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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脫的白蓮花

        2006-01-01 00:00:00蔡凌光
        西藏文學 2006年5期

        想去墨脫嗎?

        小波第一次和我見面就提起花豹。

        “花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她辭了職,自己一個人出來旅行,已經(jīng)去了很多地方?!?/p>

        “花豹對戶外商品很有研究。我已經(jīng)算懂行的了,她比我還懂。她知道哪個牌子的兩升水壺最好,一雙‘狗踢死’鞋子可以穿幾年?!?/p>

        “不,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們都住在八朗雪,幾天前才認識的?!?/p>

        “啊,還有,她不像一般女孩那樣喜歡購物,買沒用的化妝品和衣服?!?/p>

        “她后天要去尼泊爾,尼泊爾聽說在鬧內(nèi)亂,她也不怕。我還沒見過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p>

        說起她時,小波的臉上充滿仰慕。

        我們坐下來一小時零五分鐘。我靜靜地聽他說花豹說了一個小時。

        在拉薩出名的背包客旅舍八朗雪。每晚都有一扎子人捧著啤酒高談闊論。青春作伴、明月古樓,原本是讓人容易動情的。

        在小波意識到之前,他已經(jīng)愛上了她。

        愛情本質(zhì)是幻象。在拉薩迷惑人的陽光下,愛情更是披上了彩虹光環(huán)的幻覺。但是,它多么美麗——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海市蜃樓的。

        我能感受到小波的激情,心里十分替他高興。人生苦短不過百,初初鐘情的美妙一個人能有幾回?

        然后,我們終于說到了墨脫。

        小波在八朗雪貼出墨脫征同行的條子已經(jīng)一個禮拜,沒有人要去?,F(xiàn)在是五月份,進出墨脫的兩座山還在下雪,危險性大。去墨脫的黃金季節(jié)是七月到十月。

        小波說:“要不是你今天看到條子找到我,我已經(jīng)打算明天自己一個人去了?!?/p>

        “你不怕嗎?”

        小波一拍胸脯:“我體力好,走了五十多天從青藏線走到拉薩,對野外生存也懂,怕什么?”

        他的皮膚是曬出來的烏黑,只有手腕上戴表的地方有一圈白色。臉頰上掛著掉不完的皮,嘴唇上結(jié)著紫黑色的硬塊。

        我雙手一拱:“大俠,佩服佩服?!?/p>

        青藏線要翻過念青唐古拉山,一路荒涼。一個人能耐住這么久的寂寞和辛苦,不簡單。

        旅行最顯人的個性。徒步上青藏高原、徒步走墨脫,都是花錢買罪受的極致。我有女朋友度假去了佛羅里達,就在酒店內(nèi)部的游泳池曬太陽和睡覺,因為“走到海灘要十五分鐘,累死了。”反正,她穿著三點式游泳衣,美好身材盡露,在人多的酒店曝光率高,目的已經(jīng)達到。

        一是活著為了自己的心,一是活著為了一個姿態(tài)。

        小波聽我夸獎,嘴上說:“哪里哪里,”笑容還是忍不住浮了上來。

        這時,他上下打量著我,懷疑地問:“你能走墨脫嗎?花豹和你一樣瘦,不過她徒步經(jīng)驗豐富?!?/p>

        我那天出來,是到八朗雪附近的一家超市去買印度咖啡,偶然看到他的條子的。逛街嘛,我穿了條休閑長裙,頭發(fā)洗得干干凈凈。和充滿了八朗雪的戶外裝們格格不入。他們身上帶著納木錯的咸味,腳底沾著岡底斯神山的泥巴。

        我為自己這么不酷感到羞愧,趕快辯解:“我以前在云南的虎跳峽徒步過,體力應(yīng)該可以,就是經(jīng)驗不多,因為都是跟著一幫人走。對了,花豹為什么不去墨脫呢?”

        小波泄氣地說:“她要先去尼泊爾,回來再去墨脫。我勸她和我一起去墨脫,回來我再和她一起去尼泊爾,她就是不肯。”

        那么他為什么不能先和花豹去尼泊爾,回來再去墨脫呢?看來是兩個自由慣了的人,都不容易為別人改變自己的主意。

        說曹操,曹操到。小波沖著門口歡呼:“花豹,你回來得正好。我找到去墨脫的同伴了!”

        門口站著一個和小波一樣又黑又瘦的女孩。她的面容清秀,有兩道醒目的黑眉毛。頭發(fā)很短,被汗黏成一綹綹地。她腰間一邊別著瑞士軍刀,一邊別著小手電筒。

        看見花豹,才知道什么是英氣勃勃。城市里的女孩一味追求女人味,讓人厭煩?;ūo我神清氣爽的感覺。

        她嗵嗵地走了進來。別看她個子瘦小,人家腳步很有力,把八朗雪的木地板踩得震動不已,灰塵揚起,一只小老鼠“吱”地溜了出去。

        花豹見到老鼠,大叫:“我靠!”然后在亂七八糟的床上翻出一個臟兮兮的塑料袋,鼻子都快湊到袋子里了,高聲喊道:“就知道老鼠愛吃我的壓縮餅干。完了,讓它吃成這樣!”

        小波柔聲:“回頭去買就是了?!?/p>

        “香炒蒜蓉的,拉薩買不到的。你懂什么?”

        花豹看都不看小波,動作利落地從腰間拿出瑞士軍刀,把老鼠咬過的地方削掉,餅干成了奇形怪狀的一團。她滿意地把餅干放回塑料袋里,好像那是天下美味。

        我好奇地問:“為什么一定要壓縮餅干呢?可以買些一般的餅干或者巧克力帶上啊。”

        花豹這才注意到我。她上下打量著我,她的眼神毫不遮掩對我那條花裙子的不屑。她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懷疑地問小波:“她能走墨脫嗎?連壓縮餅干和一般餅干的區(qū)別都不知道?!?/p>

        小波向我解釋:“徒步時一定要在包底帶一些高能量的食物。巧克力也可以,但是太甜太膩。而徒步到體力消耗差不多的時候,多帶一張紙都嫌重,一般餅干占體積又重。壓縮餅干最好。”

        我點頭受教。

        花豹微微搖頭看著小波笑。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小波帶上我這樣什么都不懂的人去墨脫是自找苦吃。小波也似有悔意,于是又開始鼓吹花豹一起去墨脫。

        花豹盤腿坐在床上,半昂著頭,手上拿張砂紙磨她的刀,嘴角含笑,總之是不同意。窗外陽光照在她身后,給她亂蓬蓬的頭發(fā)打上金色背光,被愛的女孩就是有資格這樣矜持、這樣美。

        我嘆了口氣。

        小波見說服不了花豹,也嘆了口氣,問我:“你有邊防證嗎?”

