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進來的時候,她還很小,長在倉庫里。
不知是哪一年的秋天,她離開了媽媽,也許是一陣風,也許是一只鳥兒,使她不幸地掉落在倉庫的棚頂,然后又不幸地掉落在不見天日的倉庫之中。所幸她的欲望不多,只需要一些潮氣(水份是奢侈的),一點兒空氣(陽光也是奢侈的)。她就生了根,發(fā)了芽。經(jīng)過了怎樣的努力,怎樣的掙扎,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活了下來,沒被戕害,并且生長。也許是倉庫的保管員并沒有注意她,也許是雖然注意了,但覺有趣,從而又想看看她究竟能長多大吧?反正,她僥幸地活著。我們知道,那許多刺,是她少年的個性,它們長大便沒有了。倘或某一天,她忽然扎了保管員拿東西的手,也許,她就會被連根拔除,那么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她了,想來一個生命的成長歷程,充滿了多少種好的或壞的可能??!
第二年春天,倉庫里的東西搬走了,倉庫也被拆掉了。自由的呼吸,燦爛的陽光,充足的雨水,使她怎樣的激動不己和感激涕零,使她如何地興奮,我不得而知。我知道也許在她的血液里,在她傳承的基因里,有許多關于燦爛的陽光、自由的呼吸、充足的雨水等故事,不過,這一切在那倉庫拆掉之前,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幸福對于少年的她來說,只是一生都不可能觸及的一種傳說而己。那么,現(xiàn)在,我知道她是怎樣回報這一切,感激這一切的,瘦瘦黃黃的她,在那一年里一下子改變了模樣!粗壯了許多,結(jié)實了許多,高大蒼綠了許多。她拚了命地向上長,枝枝椏椏舒展并以一種擁抱,一種虔誠的祈禱之姿去接近那給予她陽光雨露的天宇。僅僅這樣是不夠的,她又爆開了一樹轟轟烈烈的花!引得蜜蜂天天來為她的精彩歌唱,蝴蝶為她跳舞,鳥兒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奉承話。這一定是這許多年來她最美的一年,最快樂的一年!豐滿,嫻靜,亭亭玉立的她一定也對自己突然變得這么美麗而驚訝!于是就有了雨的滴噠,風的喧嘩,芳香的肆意潑灑……
我喜歡她。我的房子剛剛蓋成。房子是單位的工友們給我蓋的。我多少年都租房子住,我突然就有了自己的家。我理解她那種感激的心情。她就在我門前,不過五六步遠。她的腳下被釘了一根拇指粗細的螺紋鋼筋,被我拔了出來,可她腰部緊箍的那一根細鋼筋我就無能為力了。因為它已嵌在了她的肌膚之中了,成了她曾受過苦難的標識,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了。我在那鋼筋頭上拴了一根繩子,另一頭拉在房子的墻上,繩子留晾曬衣物。不過也許她并不在意這一切,仍然頑強地生長著。那根鋼筋,也漸漸地就被她豐滿的肌膚所掩蓋,看不出來了。
她也越長越有型了,胳膊粗壯有力,頭發(fā)如傘如蓋,炎炎烈日下,就總有那么一塊蔭涼覆了我的房子、小院。坐在板凳上,吸支煙,喝杯茶,感到渾身舒爽,無風自涼。尤其是她開花的時候,在院子里曬了水,那水里就落滿了乳白色的花瓣兒。勞累一天的我回來,就在那水里洗身了,一邊說一邊聞著濃郁的、甜絲絲的槐花香,就感覺自己是在洗了一個槐花浴,那香味從汗毛孔滲入到肌膚之中,多少天也不散呢!
秋來了,滿院的落葉一層又一層的,掃了又掃。這時的她看上去,便有了一份凄涼感傷之美。她的根部突起,虬曲盤結(jié),想來那發(fā)達的根系已侵入到我房基了吧?許多人看了,都對我說,應該除掉她,因為她太大了,已經(jīng)對房屋構(gòu)成了威脅,我當時還沒多想,也沒對她采取措施。有那么一年,她發(fā)達的根部長出了一個洞,就有了一只大馬蜂來視察了好幾天,后來,就搬來了一大家子。它們嚶嚶嗡嗡旁若無人地喧嘩著,然后就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地生活著,一派人丁興旺、大家大業(yè)的熱鬧景象。我曾想過馴養(yǎng)這群馬蜂們,因為它們個頭大,毒性強,如果它們聽話,給我看家望門,倘有歹人侵入,放一群馬蜂出去,一定是比一條狗效果要好得多。然而有一日朋友來,硬說這樣不行,說你孩子小,倘被那不懂事的馬蜂蜇了,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我就去買了一包白粉狀的殺蟲藥,壯了膽子把藥撒在了馬蜂家的大門口,那藥果然見效。馬蜂們進進出出,身上、爪上就沾了藥,于是就見那馬蜂們?nèi)缱砹司埔话銚u搖晃晃地飛,然后就如中了彈的飛機一樣直墜而下,死了。為了徹底,我在那洞里點了把火,燒過之后,又在洞口堵上了石頭,此后便再無他物于洞中棲居了。
一晃已經(jīng)十多年了,她也越長越大。別的小樹們的葉子長得挺大了,她才發(fā)芽。別的小樹們急不可耐地開了許多天的花了,她才開花。我想她是老了,對春天已經(jīng)遲鈍了。這期間我們上班,回家,吃飯,睡覺,她發(fā)芽,開花,結(jié)子,落花,都是各干各的,相安無事,套用一句詩詞叫做“我見槐樹多嫵媚,料槐樹見我當如是”。那時候,我告訴別人我的住處,總是用手一指說:“那棵大槐樹下就是我的家”。
然而,我還是開始不安了。因為她已十足對我構(gòu)成了威脅了。那一樹的蔭涼,已經(jīng)森森逼人了,而掉落的枯枝,也砸壞過我的屋瓦。狂風呼嘯的天氣,我總怕她忽然就倒了,砸壞了我的房屋,而我實在無力棄了房子,給她倒地方。看來不論你怎么想,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她的后面是我的房子,前面是別人家的電線,如今就是想除掉她也很難了。
有人給我出主意:給她扒皮,或往樹心鉆一孔,放幾粒胡椒,她就會慢慢地枯死。這些方法,我都干過了,雖然一邊干一邊覺得自己卑鄙,因為這些方法都等于暗害和謀殺,不如鋸掉她來得光明磊落。然而,不知是我的這種心理做怪,還是方法不正確,反正她都沒死。也許那個孔打得不深,也許是皮扒得不徹底,總之,這一年,她仍然高昂著如云的秀發(fā)呼風喚雨,仍然開了滿滿一樹的花,邀蜂喚蝶。仍然笑著,搖著頭,和星月談天和鳥兒對話,對于我的卑劣行徑,她根本就不屑一顧!而我每每見了她,心中總有一份愧疚,于是就低了頭,再不敢向她仰視。
關于槐樹,我說了她許多的好話,也說了她這么多壞話,然而她一直沉默不語,什么都不說,一直向上生長著,依然挺拔,她甚至都不屑我的卑徽與渺小。
是的,其實天地間的生命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人類的狂妄自大。那么,面對她,我還說什么呢?我已經(jīng)為自己說了這么多而臉紅了。
〔責任編輯 叢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