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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時間老有記者采訪。據(jù)說現(xiàn)今崇尚休閑,崇尚有品質(zhì)的生活,披星戴月的工作狂、掙錢狂已經(jīng)過時了。跑時尚的記者個個是小美女。我逗她們,你們可找對人了,我最時尚了,最符合你們的標準了。然后歷數(shù)我的每一天,一般在上午10點左右起床,早點后去洗腳城,中午約一兩個朋友吃飯,下午或去健身房或四處溜達,晚飯后或搓麻將或看電視,凌晨上床,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10點……可愛的小美女瞪大了眼,不工作嗎?我說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句句實話,只有一樣沒告訴她們,我不快樂。我居住的銀楓小區(qū)是市里有名的富人區(qū),在我周圍住著不少和我一樣不快樂的富人。我們的坐騎不是凱迪拉克就是沃爾沃、寶馬,最次也是奧迪,我們一臉傲氣地進進出出,我們隨意打發(fā)著的日子是上班族夢寐以求的理想生活,你卻告訴人家這群人不快樂,誰信?然而,偏偏是事實。上世紀90年代,我抓住了好機會,靠買賣原始股掘到第一桶金,200多萬,現(xiàn)在看來不多,當時是個大數(shù)。然后我退出股市,因為瞅準了更大的發(fā)財機會——瀕臨破產(chǎn)邊緣的中小型國企改革。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我發(fā)現(xiàn)這些企業(yè)的地皮、廠房、設備都是很值錢的,只是因為攤上了不好的管理制度和混蛋廠長才弄得揭不開鍋,發(fā)不起工資。工人們四處告狀,柔和一些的靜坐示威,暴烈一些的截斷交通。按下葫蘆瓢又起。領導部門頭痛不已,恨不得把這些惹得他們過不了清靜日子的廠子立馬賣出去、承包出去,這就是那個年代的國企改革,給我們這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聰明人留下了極大的操作空間。
我先成立了一家集團公司,然后并購被認為是燙手山芋的國企。政府部門、銀行、資產(chǎn)評估機構(gòu)、方方面面的人員……要過的環(huán)節(jié)太多,要蓋的章太多,為了提高效率,當然避免不了干一些用鈔票鋪路的事,針對不同的實際情況,也包括珠寶、古瓷、字畫、高級相機等等,基本上沒有攻不下來的關。我并購國企當然不是為了經(jīng)營,我既不懂經(jīng)營之道又沒有興趣,為的是轉(zhuǎn)手賣出。一買一賣,其中就有差價,又不是蘿卜白菜,差價自然不小。鈔票嘩嘩地進來,擋都擋不住。那是一段非常刺激的經(jīng)歷,我財大氣粗,內(nèi)心有一覽眾山小的壯闊,感覺能一口氣買下半個城市。至于那些廠子后來命運如何,工人怎樣安置,都不在我的考慮之中。整個社會的價值取向就是怎樣更快地掙錢,掙到更多的錢,至于錢是怎么來的,猶如英雄不問來路一樣,鈔票也不問出處。
很快,這條路走不通了。政府意識到這種做法無異于剜肉補瘡,帶來的社會問題更多更大,就來了個急剎車。這讓我意猶未盡。盤點一下,大約掙了6000多萬,也行,比炒股劃算多了。成功且快速地完成了原始積累,站到了高起點上,還有什么不可以做或做不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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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做商貿(mào)開工廠一類慢吞吞又費力的掙錢方式已不感興趣,我重新進入股市??蛇\氣仿佛離我而去,買什么什么跌,前前后后套牢了三四百萬,套就套吧,我不在乎。后又做期貨,這下虧得慘,以暴倉收場,600多萬打了個大水漂。之后,我在外包養(yǎng)的女人暴露,老婆一怒之下跟我離婚,分走800萬,外加一套別墅、一輛寶馬。這么一來二去折騰下來,6000萬就削掉近1/3。我心里有點慌了,照這個速度削減下去,用不了兩年,我就會回到原地。