        “什么?還要邊防證?”

        花豹笑:“那當然。你從墨脫跳到雅魯藏布江里,不到兩小時就到了印度出了國。當然要邊防證?!?/p>

        雖然我自知沒有那么好的水性偷渡到印度,我們的邊防戰(zhàn)士想必是不相信。他們倆押著我下午辦證去了。

        交了十五塊錢,拿了一張折成兩半的小紙片。軍人說:“有了邊防證你們也不能去墨脫?!?/p>

        我嚇了一跳:“為什么?”

        “現(xiàn)在是封山季節(jié),最近泥石流塌方死了幾個民工,他們不會讓你們過的?!?/p>

        “現(xiàn)在沒有人走嗎?”

        “有是有。墨脫是中國惟一不通公路的縣,物資都靠人背進去,他們不走不行。但是旅游的不讓過。對了,去墨脫沒有車,走路能累死馬。你們到那里旅游干什么?”軍人不理解地說。

        我和花豹異口同聲說:“就是趁它還沒通公路前趕快去,什么時候通車了我們還不去了呢?!?/p>

        要體會一種正在消失的文化現(xiàn)象,就得趁文明入侵之前去。以前西藏有種販鹽文化,是靠一群男人、一隊牦牛、幾頂帳篷,幾百里路日夜兼程,幾個月家中女人的祈禱,從苦寒之地取來鹽巴。八十年代,在公路和車的普及下,販鹽文化徹底消失。我們也就體會不到什么叫人為了生活必需品所付出的體力和心力了。

        墨脫獨特的背夫文化、封閉的文明,幾年通車后也會消失。要去趁早。

        我們?nèi)齻€人辦完邊防證出來,天色忽然變了,刮起大風來。拉薩春季多風,辦證的大隊在河邊風口上,風卷起沙礫往人身上打。我走路都走不穩(wěn)了,大聲道:“我們快去攔的士,這風太大了?!?/p>

        小波大聲回道:“花豹要逆風走一段,我陪她一起走,你自己坐車吧?!?/p>

        這時天開始下起傾盆大雨,風雨中,我看見的不是兩個瘦弱卻堅強的背影,而是兩個字:年輕。

        年輕,就可以為了愛做些不怕風不怕雨的傻事,并以苦為樂。

        我嘆了口氣,打了個噴嚏,趕快上車,回家準備行裝。早上起床想的是今天要買印度咖啡,晚上回家就決定明天去買些路上要用的東西,后天去墨脫。什么叫說走就走的自由?這就是。我很享受這種任性。

        第二天,小波突然來了個短信息:“不好意思,計劃有變,我去不了墨脫了。晚上請來八朗雪,我們請你喝酒陪罪?!?/p>

        我聳了聳肩,不出意料。小波說服不了花豹去墨脫,他只好讓步,大概要跟花豹去尼泊爾了。我回了個短信息:“沒關(guān)系?!?/p>

        等見了面,小波還是很局促,抱歉得不知說什么好。我認真地說:“真的沒關(guān)系,我們都是長期走在路上的人,什么事情沒見過,原本比一般人豁達,小節(jié)不用計較。誰都有改變主意的權(quán)利?!?/p>

        他口齒含糊地說:“正是走在路上久了,我才討厭出爾反爾的人,這回自己成了這樣的人……唉,要不是這件事足夠大,我不會……”

        他搓著手,紅著臉,垂著頭,眼睛看著地板。沒想到,可以苦行幾十天的硬漢子,也可以這么忸怩。

        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我,口齒變清晰,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向是個生活在社會邊緣的人,算別人眼中的另類。找了五年,才找到一個能理解我的知己。好不容易。”

        我點頭道:“明白。”

        有位同樣酷愛上路的朋友說過,像他們這樣的大老爺們長年在外,不容易維持一段關(guān)系,有個能理解你的女友已經(jīng)難得,更別說志同道合能玩在一起的了。所以,選擇了這樣的路基本上就等于選擇了孤獨。

        在流浪中寂寞慣了的人,對溫情有種變態(tài)的渴望。

        我真的明白。

        我笑著打趣:“你們是不是昨晚才確定兩個人以后在一起?”

        小波奇怪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能明白,原來也是個俗人。什么叫‘以后在一起?’我們這種獨立慣了的人,不會為了對方改變太多,遲早要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旎钜惶焖阋惶炝T了?!?/p>

        我果然是個俗人,不明白。不是個沒有愛過的人。真的喜歡的時候,拼了命也要以后在一起。不明白別人怎么可以這么灑脫。他們真的可以做到嗎?

        小波問我:“那你呢?要不要我?guī)湍阍儋N個條子?”

        我搖頭。既然決定明天走,兩個人是走,一個人也是走。誰少了誰不能動彈?誰又能陪誰走一輩子?

        結(jié)果當晚,本來是八朗雪一扎子朋友給小波送行的晚餐成了給我送行。

        老實的、從不喝酒的小波,為了陪我喝酒,生平第一次喝醉了。

        借著酒意,他突然當眾吻了花豹,花豹在被偷襲之下,大方地回吻。

        朋友們喧嘩起來,紛紛掏出相機給他們照相。

        其中一個朋友張三慢條斯理地指揮著:“女方頭向后仰,男方握住女方的手。”

        這個POSE好,眾人一片閃光燈。

        花豹坐到小波腿上,張三又慢條斯理地指揮著:“女方頭向后仰,男方握住女方的手?!?/p>

        又是一片閃光燈。

        當他第三遍說“女方頭向后仰,男方握住女方的手”時,我終于忍不住大笑,酒噴濕了自己的襯衫:“張三啊,你是不是影樓攝影出身的?只會說這一句話!”

