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周圍長滿盛開的葵花,像歌中唱的那樣,朵朵向著太陽。
正在草甸放牛的二娃突然看見一個人扎進池塘。二娃怔在那兒,他還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跳水姿勢。二娃曾在黃昏時分見過鯉魚在水面這么美地跳躍,但那是魚,人怎能跟魚比呢?二娃盯著水面,期待那人盡快上岸,重復(fù)一次剛才的動作。二娃喜歡游泳,但每次跳水都把肚皮摔得通紅,他希望那個人能教教自己。二娃看漣漪一圈圈涌向岸邊,把一群白鴨推進水馬蘭叢里,就想,這個人跳水姿勢好,潛泳功夫也厲害,這么長時間還沒露頭。二娃朝池塘四邊看,猜想那個人一定是想在他面前露一手,也許腦袋埋在岸邊喘氣呢,他游泳時就這么干,讓小伙伴們著急。二娃的眼睛順池塘走一圈,并沒發(fā)現(xiàn)有人腦袋,心跳開始有些加快。大人們平時不讓自己的孩子到池塘游泳,說這個池塘饞,要游必須結(jié)伴,或者有大人在場,二娃不相信大人說的話,但現(xiàn)在心里害怕了。二娃一揚手,鞭梢在空中啪地炸出一個清脆的響花。二娃給自己壯著膽,開始順池塘邊一步步走,邊走邊用鞭子輕輕抽打岸邊的青草。尋了一圈,二娃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便徑直向村里跑去。
不多時,一群老漢和一群婦女從幾條街口涌出來,站滿半邊池塘。
一位婦女焦急地說,快下去撈吧,晚了就完了。
老漢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下水。這也難怪,他們的年齡都大了,已記不清自己下水游泳是哪年的事。別說游泳,就是用大缸洗澡,一年才有幾次?老漢們滿臉愧色地望著水面,仿佛眼光能把人釣上來。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老漢們此刻深切感觸到了。
幾位年輕婦女對老漢們深表同情,有的把褲腳捋到大腿根處,有的把裙子抿在腰間,試探著走下水,在淺處小心翼翼地走動。站在岸邊的人能體會到她們的心情,有幾個女人不怕水呢,何況水中還藏著人,一旦水中的人抓住她們的腳,還不把人嚇死呀?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其實她們離不開岸,之所以敢下水,一是實在沒有男人可下,她們必須站出來;二是這塊地方她們太熟悉了,在那些艱苦勞作的日子,她們中午在這洗去手腳上的泥土,趁著夜色洗去身上的汗泥,甚至把心中的憂愁和煩惱都傾訴給池水。年輕婦女們一無所獲,濕淋淋地坐到岸邊的草地上,雙眼盯著池水出神。一位老漢生出懷疑,問二娃,你是不是看走眼了?你是不是做夢了?二娃梗著脖子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不敢下水還怨我。老漢們都不再做聲,默默地蹲在岸邊。一位叫柳花的女人說,要是男人們在家就好了。柳花又說,要不趕緊去找放蜂人吧,南方人都會水。一位老漢站起來,柳花說,四叔你走的慢,二娃你快去。二娃穿過草甸,向遠處的葵花地跑去。
岸上的女人議論紛紛,投河的人是誰呢?有什么事想不開,至于尋死。說這池塘饞嘛,果真是。屈死鬼都抓墊背的,可得把孩子看住。
放蜂人是位三十來歲的男青年,長得矮壯。只見他脫去外衣,只穿一條短褲,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半天沒浮出水面,讓岸邊人心驚肉跳。一會兒,放蜂人鉆出水面,一躥一躥地踩水,一只手抹臉上的水珠,然后深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中。岸上的女人發(fā)出驚嘆:果然好水性。人們屏住呼吸,想象著放蜂人在水底的動作。岸邊靜得都能聽見蜻蜓在草尖扇動翅膀的聲音。
就在大家凝神幻想時,放蜂人嘩啦一聲躍出水來,像條水蛇,吱吱地劃向岸邊,身后漾著燕翅狀的水波。當人們反應(yīng)過來,放蜂人已將溺水者抱上岸。
