚詫地問,出了什么事情。女人一屁股坐下,迭聲說,你們老子不在了。兒子們大吃一驚,帶著哭腔追問,怎么會這樣,昨天不是好好的嗎?女人沒把話說清楚,人不在了,一般是指人死了。女人連忙改口說是他們老子一晚上沒回家。兒子們才放下心來。一個男人一晚上不回家,不是奇怪的事情。也許他到親戚朋友家喝酒去了,一醉就不能回來。女人說,奇怪呀,他要走人家,也會告訴一聲。女人的直覺一般不會錯,而且,以前三定需要到什么地方,都會有句話留下。昨天這件事情有點蹊蹺,好好的人,突然就沒回家。兒子們撓撓頭,說,我們還是去問問那些親戚朋友,看是不是在他們那里。他們決定先不聲張,分頭去了親戚朋友家,也未見他的行蹤。
三定的兒子們有點乃父風范,頗有定性。父親的離開肯定有其理由,也許不久就會回來??墒?,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也過去了,還不見三定的人影。三定的女人沒有了耐心,嚷著要兒子們有良心就趕快去找他們的老子,不然的話,她自己去找。三定的女人說到能夠做到的??墒?,總不能讓母親去做兒子們應該做的事情。兒子們問過人以后,也撐著小船沿河逆流而上。出門不帶家,他們帶了一張魚網(wǎng),一只魚簍。臨上船時,三定女人拋給他們一句話,找不到你們老子,就別回來了。
見兒子們的船遠遠而去了,三定的女人跪河邊,兩手插入沙子里,一聲長嚎著,三定,你這個死人,要走那里,也應該帶上我呀。
……夏天的旭日一出來,遠近河面漾起淡白的水霧。三定豎直上半身,這樣就算起床了,他的床就是船艙。這個床有點窄小,他只能把頭枕在一塊艙板上,總算能夠勉強把腳伸直。幸好還有件舊蓑衣可以給他晚上蓋蓋身子,不然的話,也會讓他夠戧。河面的晚上風大露大水氣也大,即便是夏日,也有點涼冷。三定站起來,人就像站立云海里一樣,一個很美妙的場景。鸕鶿們早已經(jīng)醒了,長翅膀的禽類一般來說對光線尤其敏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它們的生物本能。四周的景物逐漸清晰,空曠的河畔已經(jīng)有早起的人出來勞動,不遠的村落瓦面上炊煙裊裊,也不時有人牽著黃牛來到河邊放牧。這里已經(jīng)到了另外的方言區(qū)。三定知道這個地方,很多年前經(jīng)過一次,卻沒有這樣佇留過。他默默看著一切, 額頭的皺紋不時一條條隆起,就像爬著幾條大小的螞蝗在里面蠕動。而且,它們已經(jīng)作好長遠打算,一輩子扎根在三定的額頭上。
這時,水面云霧已散,三定解了繩子,拔起插在船頭的竹篙,輕輕一撐,船滑落很遠。那些鸕鶿更興奮起來了。一個個站在船舷,盯著水面,然后,一個個做出漂亮的姿態(tài),扎下水去。它們動作完美,入水根本沒水花,令那些魚們猝不及防就做了口中食。三定還是那個怪習慣,把船頭朝向上游,在這段河面徘徊著,忽上忽下,不時用槳做點平衡動作,不時提起鸕鶿的脖子,把它們嘴里的魚奪走。不一會,岸邊就有人來圍著觀看。以前這條河流里也有人用鸕鶿捕魚,后來就消失了。眼前這個情景,便使那些人仿佛回到了從前,尤其在這個已經(jīng)沒有鸕鶿的時代,許多人感覺很新鮮。這個外鄉(xiāng)佬,這條小船,這些鸕鶿,令岸邊那些人有點驚異。