一直經(jīng)營餐飲的二舅對我說,還是老老實實做實業(yè)吧,資本運作那玩藝兒你玩不轉(zhuǎn),再說現(xiàn)在不比前些年了。我想想也是??墒俏易鍪裁磳崢I(yè)好呢?二舅說就開飯館吧,只要有人,就得有飯館,就有得錢賺。我說好。投進去150萬搞了個漂漂亮亮的寶來飯莊,看著紅燈綠酒間來來往往的食客,開始還很有激情,可漸漸地覺得累,興趣越來越淡。今天有食客說飯里冒出根魚刺,卡著喉嚨了,明天大廚帶著幾個伙計跑了,后天衛(wèi)生防疫站來罰款了,錢沒賺幾個,惹的事卻不少。我去問二舅,現(xiàn)在的人怎么就不服管?不漲工資就跟你翻臉,拿工作出氣,給老板惹麻煩。二舅說首先你就不像個老板,員工怎么會像員工?我說我怎么不像老板?他問我每天工作幾個小時?我說我上午去一趟,檢查進的貨,晚上去一趟,收錢。他又問,給你的那幾本管理手冊看了幾頁?我一看字就頭疼想睡覺。他說他跟員工一起上班,打烊才回家,回家還要看幾頁管理學、菜系大全之類的書。我說當老板比員工還累,有毽個意思?二舅說蹺腳老板沒有不塌臺的。我說原來弄個吃飯?zhí)米舆€有這么多麻煩,我又不想做成希爾頓、萬豪,就圖個有點事混時間,賺點小錢打麻將、喝茶。二舅說你睜眼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各行各業(yè)都擠滿了競爭者,你以為是那些年,彎腰就撿錢?我說我不干了,不伺候了。二舅生氣了,說那你干什么?你才40出頭,就這么晃悠到老?我不再說話,二舅是長輩,從我17歲那年母親去世后,二舅對我關懷有加,我不想沖撞他。心里想的卻是世界這么大,行業(yè)這么多,還沒有可干的?
后來我又開過咖啡廳,以為咖啡廳清閑一些,沒有飯館那么煩瑣多事,結(jié)果真的是很清閑,一天接一天地掛白板,連服務生都覺得閑得太沒意思了,偶爾門口跑過一只狗,全都跟出去哄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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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歇了咖啡廳,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后來干脆干點私人借貸,行話稱“放水公司”,“放”出去100萬,一個月或兩個月后連本帶利收回110萬。但也時常擔心資金安全,怕連人帶錢人間蒸發(fā)。若不是有特別熟識的人做擔保,就不敢“放”出去。
為打發(fā)時光,我游遍了南亞、歐美、西亞,甚至北朝鮮都去過了。游來游去,游興漸弱,看來看去,也都差不多。哎呀,一天的時間長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打發(fā)才好。想當年,每天都有許多事等著我去處理,有許多人排著隊要求見我。我日理萬機,氣宇軒昂。如今,我精力一樣的旺盛,頭腦一樣的清醒,卻沒有事沒有人需要我去處理、關照、指點。我很苦惱,覺得空有一身本事,卻只能消耗在旅游喝茶上,不知道怎么會造成這樣的局面。
直到遇上范有桂。當年與我一起從事國企并購的人當中就有范有桂,我們在不同的場合碰過面,彼此心照不宣。他人道較晚,我不怎么看得起他。后來據(jù)說他出了車禍,情況不詳,然后他就從大家視野中消失了。我?guī)缀醢阉靡桓啥簟?/p>
原來,那場車禍差點要了他的命。車上有四個人,別人都無大礙,就他從車里拋了出來,頭部摔在路旁的樹干上,昏迷了五天五夜,醫(yī)院都通知家屬準備后事了,他奇跡般地醒了。他的母親,五天五夜守護在他床前,一直握著他的手。他母親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教徒,文革中把《圣經(jīng)》用報紙包了藏在廚房的柴禾堆里,每天晚上偷偷翻出來讀上幾段。當時的形勢已經(jīng)把她的主逼進了柴禾堆,然而在她心目中人民政府和她的主一樣偉大、神圣。這位教徒母親在兒子醒來后,俯在床邊輕言細語:感謝主保佑你,以后你要做好人做善事來報答主的恩德。
聽了他的故事,我有些好奇,問,你相信你媽說的?他說相信。我說這是迷信嘛。他說他感覺至少是一種提醒或暗示。我問誰提醒了,誰在暗示?他說冥冥中的東西不好說,你信,就有。我說,那么,你成教徒了?他說沒有。我說,后來做善事了沒有?他說一直在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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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有桂指的善事就是他沒有轉(zhuǎn)賣當時在他手里的一家小型國企——無線電二分廠。他以250萬攬了下來,光那塊地皮就不止這個價,有人都出到550萬了,一轉(zhuǎn)手就有300萬進賬,他說不賣了,他要去當廠長。據(jù)說整個家族只有他媽站在他一邊,包括他老爸都反對。見錢不撿,費力巴嘰去當那個破廠長。