        花豹也笑得從小波身上摔下來,摸著屁股喊痛。

        小波醉中還是滿心滿眼的花豹,見她摔跤,馬上主動從凳子上滑下來要跟她“有跤一起摔”?;ū蛩骸吧窠?jīng)病。”

        此起彼落的笑聲、越來越濃的酒氣,充滿了小餐廳,它變成了當晚拉薩最快樂的一個角落。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余醉未醒,暈乎乎地背著包,第N次一個人上路了。

        拉薩清晨有微雨,車子滑過布達拉宮廣場。雨云輕繞布達拉宮,把它變成了人間仙宮。小波和花豹,此時應(yīng)該還在這仙境里沉睡,做著鴛鴦夢。

        愛是幻覺,愛是鴉片,愛是彩虹,愛是云,愛是夢,但愿這份愛保留得久一點,他們不要太快醒來。

        我第N次嘆氣。

        因為小波和花豹,我就這樣一鼓作氣去了墨脫。當時以為除了此行稍微艱苦一點以外,和我多次出游沒有什么不同。

        而事實上,短短的墨脫之行,遇到的人和事很奇特,讓我至今不能相信那一切是真的。

        有趣的同伴

        去墨脫有兩個起點可以選,一是波密,二是派鄉(xiāng)。我打算從波密進,從派鄉(xiāng)出。當天我的運氣好,從拉薩到八一的車一下來就坐上了去波密的車;一到波密就找到了要回墨脫縣工作的人;他們又幫我找了個當?shù)亻T巴族的背夫,說好第二天早上七點一起走。按我在西藏旅行的經(jīng)驗,去那樣邊遠的地方搭車、找人說不準,本來打算花幾天等待的。沒想到半天搞定。

        都說,如果你注定做什么事情,上天就會為你開綠燈,反之則困難重重。

        難道我注定嫁給漂泊?

        波密號稱是“西藏的瑞士”,雪山青松是永恒的地平線。明天要一同上山的同伴“望遠鏡”、“蒼蠅”和“唐僧”告訴我要去買綁腿和一些吃的。

        我十分鐘內(nèi)在縣上惟一的街道打了個來回,購物完畢。然后蹲在小店門口看風景,吃根冰淇淋發(fā)呆。一想到明日上山的同伴,我就忍不住笑。

        望遠鏡、唐僧和蒼蠅是我給他們?nèi)〉耐馓枴?/p>

        望遠鏡嗓門奇大,嚷嚷著陜西話,我有百分之八十聽不懂。我問了五遍他的名字也沒搞懂他叫“嚴沁”、“眼睛”,還是“眼鏡”,他氣得雙手叉腰,把袖子擄起來,干瘦的胳膊指著遠方不知道又說了什么。遠方是太陽落下去的地方,飛鳥在余暉中小得像螞蟻一般。我恍然大悟:“望遠鏡。你指著遠方表示可以看到遠處,你叫‘望遠鏡’!”

        他臉發(fā)紅,又氣又想笑。這個外號很快傳開,難怪他接下來幾天見到我就冷嘲熱諷。

        唐僧是個白臉小生,在八一、林芝縣和墨脫縣都有生意,在這條路上跑了幾年了,這回進墨脫去收賬。才見面,我就發(fā)現(xiàn)他十分嗦,同一個意思的話要說幾遍,像《大話西游》里面那個婆婆媽媽的唐僧。不過,他照顧人是周到的,是個熱心人。

        蒼蠅是他們中間比較道貌岸然的一個,他在墨脫縣上當著小官,穿上制服人模狗樣的,一路上有人巴結(jié),吃飯住宿都不用錢,走時還會摸點什么走,像蒼蠅一樣愛占小便宜。

        他們本來不想捎帶上我的,不,是望遠鏡不想捎帶上我。唐僧后來跟我說:“望遠鏡怕你體力不行,耽誤我們的行程。以前我們護送過官員家屬進墨脫,后來都是我們背她們上去的,麻煩得很。”

        “那為什么后來同意我跟你們走了呢?”

        “因為他后來看見了你的行李。你的衣服實用、鞋子破舊,可見是在外面走習慣了的人。行李簡單,居然揣了一瓶二鍋頭。雖然我們想不通你一個女人什么地方不好去,要去墨脫吃苦。但是感覺到你很特別。一個揣瓶二鍋頭就要闖墨脫的女人,我們不幫你幫誰?”

        我感激地拼命點頭。

        出發(fā)的前夜,下起雨來。我站在波密縣糧食局招待所的走廊里仰望黑黝黝的大山。小鎮(zhèn)入夜后就了無人聲,我滿耳只聽見淅瀝瀝的雨聲和一陣陣的松濤聲,由遠及近,又像只野獸一樣跑遠。天邊偶爾劃過劍一樣的閃電,照出猙獰的山貌。

        唐僧走過來說:“你的衣服穿得夠不夠?不要感冒了?!?/p>

        我說:“夠的,我?guī)淼囊路即┰谏砩夏亍!?/p>

        “你要是衣服不夠可以穿我的,我這就去拿?!?/p>

        “不用了。我冷了再向你要。”

        唐僧不聽我說些什么,顧自走回他的房間。

        四合院子里,走過來一個人影。他沒穿雨衣,也不怕雨,在雨里走得不緊不慢,中間還停下來點了根煙。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那人是望遠鏡。

        望遠鏡其實是個英俊小生。他不是藏族人,卻有著藏族男人的堅毅的臉部輪廓,同時有一對漢族男人才有的又長又直的雙腿。那雙腿,在山路上走起來像梅花鹿一樣輕盈,像風一樣快。

        我自言自語:“下雨了,山上一夜可以長出不少蘑菇來。明天路上弄些來吃?!?/p>

        望遠鏡聽見,輕蔑地笑了一聲:“下雨……還魔鬼……小心大方,你是路……”

        我滿頭霧水地問:“什么?你說什么?什么魔鬼、大方?我為什么是路?”

        “大方……你是路……”

        望遠鏡臉又紅了,叉著腰瞪著我。

        蒼蠅出來了,翻譯道:“他說下雨就糟了,還蘑菇呢,我們得小心塌方、泥石流。”

        “噢——”我恍然大悟。

        蒼蠅說:“不過你不要怕,我們讓背夫開路?!?/p>

        那背夫的安全呢?他們難道能避開泥石流?我們的背夫是一個只有十六歲的門巴少年大家叫他“鍋達”。鍋達比我還矮。他不怕嗎?

        他說:“不怕。我習慣了。我從八歲就開始當背夫?!?/p>

        “八歲?”我驚叫。

        望遠鏡說:“他們八歲背30斤,十二歲就能背100斤,鍋達可以背150斤沒問題?!彼f話得要別人在邊上做翻譯,等我們相處幾天后他才慢慢用普通話可以和我交流,不過那是后話了。

        我問:“那鍋達不上學嗎?”