三定上岸了,上的是左邊,左岸有個大村子,一長溜貼在一個山脈腳下,青磚青瓦,看得出這是個有點古老的村落。有人見他右肩扛著竹篙,上面蹲著五只鸕鶿,他的左手提著沉沉的魚簍,那只木槳便橫著搭在竹篙上,做了一個十字架,另一頭搭在左肩上。三定走進村子,他的身后簇擁著許多人,有大人有孩子,把他當作尊貴的客人一樣。有人伸手逗著那些鸕鶿。很多人沒見過鸕鶿,它們那灰黑的身子,尖長的嘴喙,被認為是奇怪的鳥。這老頭的神態(tài)也有點奇怪,繃著臉,走路目不斜視。村里老一點的人曾告訴他們,鸕鶿是用來捉魚的。有人扒著魚簍看看,問他魚是不是用來賣的。當然賣的,三定綻出一絲笑說。怎么賣,那些人問道。換一頓飯吃。于是就有人帶著他到自己家,留他坐下。
三定問過這村名,是李家村,三千多人口。這個村名他知道,也是遠近聞名的大村子。不時有鄰居過來陪他坐坐,也問過他的來處。說到麻地河,就有老人能夠記得。以前的人去衡陽長沙,多是走水路,一條船去的時候載的多是苧麻山珍等,回來的時候是鹽和布匹等日雜南貨。這條河流,到了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名字。這些名字串起來,就是一條逶迤的河流。不過,還是有人記起麻地河離這里有點遠,順水也要一天多。三定說自己走了三天,那些人就笑著說,你走的是逆水。三定問那些人一個叫茶塢的村子還有多遠,有通曉地理的村人說這個村子恐怕還要走幾天。原來,三定所以離開家,是要去那個名叫茶塢的村子。人家問他是不是那里有親戚。三定說,沒有親戚,就想去走一走。村人想,這是個古怪的人。
那日,三定在麻地河遇著一個人,說是茶塢這個村子的人。這個村名便勾起了他深遠的回憶。他們說了很多事情,也說起了那個叫五妹的人。那人奇怪這么遠的三定竟然認識五妹,她年輕時是漂亮出名的人,即使現(xiàn)在上了年紀,也是眉目清秀。三定說自己年輕時在那里曾經(jīng)小住過,當然認識她。三定又問五妹現(xiàn)在的情況,那人說五妹終身未嫁,一直是一人生活著。三定一聽,頓時目瞪口呆,變做一條遭了電擊的水蛇,身子軟軟地浮在水面。他什么也沒說了,失神地看著水面,連那人幾時離開的也不知道。
三定如此貿(mào)然地出來,就是想去看看那個五妹,因為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也許是這句話把永遠的期待留給了那個女人,而他自己卻忘得十分干凈。三定沒有把自己的事情隨便告知他人的習慣,他肚子里的事情,就是漚爛了也不會告訴人家。五妹就在那個叫茶塢的村子,也是在河邊。那一年,他還年輕,跟著父親去茶塢村劃木排下來。若不是那天巧遇那個人說起五妹,三定現(xiàn)在依然恪守著靜靜的麻地河,與自己的心說話,與鸕鶿說話,與河水交談??墒?,那人的話,已使他的良心大為不安。
吃飯時,村人邀他喝紅薯燒酒。這個酒好,醉腳不醉頭。三定出村的時候,兩腳像踏著云絮一樣,有點軟軟的。
……尋著平靜的水面,一張魚網(wǎng)往空中一拋,極富動感的一個圓便悄悄入水。弟弟擺弄著木槳,哥哥快速地收著網(wǎng)。末了,一把提起,下面的鉛墜子嘩啦響著。網(wǎng)里夾著幾條魚,一露水面便掙扎著。哥哥翻弄網(wǎng)絲,把水草落葉丟下水,把魚撿起扔進魚簍。然后,站在船頭,又撒下一網(wǎng)。弟弟劃著船,一路張望著。河面時窄時寬,偶爾也有漁船,就是沒見他們老子的鸕鶿。三定是他們的老子,這個老子給了他們生命,也教給他們生活。河邊的人,一般來說是靠水吃水,三定不讓他們繼承自己的衣缽,他們一個做木匠,一個做泥水匠。