一位老漢跳起來:快把牛牽來,往外控水。幾個人把溺水者橫在牛背上,二娃牽牛在草甸上小跑,幾位老漢托著溺水者的頭和腳,也氣喘吁吁跟著跑。跑了一圈,一滴水也沒控出來,幾個人失望地把溺水者放下來。
溺水者是位年輕女子,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好像勞累過度的人在酣睡。
放蜂人搖搖頭,獨自走了。
大家開始議論如何處置這位陌生的溺水者。
有人說,報案吧?馬上有人反對,她是自殺,報誰的案。那也得告訴鎮(zhèn)上,要不怎么辦?有人問:村長呢?村長,快去打電話通報鎮(zhèn)上。村長蹲在草棵里,抹了抹褶子臉,低聲說,村上電話半年沒交費了。一位婦女焦急地問,那咋辦?總不能讓她老躺在這吧?一位老漢說,快派人去鎮(zhèn)上送信兒吧。村長撓了撓禿頭,說,咱這路也進不了車,他們來也白搭,咱們用毛驢車送鎮(zhèn)上吧。
一位婦女說,怎么也不能濕漉漉地送走哇,怪可憐的。柳花說,我回家取衣服。
草甸的草很旺,它們努力汲取土壤中的養(yǎng)料和水分,去完成一青一黃的宿命。溺水者的一只手隨便搭在草上,好像白瓷勺遺落在綠草間。溺水者的臉平靜而安詳,耳畔的草地上開著幾朵嫩黃的花。
柳花取來了衣服,但明顯肥大。這是她最瘦的衣服了,還是去年結(jié)婚時買的。
另一位年輕女人跑回家取自己的衣服。
一位婦女說,男人們都站到后邊去,別看女人換衣服。村長苦著臉說:哪有男人,都是老頭子,快換吧。女人們蹲一圈,輕手輕腳的把溺水者的濕衣服脫下來。一位老太婆說,都脫干凈吧,別讓孩子濕呱呱地上路。女人們又把溺水者的內(nèi)衣內(nèi)褲脫下來。
老太婆用一條毛巾給溺水者擦身上的水珠,嘴里嘟囔著:也不知是誰家的媳婦,年輕輕就尋了短見。旁邊的一位年輕的女人問,不是姑娘嗎?老太婆用毛巾在溺水者的小腹處抹一抹,并不回答。
女人們被溺水者的美麗身姿驚呆了,她們中沒有人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幾位平時自我感覺良好的年輕女人悄悄退到一邊,站在前邊的人也都自慚形穢。柳花情不自禁地蹲下來,用手指輕輕撫摸溺水者的肌膚,眼淚從溺水者的胸部一直滴到腳背。女人們?yōu)槟缢咛煜砂愕娜菝?,水妖般的身段而嫉妒,也為美麗女人而自豪?/p>
男人們無動于衷,面似濁水。他們早已過了對女人充滿熱情的年齡,在他們眼中這只是一個溺水者,一個不相識的需要幫助的溺水者。他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如何把她送到鎮(zhèn)上,有幾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回村準備鋪蓋和驢車。也許他們經(jīng)歷得太多了,已沒有什么能喚起激情,也許他們經(jīng)歷得太少了,層層丘陵阻礙了他們的想象。
人們躡手躡腳地為溺水者穿衣服,好像怕驚醒熟睡者。衣服穿上了,但大家都不滿意。衣服還行,但褲子有些短,褲腳吊在溺水者的小腿肚上,讓人看著揪心。
最后找來一條裙子,才算勉強通過。
驢車趕來了,但車廂太短,老漢們把車廂拆去,溺水者的腳仍在車外。村長就近卸下一扇門板,這才把溺水者安頓下來。婦女們都要為溺水者送行,村長選了幾位身體好的老漢,又選了兩個剛給孩子斷奶的婦女,然后說,大家送到村口吧。
驢車平穩(wěn)地駛出草甸,車后跟隨著一群老漢和婦女。大片的葵花簇擁著驢車遠去。停在村口的人群突然傳出悲凄的哭聲。
溺水者帶給人們的悲傷氣氛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村子籠罩在一片暮氣沉沉的氛圍中。沒有婦女再去池塘洗身子,也沒有孩子去池塘游泳,他們相信了大人的話:這個池塘饞。二娃偶爾牽牛到池塘飲水,也不敢靠前,只是坐在草坡上,看野鴨在水面嬉戲,聽牛咕咕飲水。二娃有時候想,自己要是只鴨子多好哇,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玩,不怕被水吃了。