        鍋達搖頭:“一天也沒上過?!?/p>

        “有義務(wù)教育為什么不去?”

        望遠鏡說:“他們當背夫一天可以賺百兒八十的,上什么學?大人不讓?!?/p>

        我沉默。如果不受教育,那只能一輩子當背夫,一輩子走在這條山路上,他的父母一定沒想這么遠。

        鍋達從望遠鏡口袋里翻出香煙,從自己口袋里摸出打火機,熟練地點燃,席地而坐,滿足地吞云吐霧。他似乎也不為將來操心。當我們走到縣里的時候,他賺了三百塊。第二天我遇到他,他告訴我他一晚上打桌球輸?shù)袅宋灏?,向我借兩塊錢吃涼面因為他沒錢吃飯了。

        望遠鏡嘆道:“一個小文盲。沒辦法。不要說他了,就是來墨脫打工的漢族人,有幾個是有知識的?我在這兒的老鄉(xiāng)有賣菜的、做頭發(fā)的,他們不是姓劉就是姓馬,難道天生注定做牛做馬?”

        我一凜。這話說得有水平,哀傷而悲憫,我對望遠鏡立時刮目相看。他嘴上刻薄,心里其實很善良。后來我們一路上吵歸吵,有什么大事都是他保護、照顧著我。

        小事嘛,有唐僧。這時,唐僧從他的房間里出來了,拿著一件軍大衣要給我穿,我堅持不穿。他比我更堅持:“明天要爬4500米的嘎隆拉雪山,雪有膝蓋那么厚,你明天把大衣穿著,不然爬山里面出了汗,外面又著涼,你會生病的。”

        為了避免他繼續(xù)嘮叨,我只好穿上大衣。他真行,比我媽還嗦。

        接下來,他們極盡嚇唬人之能事,說墨脫的螞蟥會空降,還會鉆到你的鼻孔、耳朵里去;說毒蛇會和你共眠;說泥石流昨天又把一個人砸到懸崖下去,而掉到江里的人從來沒有生還的,因為水流急、石頭多、水溫低,下去馬上直接上天堂了。

        當我回房睡覺時,終于感到害怕。發(fā)了個短信息給幾個好友道:“現(xiàn)在我在波密。明天上山進墨脫。有一點害怕。那里有險路和毒蟲。就像人生。”

        馬上收到個短信息,說的是:“千萬注意安全。好好用新鮮空氣洗一洗肺,用綠色洗一洗眼。就是別迷上英俊的野人,被拐跑了,呵呵……”

        他以為我是誰?女性的卡撒諾瓦?到夏威夷有艷遇不奇怪,到原始森林也能拉扯不清?到野外的好處正是可以躲開種種麻煩。

        一個許久沒聯(lián)絡(luò)的朋友馬上打了電話過來:“你要去墨脫?你瘋了!”

        他是記者,去過墨脫,知道那兒的險。他也是我多年的好友,知道說什么我都不會聽的,只會一條路走到底。他只好諄諄囑咐:“不要喝路上的水,那里寄生蟲多,和西藏別的地方不一樣……帶條煙,一是可以驅(qū)螞蟥,二是可以送人……螞蟥,你要千萬小心,方便的時候一定在路中間別跑邊上,到時候螞蟥鉆到什么不該去的地方了……”

        我罵他:“越說越不像話,占你娘的便宜!”把電話關(guān)了。

        這些愛往野外跑的大老爺們,雖然受過高等教育,有時候比文盲還粗俗。我?guī)缀蹩梢韵胂袼黄穗娫捯院筮€在那頭呵呵笑的白癡樣子。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給前男友把同樣的短信發(fā)了過去。發(fā)完,馬上關(guān)機。從明天起,有十多天在叢林,手機沒有訊號。

        普通朋友都會打電話來關(guān)心我的安全。如果愛過一場,他能對我的生死安危不理不睬。在出發(fā)前,我沒有勇氣面對這樣郎心如鐵的現(xiàn)實。

        前一陣子,我不愿分手,當著他的面,當著馬路上眾人的目光,在如淚般紛紛落地的榆花中,我求了又求。

        而現(xiàn)在分手了這么久,還指望人家怎樣關(guān)心你?女人一遇到感情的事,這樣不自重。我打了自己一巴掌,倒水吃了顆安眠藥上床睡覺。

        兩個月了,向來倒頭就睡的我竟然得靠安眠藥入睡。而且也只能睡到半夜,然后睜眼看著天花板到天明。可以想像,今后多少年,將怕死了午夜夢回。

        其實一下子死了也沒什么,怕的是那么漫長的人生,沒有愛,分分秒秒受煎熬,怎么過呢?

        小辣椒一樣的門巴女孩

        第二天起了個絕早。太陽還在地平線上,我們已經(jīng)開始爬雪山。其實,接下來幾天都是“日出而走,日落而息”,每天目標只有一個:在沒有天黑之前趕到可以住宿的村莊。

        因為墨脫是全國惟一不通公路的縣,所有軍用、民用物資都是靠背夫背進山,沿途村莊有精明人蓋起簡易樓房給背夫們打尖歇腳。113K的平哥就這樣賺了不少錢。

        他是個浙江復(fù)員軍人,娶了個當?shù)亻T巴女孩,在這里安家落戶七年了。他老婆嫁了個勤快的外來人,可以懶在家里什么也不做。養(yǎng)得她身體橫向的寬度是老公的一倍。

        平哥的這家小店面對一灣江水,江里離岸很近還有一個秀氣的小島,云霧蓋住一半,另一半生長的是翠綠的芭蕉樹。我一到就洗了臉,用熱乎乎的鹽水泡完腳,頓時疲乏盡去。然后倒了杯熱茶在二樓自在地看風景。

        突然,我左手邊傳來一聲豬的慘叫。我沿著聲音來處一看,是一只小黑豬在爛泥地里亂竄,一粒粒石頭從天而降,打在它的身上,無論它跑哪里,沒有一顆石頭落空的。是誰在打它?

        我定睛一看,是個年齡不超過18歲的門巴女孩。

        她站在我邊上那個木樓的二樓走廊上,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紅色上衣,迷彩軍褲,光著腳。她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彈弓,從口袋里摸出一粒粒小石子,瞇著眼睛對準了小黑豬打得眉開眼笑。

        平哥的老婆出來了,粗著嗓門訓她:“白瑪,你又偷喝我的黃酒了是不是?喝了酒就胡來。不要打了,過來幫你姐夫燒飯。”

        白瑪說:“姐姐,你不幫你老公燒飯,為什么要我去?”

