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今冬遲遲無雪,就以為是暖冬,大概不會有雪了。未曾想,元旦前夜下了一場跨年之雪,庭前積雪半尺。媽喜道:這下可好了,不用雇車拉柴禾了。
家鄉(xiāng)地處遼東山村,記憶中年年冬天冰高雪厚,父兄們就在嚴寒中拉著爬犁進山,把入秋時割下的柴禾一爬犁一爬犁地拉回家。這雪中爬犁,遠沒有電影中的狗爬犁那樣輕松、愜意,因為他們是用雙肩來拉動生活重負前進的。
爸把院中積雪掃起,選來兩根六尺多長、碟口粗的柞木,在距粗端一尺和四尺遠的地方,分別鑿出一個長方形的卯眼,在四個卯眼內各安插一根一尺多高的立柱,再選來兩根三尺長的木棒,鑿出卯眼,垂直爬犁轅方向與前后兩組立柱分別楔合,爬犁的雛形就勒定了。接下來彎爬犁轅,得用火熏。燃著一堆玉米秸,火勢不可過大,熏燒距柞木細端不足三尺處,即第一根立柱前約一尺遠的地方。約二十分鐘后,一人踩在熏好的部位上,一人把柞木細端慢慢向上抬起,將平直的柞木彎成漢字筆畫中“撇”的形狀后,再用兩根橫木分別與爬犁轅平行交接在兩側的立柱上,用鐵絲固定,一架爬犁就做好。
從家走到柴場,拉著空爬犁,即使不歇腳也要走半個小時,我和姐雖也略通莊稼院的活兒,但念了十多年的書,體力就不濟了。穿著棉皮鞋,高抬腳輕落地走一段路,坐下來嘮一會兒嗑兒,待到柴場,總得個把小時。爸給每架爬犁上裝好十五六捆柴禾,我們就拋開來時游山逛雪的閑情逸致,悶著勁兒向山下沖。拉爬犁也有學問呢!山路崎嶇,下陡坡時,不但腳下要慢要穩(wěn),而且得把爬犁轅向上抬,以減緩爬犁的速度;有石頭的地方則要快些走,并將爬犁向下壓,這樣就能減少爬犁后部的阻力。一會兒功夫,渾身就燥熱冒汗了,肩頭火辣辣的,不過咬咬牙,接連拉個三四趟,感覺就不那么疼了。
松青雪白,山黃天藍,柞樹林的葉子赭紅一片。放眼四顧,心曠神怡,所以,我倒樂于每天上山走兩趟。呼吸山中清爽的空氣,踏著白晃晃的積雪,聽爸講哥哥們小時候穿著單鞋上山拉爬犁的事兒。我很難想象,最大不超過十八歲的四個小男孩,穿著帶補丁的衣褲和被雪浸濕的單鞋,拉著裝滿二十多捆柴禾的爬犁,是以怎樣的姿態(tài)走在這大山之中……這不是童話,那時家家都很窮,各家的柴垛都是男人和女人在雪冬用雙肩拉回來的。我家不僅窮,連勞力都沒有:奶奶年紀大,爸爸要教學,哥哥們還小,而燒柴又是山里人取暖、燒炊的唯一方式,所以,不但爸和哥哥們要上山,連媽都得拉爬犁。那年冬季的一天,媽起大早就拉著爬犁上山了。天亮后,她已拉了滿滿一爬犁的柴禾回來了。堂兄看見了,問媽:“嬸子,你不冷嗎?”媽低頭看看腳背上的雪,說:“不冷?!眿屨娴牟焕?。勞動使她熱血沸騰,雖然她只套了雙破膠鞋,雖然她連襪子都沒穿,可她,我勤勞的母親,真的一點也不冷!……
母親不怕冷,但是讓她后怕的事發(fā)生了。那年冬天,爸領著我的哥哥們上山拉柴禾。天色已晚,從柴禾場到山下的路又陡又直,望著四爬犁棒棒實實的柴禾,再望望都已饑腸轆轆疲憊不堪的哥幾個,爸決定,由他自己逐個把爬犁拉到山腳下,再由哥哥們分著拉回家。仿佛已經預感到什么,爸語氣異常嚴厲地命令哥哥們原地等著,誰也不許放這段坡。爸拉第二爬犁柴禾下山了,哥哥們聽到山腰處傳來爸爸的呼喚……當媽和鄰居們摸黑迎到山里,大哥背著爸爸往回趕,汗透衣背,已經快邁不動步了。后來,爸說當時爬犁的速度太快他已控制不住,而任其飛馳,要么爬犁從爸身上碾過,要么與前方一棵巨松相撞……情急之下,爸用一條腿生生別得爬犁偏轉,扎進坡邊的灌木叢中。那個冬天,大哥到丹東侍候手術后的爸爸,二哥、三哥和四哥在家,用他們稚嫩的肩頭,將一大垛柴禾一爬犁一爬犁地拉回家,愣是沒用媽上山拉一次爬犁。為了安全,他們將柴禾扛到山腳下的平緩地帶再裝到爬犁上拉回家。
爸股骨骨折沒接好,從此留給我們一瘸一拐的身影,而惡運接踵而至:在中學讀書的二哥煤煙中毒一去不返;奶奶又去世。爸默默承受這一切,只是身子更瘦弱,皺紋驟然雕在臉上,牙齒連續(xù)脫落……那時爸還不到50歲。
每當我腳下打滑或是遇到上坡的時候,我就想起了這些讓我心痛的往事,骨子里不禁生出一股力量,青春的熱情激勵我努力跟上姐姐,跟上哥哥。做為遼東山里人的女兒,我熱愛雪冬,熱愛那些曾經和現在仍在雪冬拉爬犁的人們,因為他們是我血脈相承的鄉(xiāng)親,勤勞堅忍是他們偉大的秉性和美德。
〔責任編輯 蘇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