兒子們出來幾天了,一路遇著村落,他們就上岸,詢問看見過有架著鸕鶿的老人經(jīng)過沒有。他們也賣魚,可是人家說,前幾天那架鸕鶿的老人不是賣,而是用魚來換飯吃。兒子們想一想,也可以,不過,他們以后就沒那么勤快地打魚了,下幾網(wǎng),就可以了。畢竟他們是來追父親的。后來,他們的上岸,一見他們的魚簍,便有人帶著他們?nèi)プ约页燥?。那人憑相貌就知道他們是前面那位老人的兒子,有人問他們的老子為何要一人出來。這個問題兒子們也回答不出,他們的老子素來有自己的主張,他要出來,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人家告訴他們,三定是為了去上游那個叫茶塢的村子。其實,那個村子一樣的都是高山流水,有什么可看。對此,兒子們?nèi)}其口,他們沒資格去評論自己老子的一切。能了解他的去向,才是他們惟一的目的。
這日,他們也到了李家村。這里的河道比下游的麻地河寬多了,當他們見著左岸那蔥郁的山腳下長長的村子時,驚詫地張大了嘴。這地方竟有這般古老的村落,一色的青磚黛瓦,粉白的照墻,畫一般精致。兒子們毫不猶豫地把船劃到左岸。村人一見他們的相貌,便知是那古怪老人的兒子。用魚換的飯,村人也給他們喝紅薯燒酒,把他們的腳也喝軟了。
醉了的兒子們忘記問父親是幾天前經(jīng)過此地的。出了李家村,換作哥哥撐船,弟弟撒網(wǎng)。他們的眼里,企圖一下捕著父親的影子。昨夜,兒子們睡在船上,小小的船艙躺不了兩個大后生,他們只能一人船頭,一人船尾,把身子蜷縮著。他們做了同樣的夢,夢見父親俯身看著他們,驚醒來,卻是星光閃爍。兄弟倆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夜里的河。那個茶塢村究竟有多遠,他們不知道。
前面是淺灘,流水汩汩閃,水花在陽光里閃著炫目的光。三定試著左右走走,還是不能過去,用力一撐,船底索性擱在卵石上,再也不肯動彈。三定下了船,拽著船舷,使勁拉著。鸕鶿們也下了船,細長的腳踏著水花,不時伸嘴啄食那些闖灘的細魚細蝦。這樣的糧食是不用上繳歸公的。過了灘,是一段窄而深邃的河床,岸邊蒲柳倒垂,染綠了一河水面。三定慢慢劃著槳,似乎要靜心品享這份寧靜。他凝視著河的盡頭,茶塢村就在那里。這一路,三定的心里愈加清晰,把年輕時那段事情一一回憶起來了。而且,一想起那些事情,三定就坐不住了,他站起來,拿起竹篙撐船,恨不得一下就飛過去。
竹篙不粗,恰好握滿手心,也是古銅色,三定給它上過桐油,它也在陽光里發(fā)亮。如果沒有那些竹節(jié),很容易看作一根有分量的銅棒,不過,還真沒聽說過有那么闊氣的人拿銅棒做篙子。篙頭的鐵尖是銀色,一出水面便閃著一點光亮。三定的手是有力量的,人的力量往往緣于信心。竹篙往前探一點,隨著三定身子的彎曲,它馬上斜著把大半個身子落入水里,三定只握著它的一點尾巴。三定豎直身子,巴掌一滑,又把沾滿水珠的竹篙攔腰提起,又插向左舷。便是這樣,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小船無聲地疾速前進。鸕鶿們蹲在船舷,索性把長長的脖子也縮著,它們不時回頭看一眼三定。三定的額頭還是爬著那幾條螞蝗,盡管肚皮已經(jīng)脹得發(fā)青了,還是死死叮著,根本沒打算歇手。也許,有的人就喜歡腦門上爬著螞蝗,讓它們吸一點血,反而使人輕松。就像夏秋的時候,中暑的人要刮痧放血。不過,三定是腦瓜子中暑了,所以他要溜出來。這樣的毛病,不是一下子能夠弄好的,需要慢慢來。鸕鶿們張望著遠處的山巒,看著田里勞作的人,這是陌生的地方。本來,鸕鶿是怕生的,遇著這么個主人,也就慢慢習慣了看那些陌生的景色及臉孔。三定放下篙子,坐下拿起了木槳。這個動作,仿佛給了鸕鶿們一個信號。毋須號令,它們站起來,抖抖翅膀,把脖子伸向河面,犀利的眼睛盯著水底的一切。倏地,有一只帶頭扎下水去了,另外的扎向遠一點的地方。它們上來的時候,身子一抖,水珠嘩啦甩落,然后,乖乖地把嘴巴里的魚貢獻出來。