        “你要是有本事嫁個外地人,你也可以不干活!你現(xiàn)在吃你姐的,用你姐的,還不干活的話我就把你趕回村里去?!?/p>

        我聽得好笑,平哥老婆認為她的一生成就是嫁了個外地人。如果本地女人都這么想,可以想像門巴男人有多沒用!

        唐僧在樓下叫我:“空空,要不要吃烤新鮮玉米?”

        當?shù)厝俗類鄢园?,?jīng)常燒了一片山頭的樹林來種玉米,等這片苞谷地貧瘠了,他們又燒另一片山頭把它變成苞谷地。我因為心疼這些樹,路上拒絕吃他們的玉米,就揚聲對唐僧說:“不吃。”

        白瑪聽見我的聲音,往我這里看過來。她不打豬了,慢慢地收起彈弓,斜靠在欄桿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她身后悄無聲息地出來一只龐大的獵狗,趴在她的腳邊,把頭伸出欄桿,也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我像被施了巫術(shù),目光也看著她們一點不能移開。

        晚霞照在木樓上,這是一副畫兒呢:白瑪雖然臟,卻是個如假包換的美女。

        白瑪有著筆直的鼻子、幽深的眼睛、自然上翹的嘴角永遠像在微笑,如果穿上紗麗,一定像個印度美女。

        MTV里面,??匆娪《让琅た杼璩瑁@著心愛的男人一會兒親、一會兒打。白瑪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小辣椒似的女人。

        白瑪是蓮花的意思,不,她不像蓮花,她是辣椒花。

        我沖她點點頭,嘴巴拉開一笑,自認為很友善。她卻不理,往欄桿外吐了一口痰,赤著腳走下樓梯,穿過泥地,走到我們樓下廚房去了。

        有人跑到二樓來,是望遠鏡。他神兮兮地問我:“你膽子大不大?”

        “什么意思?”

        他不耐煩地說:“什么什么意思?就問你膽子大不大?”

        “什么什么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我膽子大不大?”

        望遠鏡又被我氣倒,臉漲紅了,雙手叉腰。

        唐僧跟在他后面,笑瞇瞇地說:“后院跑進來一只小狗熊,他問你有沒有膽子去看?”

        我精神一振:“有,當然有!”

        望遠鏡輕蔑地一笑:“有沒有膽子一會兒就知道了。你跟在我后面,不要亂動。”

        我連聲答應(yīng),緊跟著他到了后院。

        唐僧把他的門巴刀給我拿著,門巴小刀是他們用汽車鋼片自己打造的,很銳利。我緊張地握著刀東張西望。

        當我見到那只小熊時,松了一口氣:這么小的熊,能有什么危害?他們太大驚小怪了。

        那是一只不到半歲的棕色小熊,比差不多年齡的小狗大不了多少,小爪子也只有手表表環(huán)那么大。它趴在卷心菜菜地里把頭伏在溝里,身體怕得發(fā)抖。他們把獵狗擋在院子外面,但是狗聞到野獸氣味,叫得震天響,把小熊近似嗚咽的嚎聲完全蓋過。

        我頭一次見到捕捉野獸的情形,又緊張又興奮。

        我問望遠鏡:“你們捉到它要把它怎么樣?殺了它嗎?”我在沿路村莊經(jīng)??匆姰?shù)厝税研芷ぎ斠巫幼鶋|,可見捕殺狗熊是常事??墒沁@么小的、好像玩具熊一樣的狗熊……

        “不殺,把它養(yǎng)起來玩?!?/p>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氣。

        望遠鏡一邊說話,一邊手不停地用藤條編著繩子。平哥往地上釘木頭,邊上有幾個很大的、結(jié)實的面粉袋,看來他們打算做成一個地網(wǎng)來活捉小熊。

        大家都出來看熱鬧,談著笑著,氣氛輕松,都認為這只小熊跑不掉了。

        我從望遠鏡身后跑出來,想看仔細一點。望遠鏡拉住我的胳膊把我又推到他身后:“不要亂跑,它畢竟是野獸?!?/p>

        他的手勁大,我被他一拉,眼看著要摔跤,他趕快轉(zhuǎn)過身抱住我的腰,我才避免了落在爛泥里的厄運。

        我還沒站穩(wěn),一個有半個拳頭大的石頭飛過來,打在小熊身上。它凄烈地尖叫著,開始無目的地狂奔。頓時,人群也尖叫起來,亂奔起來。我一驚之下,終于摔進爛泥里,望遠鏡這回沒來得及抓住我。

        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小狗熊已經(jīng)竄到我的身邊。我看見它脖子上有圈白色、一排尖利的獸牙,目露兇光,嚇得我根本不能動彈,也忘記自己手上有把刀了。

        在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時候,望遠鏡已經(jīng)從我手上奪過小刀,往小熊身上刺去,一股熱血噴到我的身上臉上,我嚇暈了過去。

        事后,他們告訴我,望遠鏡斬斷了小熊的一只前腿,把它捉住了。

        他們又告訴我,那塊驚動小熊的石頭是白瑪用彈弓射的。她是個捕獵的好手,知道那時候小熊已經(jīng)是籠中之物,照理不該犯這個錯誤。但是她不吭聲,誰也問不出她為什么要那么做。

        他們還說,我當時好險。如果不是望遠鏡機靈,我難免受傷,讓小熊咬到脖子很可能致命。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我身上沒有半點傷。

        話是這么說,我還是頗受了點驚嚇,手腳發(fā)軟下不了床。

        一個晚上,他們輪流在我屋里照顧我。輪到望遠鏡的時候,他盡情地譏笑我:“你不是說你膽子大嗎?怎么嚇得起不了床了?”

        我看在他救了我的分上,不跟他吵。又讓他笑得面子過不去,假稱要喝熱茶,把他支使到廚房去燒水,好使自己閉目養(yǎng)神清靜一會兒。

        突然,我覺得屋里有一股香風,刮到我的臉上。有人進來!

        我睜開眼,半坐起來,一分鐘后才從黑暗中分辨出站在我床邊的是白瑪。

        她問我:“你是他的女朋友嗎?”她的普通話生硬,語氣更是巖石一般硬邦邦的。

        “誰?我是誰的女朋友?”