范有桂是農(nóng)學院蠶桑系畢業(yè),八竿子都打不到無線電。他只得從頭學起,從管理到無線電技術(shù),幾年下來,居然把那個98人的小企業(yè)漸漸盤活、做大,原先只能做來料加工,后來生產(chǎn)集群電話交換機,在業(yè)界名聲漸起,員工也發(fā)展到200多人。四年前,為了給職工解決住房問題,他把廠子搬到郊區(qū),因為那個區(qū)的區(qū)政府正急于招商引資,愿意廉價提供土地?,F(xiàn)在企業(yè)里的一般干部,包括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年輕人,都住上100平方米的房子,開上小排量的汽車了。當然那些員工都非常亡命地工作,因為住房貸款要還20年。范有桂就這樣把員工后半輩子的幸福與他的廠捆綁在一起了。
我有了異樣的感受,我說老范你這幾年一直走得這么順?就沒有不順的時候?他說有,最初兩年,生產(chǎn)的貨因為質(zhì)量問題人家不接,發(fā)不出工資,只得借錢來發(fā)。我說你就沒有想過老子不干了,不伺候了?他說想過,但已經(jīng)退不出來了,就沒有退,堅持一下又熬過來了。
我發(fā)現(xiàn)熬過來的范有桂開的車不過一輛20來萬的廣本,估計他本人并不怎么有錢,肯定不如我多。我說老范你管著這么個廠子累不累?他說累。我說煩不煩?他說一點都不煩。我說我搞不明白。他說我的助手中就有四五個百萬富翁,中層干部都過得很小康,員工的工資、福利是同行業(yè)中最高的。我說你呢,你能拿多少?他說我這個當老板的只占35%的股份,其余都是員工的。我說你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嗎?他說如果大家都穿得好,有什么不可以?我說你覺得這樣很幸福?他說覺得生活很有意義,因為有了這個廠,200多個員工安居樂業(yè),200多個家庭平平安安。他的話讓我內(nèi)心一下子倒海翻江,我想這就是人們說的成就感或領袖欲望吧,我的錢不比他少,可在這一點上,我毫無收獲。嫉妒像蛇開始噬咬我的心。
我問你這是為當年的行為贖罪嗎?他說是。我說可大家都知道無線電二分廠絕不是你搗鼓的最后一家,你怎么贖得了?他直盯著我的眼睛反問,難道你不想贖回一點什么?我意識到我把自己給套進去了,咬緊牙關說,我不認為自己有什么應該贖的,我只是抓住了機會,靠智慧賺了一筆,都在當時政策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
范有桂拋開這個話題,問,你認為在我們生意人這個圈子里,好人和壞人的區(qū)別在哪里?我說遵紀守法就是好人,你我都遵紀守法,都是好人。他說,不,沒那么簡單,不停地拿錢出去的人就是好人,好人要老老實實地上稅,要為股東掙錢,要給員工漲工資、改善福利待遇,都是拿錢出去,最后才是你的;壞人就是在方方面面的事情上想方設法不拿錢出去,都放到自己腰包里。我說你認為你是好人噦?他說是。我說你跟別人裝蒜,可以,別跟我裝,我還不知道你!
我們不歡而散。但他不由分說在我心里扔進了一顆炸彈,逼我看到了不愿看到的東西,更可惡的是加深了我的生活無意義感。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深夜靜思,內(nèi)心深處我羨慕、忌妒范有桂,但是又不得不承認,我已經(jīng)做不到了。我們在同一個地點出發(fā),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類人。原因在哪里?一次偶然的車禍?他有,而我沒有?我缺乏勇氣、毅力以及耐心,大錢掙不來,小錢不愿掙,為別人謀福利,又沒有那么高的境界,這就是我的現(xiàn)狀,陷入的怪圈。也許當年積累財富的過程太短,速度太快,也許全是依靠機會,當時過境遷,除了錢,什么都沒有沉淀下來。而一個人光有錢是不夠的,遠遠不夠的。
我正當壯年,我的男子漢氣概是否委頓了,丟失了?我迷茫且悲哀。
(編輯 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