上游的河道時寬時窄,兩岸的村落也有大有小。它們有的就在水邊,有的依靠著山麓。關于三定和鸕鶿的傳奇故事,遠比流水走得快。一直溯流走在他前面,他還沒到的地方都有人一直在談論著這個人的事情,在期待著他的來到。每到一個岸邊,就有許多人圍著來看。這么個古怪的人,沒事要去找那個茶塢村。不過,他們的眼光同時落在那些鸕鶿身上。以前很普通的捉魚的鳥,現(xiàn)在幾乎成了傳說里的主角之一。瞧它們那尖尖的嘴喙,確實適合用來捉魚。鸕鶿跳出水面的時候,岸上就有噓噓的聲音;看著三定嫻熟地忙碌著,人們便認定這人的生活有情趣,他們還真有點羨慕。生活原來有很多方式可供人選擇,就看各人習慣如何。就像他們習慣田土了,縱然走很遠去打工,骨子里想著的還是自己這一塊土地,無論如何也放棄不了。三定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了船,沒有了鸕鶿;如果沒有這潺潺的河水,他不知道自己會過什么樣的生活。這一輩子,他已經(jīng)習慣給自己一個寂靜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任他去遐想遨游。并不是說其他的村人就不會遐想一切,而是他們的思想翅膀還沒來得及展開,現(xiàn)實的生活就把他們一把拽下來了。三定卻不然,他坐在船上,甚至想像連船一起飛翔起來。三定把船劃到岸邊,就有人爭先恐后地擠來,搶著拿他的魚簍。他們要他去自己家作客。有的人要扛竹篙,那些鸕鶿惶恐不安,撲著翅膀,它們不放心自己落在陌生人手里。三定笑一笑,把篙子擱在自己肩上,穩(wěn)步跟在村人后面。
這是個小小的村子,也就幾十戶人家。村的中央有一塊禾堂,吃飯時分,村人多聚在這里。三定坐在一張桌旁邊,有幾人陪著喝紅薯燒酒。其他的人圍在四周,端著碗,自己吃著,也看著他們吃,聽著他們說話。好在這個村里的人都還聰明,他們不問三定的出處,也不問他何去,甚至不問路途的經(jīng)歷。就說點自己的生活,說點山里河里的精靈傳說。一個禾堂里的人都聽得有趣,不時插一嘴,把自己的見解也說出來。這時,村里的一個老嫗顫悠悠走來,她也要看看娘家來的客人,一定是有人告訴了她三定的來歷,所以要來看看。村人告訴三定,她是塘村婆婆,也是麻地河那邊嫁來的。塘村是麻地河稍微上游一點的大村落,方圓有名的大集市,與麻地河同處一個縣里,方言相通。塘村婆婆嫁來此地是解放前的事情,她說自己已經(jīng)年屆九旬。這么一說,三定肅然起敬,塘村婆婆是自己的母輩了。他們用自己的方言交談,村里的人只能聽懂一點互通的文字。三定問她還回娘家沒有。塘村婆婆說,她老了,肯定不能走回去了,娘家偶爾有人來,他們也是做生意路過,順便看看。三定便告訴她塘村現(xiàn)在的變遷,那里的人多是聰明人,做生意的多,開廠的多。塘村婆婆并不落后,她說知道這些事情,自己的一個侄孫就開了大廠,錢不曉得好多了。她說了一個周姓的名字。三定說曉得這個名字,大名鼎鼎的發(fā)財老板。話雖如此,三定不以為然,錢在他的靈魂里并不重要,那些都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大可不必那么認真。如果他喜歡錢的話,也不會每天只是從河里捕一簍魚,他完全可以弄兩簍,三簍甚至更多都可以。然而,三定就不愿意那樣做。