        “救你的那個人?!?/p>

        “你說望遠鏡啊。當然不是。我們前天才認識,結(jié)伴進的墨脫?!?/p>

        她沒說什么,但是坐到了我的床沿邊上。月亮悄悄灑了把銀輝進來,窗外江聲如訴。屋子里氣氛柔和起來。我腦子里一個念頭閃電一樣亮了一下,失聲問道:“你以為我是望遠鏡的女朋友。你是故意用彈弓去打小狗熊的!”

        她點頭:“是。不然,他為什么要抱住你的腰?”

        我分辯道:“那是因為我快要摔跤……”說到一半,我不說了。白瑪一反白天的潑辣勁,眼睛里透著異乎尋常的凄涼。那是一個情根深種的女人的眼神。她喜歡望遠鏡,她見不得望遠鏡和別的女人有任何接觸,解釋什么都沒有用。

        她此刻換了身衣服,頭發(fā)和臉都洗得干干凈凈,還在手腕上戴了一朵又大又白的、我從沒見過的花。剛才我閉著眼睛聞到的香風就是這朵花的香氣。

        美女我見多了,但從沒見過這樣的。白瑪是一朵深山里的雪蓮花,天然去雕飾。動如脫兔,靜如處女。

        我被她深深迷惑,不由得說道:“白瑪,你這么漂亮,如果你喜歡望遠鏡,我不信他會不喜歡你?!?/p>

        白瑪聲調(diào)平平地說:“他有個交了八年的女朋友在內(nèi)地。他說他不喜歡我,他說他不會和我結(jié)婚,他說他不要像姐夫那樣永遠留在墨脫?!?/p>

        我讓她接連幾個“他說他不”給逼出了眼淚,抓住她的手,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奇怪,我被失戀折磨這么久都沒哭過,她一句話就讓我這樣情緒激動,這個女孩子身上有種特別能感染人的魔力。

        我的眼看透了她,她的眼看透了我。我們看透了天下多情的女人。

        她嘆了口氣,伸手給我抹眼淚。

        門“哐”地甩開,望遠鏡進來了。他把手上的熱茶扔到地上,迅速抓起白瑪給我擦淚的手,把她拖到門外,好像她是個可怕的、有毒的東西。

        望遠鏡沖著白瑪怒吼:“你要把她怎么樣?”

        白瑪一揮手,干脆利落地給了望遠鏡一個耳光,說:“你,你好……”,又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那眼神是含怒含恨的,完全沒有我們剛建立起來的友誼的影子。

        白瑪跑掉了,望遠鏡在門口抽煙,唐僧、蒼蠅、平哥、平哥的老婆聽到樓上動靜跑了上來。

        他們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白瑪來找你麻煩了?”

        我嘆道:“ 沒有。白瑪對我很客氣,一直到望遠鏡進來?!蔽抑钢厣蠈μ粕f:“幫我把那朵花撿起來給我好嗎?”

        那是白瑪手腕上戴的異香異氣的白花,被粗魯?shù)耐h鏡弄掉在地板上。我喜歡各種各樣的花,見到這么特別的不會錯過。

        唐僧正要去揀,平哥老婆尖叫道:“別揀!”

        “為什么?”

        望遠鏡聞聲進來,幾腳就把白花踩得稀爛。

        這回輪到我尖叫:“你干嘛?”

        平哥慎重地問我:“你聽說過門巴下毒的風俗沒有?”

        “聽過。不清楚詳情?!?/p>

        平哥嘆氣:“門巴族其實是個可憐的民族。他們?yōu)榱吮茈y,沿著喜馬拉雅山脈逃到這片原始森林,本來以為到了桃花源。誰知這里的原住民珞巴族不喜歡他們,發(fā)動過幾次大屠殺把門巴族差點滅了。他們?yōu)榱松妫陀喯铝恕俏易孱惐貧ⅰ囊?guī)矩。明著用刀,暗里用毒。這才讓珞巴族不敢惹他們,他們漸漸地有了自己活動的范圍,生兒育女繁衍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規(guī)矩逐漸變了質(zhì),成為一種迷信。如果你認為誰幸福,而你想得到他的幸福,就把他毒死,那么幸福就可以轉(zhuǎn)到你的身上。”

        我點頭,又搖頭:“知道了??墒沁@朵白花和下毒的風俗有什么關(guān)系?”

        “這種花就是提煉毒素的一種植物,它含有劇毒,很罕見。我在墨脫十年了,也沒見過幾次。不知道白瑪從哪里找來的?!?/p>

        我結(jié)巴著問道:“你們以為白瑪會下毒?會給我下毒?”

        望遠鏡激動地說:“不是以為,是肯定。上一次那個女孩……”

        平哥的老婆打斷他:“讓空空休息吧。我們這回輪流守著她,到天亮你們還要趕路呢?!?/p>

        她一陣風似地把望遠鏡推走了,平哥也走了,剩下唐僧和蒼蠅留下來照顧我。

        唐僧一邊在地上打地鋪,嘴里一邊得意地說:“幸虧我塞了那把刀給你,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你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出來也不帶把刀怎么行?遇到野獸、或者遇到壞人怎么辦?不過,你帶刀不會用也不行,會傷到自己的。怎么辦?我得想個辦法。讓望遠鏡教你玩刀?對,明天就教。”

        在唐僧的絮絮叨叨中,我思索著許多問題。這個晚上太多意外,這一切都是怎么發(fā)生的呢?可以避免嗎?接下來還會有麻煩嗎?

        有人說過:“你這種女人,走到哪里麻煩就跟到哪里?!?/p>

        真的嗎?

        誰說過這話?

        他似乎又說:“和你在一起事兒太多,我太累了。我只想過一種簡單的、輕松的生活?!?/p>

        我又何嘗不想?

        我渴望過一種簡簡單單的生活,都想得變態(tài)了。那種生活里有一個他,可是他不愿意。不能怪他。一個麻煩的女人,是不是注定不能過簡單生活?