首先走出溺水者陰影的是柳花。柳花和幾位年輕女人說,這日子要把人憋悶死了。年輕女人說,是啊,我的心里都長蒿草了。柳花說,咱們學(xué)游泳吧。年輕女人問,可是我們找誰教呀?柳花說,找放蜂人,他不教就不讓他在這放蜂。大家都贊同,行,咱們一起去找,他不同意就叫他滾蛋。
放蜂人極精明,說教你們可以,但有兩個條件,一是你們誰被淹了我不負責任;二是你們誰家男人不同意我不教。柳花撇一下嘴,說,你媳婦在家跟男人游泳,你知道嗎?年輕女人都咯咯笑。放蜂人臉一紅,說,好虎斗不過群狼,你們?nèi)ベI泳衣去吧。年輕女人們便去鎮(zhèn)上買泳衣。傍晚,柳花領(lǐng)著女人們來到池塘邊,開始學(xué)游泳。放蜂人一會兒在岸上講游泳的要領(lǐng),一會兒下水做示范,儼然一個專業(yè)教練。草甸上多了花枝招展,池塘里漾著歡聲笑語。池塘因女人而成為一潭死水,現(xiàn)在又因女人而活起來。
當年輕女人都能在池塘游上一段的時候,老年人也活躍起來。他們的興奮不是緣于水,而是土地上的莊稼??ㄒ呀?jīng)成熟了,大片的黃色變成了褐色。有什么能比收獲更讓人激動呢?老漢們磨刀霍霍,眼中放射出奇異光彩,一掃往日的木訥與萎靡。
柳花是學(xué)游泳中最上心的一個,除了和大家練,她還單獨找放蜂人學(xué),獨自到池塘中練,她現(xiàn)在已能從池塘的一邊游到另一邊。更讓她高興的是,她感覺自己不像夏天時那么胖了,原來緊箍在身上的泳衣已松弛下來。她已不再為溺水者穿不上她的衣褲而耿耿于懷。她心里在暗暗鼓勁:一定能練出溺水者那樣的身材。
這些日子年輕女人都把游泳停了下來,她們忙著收割地里的葵花,葵花是她們一年勞作的成果,也是留給冬天丈夫歸鄉(xiāng)時報功的資本。一片一片的葵花被割去頭顱,一片一片的葵花桿被運回村子,田野像被四分五裂的殘軍,被包圍,被分化,被殲滅。秋風(fēng)順著空出的通道款款散步,不時掀一下婦女的后襟,揭一下老漢的草帽。柳花一個人割葵花,就比有老人孩子的人家割得慢。開闊起來的田野,她的葵花特別醒目。柳花決定貪黑割。
夜晚的田地空曠而悠遠,覓食的田鼠順壟溝疾奔而去。柳花已習(xí)慣了一個人做事,對夜晚也不再懼怕??U很粗壯,需很大的力氣才能割下。柳花正割得起勁兒,前邊突然傳來嚓嚓聲。柳花往前走兩步,大喊一聲,誰?柳花有些害怕,借喊聲給自己壯膽。是我,別喊。柳花聽出是放蜂人的聲音,心中涌出一股熱。柳花嗔怪說,誰用你割。放蜂人低聲笑笑說,睡不著覺,出來練練手,以后不放蜂了,也種葵花。柳花看一眼放蜂人朦朧的臉,說,你們男人哪有愿意種地的,兩個人一邊嘮嗑一邊往前割。
又一個月上中天的夜晚,柳花的葵花終于割完了。兩個人坐在田埂,默不作聲。月光像破碎的鏡片,撒落在田壟上,田野顯得幽怨而孤寂。
放蜂人沉默一會兒,低聲說,過兩天我就回家了。這個夏天我過得非常好,謝謝你。
柳花自己苦笑笑,說,有什么好謝我的,我還想罵你呢。
放蜂人轉(zhuǎn)過臉,問,真的?你會罵人嗎?我倒想聽聽。
柳花往放蜂人的肩上捶兩拳:我不會罵人,我會打人。你把我的心都攪亂了。
放蜂人低下頭,不再言語。
柳花嚶嚶哭了,邊哭邊說:你帶我走吧,我過夠了這孤苦的日子。
放蜂人說:那怎么行?我知道一個男人在外的苦,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柳花說:那你抱抱我,我冷。
放蜂人眼睛也濕了,好妹子,別這樣,我會受不了的。
柳花問:那我被水吃了,你能像抱溺水者那樣抱我嗎?
放蜂人說:不許說傻話,我會在心里記著你,一直記著,夜深了,咱們回去吧。
柳花第二天真就投了池塘,雖然跳水的姿勢沒有溺水者那么優(yōu)美,但還是令二娃驚訝不已。放蜂人把柳花抱上岸之后,就被趕走了。村里的老漢們認為,要不是放蜂人教女人游泳,柳花就不能成為第二個溺水者。常言說,淹死會水的。
柳花的丈夫從遠方趕回來,為柳花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送葬的隊伍走到山坡的時候,有人偶爾回頭,發(fā)現(xiàn)村中的池塘像一滴淚。
〔責任編輯 張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