塘村婆婆坐過一陣便告辭了。臨走時,她丟下一句話,我知道,你是去找一個女人,如果她是好好的,你就不要去打攪了。這話把三定的心狠狠撞擊了一下,幾乎疼暈了。
過了這個村,兒子們得到父親的消息便不十分確切了。三定像是一片云似的,輕輕地飄來飄去。沿途的人有說三定早過去了。有的說三定還未來過,因為村人還沒吃到他的魚。甚至有人說三定扛著魚船走到山里去了。這些話都是可信可不信的。依著三定的脾氣,扛船進山的事情也可能做得出來。知父莫如子。他們在河面徘徊著,躊躇許久,還是堅定了決心,一直往上游而去。如果他們一無所獲地回家去,不給他們的母親敲斷腳才怪哩。母親的那句話已經(jīng)把他們逼得無退路了,不找到他們的老子就不讓回家。他們的母親和他們的老子一樣,都是讓人敬畏,說話擲地有聲的人。
這天,兒子們把船撐到了一個僅僅幾戶人家的村落,就在河邊的山坡上。這一片地方明顯的人煙稀少,有點上游的樣子了。不多的水田在山腳下,山坡里種著玉米,紅薯,以及花生什么的。這是稻子收割的季節(jié),有個女人在河邊不遠的田里割著稻子。她割下一片,攏抱到一個打谷機旁邊,另外的田里也有人忙碌著,山谷里不時回響著打谷機嗚嗚的枯燥聲音。女人抬頭間見著河里的這兩兄弟,便放下手里的鐮刀,抹一把汗,走到河邊來,好像她早知道他們要來。這一路,三定和鸕鶿留下許多故事,這個故事就是兒子們要走的路線,就像父親特意打下了木樁,讓他們好找到自己。不用他們開口,人家見著捕魚的兄弟,便會說出那三定和他的鸕鶿,仿佛他們有著淵源牽纏在一起的。說著說著,那些人從他們的骨架和相貌里找出三定的影子。然后,兒子們也變做了故事,迅速地逆水而上,一路傳播。女人接過他們的魚簍,帶到自己家去。這個家雖然簡陋,卻也干凈。女人早早熬了一壺涼茶,倒在碗里,是金黃且有點山里谷草的香味。兒子們沒客氣,一人灌下兩碗。女人說,你們坐一坐,我做飯去。說著,閃入另外一間房。這個女人讓他們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是這般溫馨。兒子們站出門外,見那河是在山縫里擠過來的。山風徐徐,村前的稻子波浪起伏。哥哥走下村子,弟弟也走下去。女人煮好了飯菜,端上桌子,卻不見那倆兄弟。走出門外,見他們已經(jīng)把一丘田的稻子割了,打谷機發(fā)出飛機一樣的轟鳴聲,兄弟倆飛快地打著谷子。
飯后,兒子們又喝下女人的涼茶,一人兩碗。女人說,你們老子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自然,有個話她沒有告訴他們,那天夜里,女人摸進了船艙,他們并無言語,便摟在一起了。三定是有力量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才是男人。三定是喝多了紅薯燒酒,摟著她的時候,還叫著,五妹,五妹。男人的心里總有夢中的女人,這個女人往往不是生活在身邊的女人。這小村子的女人似乎出現(xiàn)過在他夢里,或許他要出來也是為了圓這個夢,可是,人的心里往往不只是一個夢,一個夢出來了,后面又接著許多的夢。翌日,早起的村人已經(jīng)不見了河里的三定。