        我睜著眼睛失眠到天明。一夜風雨,把對面島上的芭蕉吹得蕭瑟作響。

        夜半,村里,不知是誰吹著短笛,唱起一首悲歌:

        我飲山間的泉水,

        別人都說甘甜。

        苦味自己清楚啊,

        情人棄我而去。

        盛夏我又熱又渴。

        寒冬我冷得打哆嗦。

        世上的女人啊,

        愿你們不要像我,

        不要像我一樣受折磨。

        曲調(diào)古樸,這是快失傳的墨脫“東三巴”樂曲。笛音如泣,壓倒風雨之聲直刺人心。唱到悲處,歌者戛然而止。

        白花的異香不時飄過,待我要尋出處時,又聞不到了。

        白瑪是個比我更麻煩的女人。我既被她迷惑,又可憐她,同時也怕她怕得要死。希望明天上路后再也不要見到她。

        但是,我不禁連連嘆氣——我隱約覺得,我和她還會再見,我們的緣分似乎不只一面。

        他鄉(xiāng)遇故知

        接下來幾天我們倒是過得風平浪靜。還是依著“日出而走,日落而息”的日程表。我們走

        過了泥濘的草地、塌方的小山坡、快要斷了的

        藤網(wǎng)橋。

        我的褲子磨破了、腳起了成打的水泡、體力受到極大的考驗,在最累的時候幾乎是喝一口加了葡萄糖的水才能走一步路。在山坡太陡的時候,望遠鏡要拉著我的手我才能爬上去。他的手掌心很粗糙,但充滿了力量。

        這樣辛苦,這種生活還是我衷心喜歡的,原因無非兩個字:“簡單”。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說,只有一個概念:天黑前到達目的地。生命的意義,我的血和肉,在拼命走路中間有一種圓滿的感覺。

        而到達的那一刻,是一天中讓我最感動的時光。比如說,到達背崩鄉(xiāng)的時候。

        背崩鄉(xiāng)比我一路上看到的村莊要大而整潔得多。海拔低,他們種了水稻,梯田里夾雜著一塊塊金黃的油菜花地。孩子們剛放學,唧唧喳喳地跟在我們后面走過成群的瀑布。鄉(xiāng)里有駐扎的野戰(zhàn)部隊,軍哥哥騎著高頭大馬穿過樹林,走進余暉。

        我本來已經(jīng)完全走不動了,見到這副美麗的世外人間畫面,不由得精神一振,加快步伐走向客棧。

        “空空,空空——”

        客棧二樓探出一個頭,又探出一個頭。

        “小波,花豹!”

        我扔掉拐杖,跑到樓下,他們順著欄桿一左一右跳下來,和我緊緊擁抱。我看著他們曬爛了的鼻頭上新被蚊子咬的紅印子,高興壞了。

        “你們怎么在這里?”

        小波說:“我終于說服花豹跟我一起來墨脫了?!?/p>

        花豹說:“我呸!你什么時候說服我的?是我自己想來。尼泊爾簽證拒簽了,我想想西藏別的地方不夠味,還是來墨脫吧?!?/p>

        小波說:“要不是我一直鼓吹墨脫好,你會下這個決心嗎?你不是一直說要去阿里?”

        “我呸呸呸呸!你以為就你是西藏通???我怎么會不知道墨脫好?要你告訴我?!?/p>

        我看他們爭個不停,打圓場道:“不管怎么決定的,你們來了就太好了。不過我想不通,你們晚出發(fā),怎么走在我前面了呢?”

        小波答道:“我們從派鄉(xiāng)進來,跟你反方向。所以我們一路上都在猜會在哪一站遇到你。”

        花豹雙手交叉,斜著眼看小波:“別說‘我們’,是你自己一路上都在猜吧?出發(fā)前跟空空小姐喝酒喝盡興了,后來哪天不提起人家好幾次?說空空有個性、豪爽、果斷、勇敢。我的耳朵都快起繭了。現(xiàn)在終于見到空空了,你自個兒高興別把所有人都牽扯進去?!?/p>

        小波針鋒相對:“你瞎吃什么醋???我要是像你說的那么喜歡空空,為什么不那時候跟她一起來墨脫呢?”

        花豹兩手一拍,嗓門變大:“我靠!就知道你后悔了,后悔那時候沒和空空一起走,而是跟我混在一起?!?/p>

        我連忙大聲哎喲:“今天腳都快走斷了。我要進去歇一下,泡個腳。你們泡不泡?”

        他倆不吭聲,背對背站著不動彈。

        唐僧適時地在屋子里招呼我:“熱水燒好了。空空,快來廚房泡腳。”

        我響亮地應(yīng)道:“來了?!币还找还兆哌M竹樓。

        花豹腳一跺,嗵嗵地走上二樓,小波在屋外呆了一會兒,走到廚房來了。

        我一邊往熱水盆里放鹽,一邊把綁腿和徒步鞋上的泥去掉,放在火爐上烤。

        小波不吭聲,抓著一把小刀狠狠地削竹子拐杖。

        我見他悶悶不樂,不由得多管閑事一把:“小波啊,論理我沒資格說你:才碰到。但是你怎么不讓著花豹一點呢?她說什么你一定要跟她頂嗎?”

        “讓,讓太多了。你不知道,一路上我說什么她都要反駁,做什么都是我不對。”

        “我還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說了半天花豹怎么特別,怎么不俗。你既然欣賞她這點,就不能指望她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只會附和男人。她有自己的見解和脾氣,你不會想改變她吧?”

        小波“哈”了一聲,臉色黑里透紅:“我那時候以為她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大度、豪邁。結(jié)果小心眼比哪個女人都厲害。剛才你聽見了吧,平白無故地吃你的醋。我看走眼了。”

        我洗完腳,換上一副干凈鞋襪。然后,泡上兩杯茶,遞給小波一杯,我自己慢慢吹著茶葉。

        小波突然笑了:“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在拉薩的時候口口聲聲說找到了自己,找到了愛情?,F(xiàn)在,唉……”

        我喝了一口茶,茶葉是唐僧帶來的烏龍茶,熱氣入胃,我感到體力一點點恢復(fù)。還是走路時單純,一接觸到人就有矛盾和復(fù)雜。我很累,但是我喜歡小波和花豹,他們的事我有份抑制不住的關(guān)心。

        我說:“你確實找到愛情了啊。你想想,花豹要是不愛你,怎么會從一個最豪邁大度的女孩變成小心眼的女人?”

        “可是我喜歡的是原來那個瀟灑的、志同道合的花豹,不是現(xiàn)在這個動不動生氣、老跟我作對的花豹?!?/p>

        我驚問:“你后悔了?”

        他猶豫著回答:“也不算。我們也有過快樂的時候……”

        我給他搞糊涂了。他自己也不見得對自己的感情有多么清楚。

        我不想再說什么。已經(jīng)夠多管閑事,夠交淺言深的了。

        在叢林里走了幾天,我的頭腦變得遲鈍,更像我的名字:空空,就是頭腦空空的意思?,F(xiàn)代人的毛病就是想太多,算計太多,頭腦一刻不得閑。機關(guān)算盡,最后真能一切如自己所愿嗎?