女人還告訴他們,過了這峽谷,那邊人家正在殺架子,就為了這河里的水。兒子們沒害怕,一如他們的老子一樣,撐著船就走了。峽谷的那邊,豁然一大片田洞,陽光里,稻浪起伏,兩岸人家各自忙著,全然沒有女人說的硝煙味。他們沿河而上的時候,也有人豎直腰張望著這條小船,卻無人前來迎接。不過,兒子們卻能夠感受到他們在目送著自己。那日,便是這么一條小船,化解了一場廝殺。人們還記著兩岸忙著擦槍架炮的時候,三定和他的鸕鶿來到這里。三定似乎未見他們臉上扭曲的肌肉,也未感覺到彌漫著的殺氣。小船在這段河面徘徊著,鸕鶿不時扎入水里。這些鸕鶿不知硝煙味道,依然翩翩作秀,做出個如畫的場面。許多人愣著,眼前這個情景,好像有人用細木棒輕輕地捶著他們的良心,隱約作疼。不是么,這個季節(jié)里,有著做不清的活,他們卻在忙于打斗。一個殺字還真說不出口。三定和他的鸕鶿早已是沿河的傳說,尤其那鸕鶿,如今是生活里的化石了。村人靜靜地看著這些,一股清涼的風拂過心頭,兩岸的人不知不覺地走攏來。三定笑一笑,撐著小船慢慢走出他們的眼睛。
……兒子們畢竟年輕,而且是用兩雙有力的胳臂走路,人走水路是用手臂,不是用腿腳,便這樣一步步接近了他們的老子。三定還是不緊不慢地,也許他知道兒子們在后面,沿岸的消息比風還快。然而,兒子們走到一個岔河口時,卻不知道他們的老子究竟走的是哪一條河了。河到此處是三個岔口,它們都是上游。上游的水,把這里的河面撐做一個葫蘆肚子。其實,這河跟一兜大樹差不多,分著許多枝椏,一直走著主干,到了末梢,卻見著細枝,且都是主干模樣。兒子們劃著船徘徊著,鄰近的人都說見過三定和他的鸕鶿,可是,他們也不知道三定究竟走的那條河了,村人只見著一個影子一晃,就沒入了岔口。
就在兒子們岔入中間那條河道時,三定從左邊河道溜了出來,又岔入了右邊的河道……
三定和他的鸕鶿已經(jīng)到了茶塢。河到這里已是涓涓細流,不能說是河,只能說是溪了。不過,它四周都是青山,把這個村子輕輕抱著懷里。
船已不能行走了,便系在岸邊的樹干上,三定扛著篙子信步往上走著。有人好奇地看著他的鸕鶿,難道山里也有魚么,真是古怪的人。山腳下是一個小村落,三定歇在一棵大樹下。旁邊有一間瓦房,門前坐著幾個村人??吹贸觯@是個悠閑的村子,便是那些雞鴨也踱著閑步。有人遞過一碗涼茶,三定慢慢喝著。有人說,你就是那個來找茶塢村的人吧。他們的臉色里甚至沒有好奇的神情,這樣一個人不值得奇怪。三定沒作聲,張望著這山里的景色。山是那么安靜,并未因為山外世界的浮躁而蠢蠢欲動。便是腳下那條溪水,雖然怎么也不能說是河,它嘩嘩流動,也是不急不躁的。你以前來過這里么?村人接著問。來過,來放過木排,三定坦然道。哦,以前這里是有人放排,不過,已經(jīng)沒人認識這個以前來過的人了。三定額頭的螞蝗弓起肚子,兩端用力吸緊。那些鸕鶿不時展展翅膀,看看主人。三定遲疑著問,五妹在家么?有個村人便朝著村子里大聲喊,五妹,五妹。村子小小的,又靜謐,一喊,聲音就回蕩在山谷里。沒有人回答。村人說,奇怪,她總在家里的,怎么沒人應。其實,人即使不在家,到了山里,這個聲音也能夠聽見的。也許到后垅山去了,有人說著站起來,指點著五妹的家,告訴三定她就住那里。
這個村子似乎沒什么改變,也沒長大,散落的就這幾座房屋。三定悄悄繞過去。門是掩著的,一切還是那么熟悉。三定想推開門,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他又繞到屋后,是一個坡,下面的溪水歡快地跑著。對面又是一個坡,便是后垅山,有著密密麻麻的樹叢。忽然,他隱約見著里面一個人影閃動,那身影還是那般輕靈。三定死死地盯著,卻再無動靜。是不是有點眼花了,他懷疑著自己。不過,三定卻能夠回憶起自己說的那句話就是在對面坡上那樹下說的,他說,我回去,馬上再來,把你娶走。五妹什么也沒說,只是把頭埋在他胸前。說過這話的三定那以后沒再回來,因為他的父親回去后就突然病故了……
三定張張嘴,也想大聲喊一喊,卻沒有喊出來,是塘村婆婆的手捏著他的喉嚨。他知道自己有罪過了,一個人忘記了自己的諾言,把另外一個人的青春,甚至整個人生都耽誤了。三定席地坐下,似乎有耐心等待五妹的出現(xiàn)。舊時的一切斷斷續(xù)續(xù)出現(xiàn),那靈巧的五妹活生生在了眼前。倘若沒有那場變故,三定是會回來的,把五妹娶走??墒?,五妹也太傻了,為什么這樣等著他,把一輩子都等完了。三定一拳一拳地捶著地面。
對面的樹林里一直沒動靜。他不知道,對面有一雙眼睛在瞄著他的一切,這個人還差不多是那模樣,不過是額頭上多了皺紋而已。傳說有人來茶塢村的時候,直覺告訴她是這人來了。那傳說里說了還有兩個后生追逐著他,五妹便明白他早有自己的家了。這個人一定會到來的,五妹一改以前的生活習慣,天天轉(zhuǎn)到后垅山。這里有株老樹,見證過曾經(jīng)的一切。五妹坐在樹下看著他,心卻是靜靜的。他還好好的,也許沒遇著自己想像過的一切,她聽說過許多放排人的故事,都是浪尖上討飯吃的,難免遭遇風險。五妹突然感覺自己一直懸掛的心放了下來。這個世界里根本沒人知道她為何不婚不嫁,也因此而急壞了許多人,真是可惜了這么個好女子。可是,誰都知道五妹的脾氣。三定起身離開時,對面樹林里那雙眼睛里跌出了兩粒珍珠大的淚。
三定扛起竹篙,辭別了那些村人。鸕鶿歡快地跳上篙子,前面兩只,后面三只,三定一手壓著前面,一點點力,就恰好能夠平衡。
……終于回到家,三定女人扭著他,哭嚷道,死人耶,你走什么地方也應該有句話,不能這樣丟下我一人在家,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聲。三定說,我發(fā)神經(jīng)了,好不好。女人又說,你沒碰到我們的兒子。沒有,三定說。奇怪哦,一條河里還不能碰到,女人不明白了。這河怎么拐來拐去,也不能錯開的。三定懶得跟她多說,那么大的人,丟不了的。說著,他又下河去了。
說實話,三定曾見著兒子們的背影,他沒作聲。兒子們再見著他的時候,已經(jīng)在麻地河。他們始終沒找到他們老子,把三條河岔都翻走了,問過,都說來了,又走了。怎么辦,他們母親說過不找到他們老子就不要回來。兒子們氣餒了,他們一直在河里穿梭著。后面,不只一人告訴他們,說三定已經(jīng)往下游去。攤上這么個老子,是他們的悲哀。兒子們決定先回去看看,如果不在,馬上再回來。
這日,他們遠遠見著了那些鸕鶿。麻地河只有他們老子養(yǎng)著鸕鶿。這些鸕鶿又是他們老子的老子傳下來的。麻地河上,他們看見的是三定的背影,這個背影朝向上游的。兒子們雖然累壞了,對他們老子的背影卻不能忘記,只是他們沒注意到他們老子的變化,以前他們老子的背影是朝著下游的。兒子們一人撐篙,一人劃槳,飛快地沖到三定前面,橫船兜著他。哥哥氣憤地說,老子呀,你害苦了我們。三定笑著,我沒請你們?nèi)パ健5艿軡M腹怨氣地說,有人要我們?nèi)サ?。他不說是自己母親。三定說,哪個請的,怪哪個去,不關我的事情。兒子們有一肚氣,這個時候卻說不出來了,兒子們嘟著嘴,晚上吃你的,一個人兩斤水酒。他們要老子補償自己的辛苦。說著,他們把船靠了岸。
……兩岸密密的柳樹沙棗樹把河面掩出大片的陰涼,鸕鶿不時撲撲入水,偶爾也嘎嘎叫幾聲。三定的船不時上下游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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