        我打定主意不管他們的事兒。自個兒從行囊里拿出《西藏生死書》來看。

        索甲仁波切說:“在這個過度復(fù)雜的時代里,簡化我們的生活。這就是佛教戒律的真義所在。心的寧靜就是從這里來的?!?/p>

        佛陀說:“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暫,看著眾生的生死就像看著舞步,生命時光就像空中閃電,就像急流沖下山脊,匆匆滑逝。生命的真相在于無常。

        生者必死,

        聚者必散,

        積者必竭,

        立者必倒,

        高者必墮。

        我們惟一擁有的是當下,是此時此地?!?/p>

        我合上書本,看著暮色四合的村莊,心,平靜如水。

        佛教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受的是第七苦:求不得。

        我的前半生,一直在追求很多很多的愛。我要我愛的那個人給我同樣多的愛,而且永遠這樣愛下去。

        這是強求。

        他不是沒有愛過我。我們分開一天可以通過幾十條短信息;我們可以吻上半個小時物我兩忘;在百人大廳里,他在這頭,我在那頭,我們的眼神越過冠蓋京華黏在一起片刻不得分開。

        可是這一切已經(jīng)變了。無常、無常,無常!

        過分執(zhí)著、求不得的痛苦我已經(jīng)嘗夠。我沒有順其自然,我只有把生活搞得復(fù)雜而痛苦。

        原來,這個道理千年前已經(jīng)寫在貝葉經(jīng)上、刻在瑪尼石上,我只是沒領(lǐng)會而已。

        小波和花豹、白瑪和望遠鏡、眾多癡男怨女,犯的大概是一樣的錯吧。

        我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佛經(jīng)之萬一。但是,在這個遠離紅塵的地方,我讀到只言片語,得到片刻“心的寧靜”,已經(jīng)很滿足了。

        我快樂地踢著竹樓的欄桿,哼著小調(diào),像個傻子一樣。

        毒花再次出現(xiàn)

        這時,唐僧不出所料在樓下叫喚起來:“空空,你在干什么?不要把樓給踢倒了。下來,有事?!?/p>

        “什么事?”我從欄桿探出大半個身體往樓下張望,正好和兩個軍人打了個照面。他們肩膀上有官銜標志,軍帽下木無表情、濃眉緊皺。

        “查邊防證。”

        “噢。這就來?!?/p>

        我繼續(xù)哼著小調(diào),學小波和花豹沿著二樓欄桿滑了下去。墨脫多竹子和樹木,就地取材,房屋都是竹木結(jié)構(gòu)。屋頂是“人”字型,蓋上草和蕉葉。一樓是客廳,二樓是幾間簡陋的臥房,樓梯安在最邊上。偷懶的話,從二樓直接跳下來是最快的方法。

        可是我的平衡性不好,下是下來了,直接摔地上。

        兩個軍人見我從天而降,落入泥地,嚴肅的臉上掩不住突發(fā)的笑意。

        我自言自語:“真丟人,褲子臟了。”

        客棧老板說:“換一條就是了嘛。你不至于只有一條褲子吧?”

        “不巧,我還真的只有一條褲子?!?/p>

        老板搖頭,自去后邊廚房做飯。

        一位軍人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說道:“這位老鄉(xiāng),請出示你的邊防證?!?/p>

        我心情好,看著二位軍官油嘴滑舌起來:“我沒有邊防證怎么辦?”

        “那就把你遣送出墨脫?!?/p>

        “我本來就在出墨脫的路上。你們是不是等于要護送我出去還幫我背東西呀?”

        “行。把你關(guān)上半個月以后就護送你出去還幫你背東西?!?/p>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一點的軍官,看來是調(diào)侃慣了的主兒。

        “哎呀那就算了。你們這個地方除了螞蟥什么也沒有,我可不想在這里呆半個月。喏,邊防證在這里——”

        我雙手送上那張小紙片,年長的軍官一邊看,一邊說:“可不,我們這里就是除了螞蟥什么也沒有。在墨脫當兵,苦啊。最苦的還不是物質(zhì)條件,而是離人群和社會太遠。冬天封山的時候,一個外人也看不見,和坐牢沒什么不同?!?/p>

        年輕軍官笑嘻嘻地插嘴:“所以啊,我在遠處看見你,就跟馮排長說,那兒來了個美女,我們上去搭話吧。查邊防證是個借口而已。老板,來三聽啤酒,你喝酒吧?”語氣里有太多請求。

        我猶豫了一秒鐘,爽快地說:“喝?!?/p>

        我們于是一人手持一聽過期的啤酒,盤腿坐在木地板上閑聊起來。

        一個小時之內(nèi),我知道了他們營地里最討厭的是馬營長,經(jīng)常讓他們半夜拉練,害得他們因為營養(yǎng)不足加上高山上的強度鍛煉,都得了肺部腫大;最帥的是葛副營長,有好事的把他的照片放網(wǎng)上,他每天都收到求愛信;左邊這個年長一點的軍官馮排長在孩子出生一年半才見到他,孩子不認他,也不許他跟老婆親熱;年輕的軍官是小王,最渴望到北京去讀文學系的研究生,還渴望帶著女友看看大海,可是談了五個女朋友都吹了……

        我只聽,沒說什么,他們需要的只是一雙好耳朵。

        真正的與世隔絕的地方,寂寞的人啊。

        唐僧有事沒事就過來探頭探腦,一副擔心我被騙了的樣子。我不理他。

        望遠鏡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天全黑了才渾身是泥地回來,走到門口陰沉地看了我們?nèi)齻€一眼,沒打招呼走了進去。我也沒理他。

        老板一會兒出來招呼我:“飯做好了。吃飯。馮排長、小王,你們一起來吃吧?!?/p>

        他們客氣:“我們吃過了?!?/p>

        我說了句“失陪”,上樓換了一條干凈褲子,把頭發(fā)扎起來,這回從樓梯下樓,不敢再滑欄桿。

        兩個軍哥哥還坐在樓下,他們見我在樓梯上端出現(xiàn),小王馬上質(zhì)問:“你不是說你只有一條褲子嗎?”

        我一笑,頭一抬,身體往樓梯口一靠,做了個POSE:“騙你們的唄。女人的話,要是句句都信,你們可就慘了?!?/p>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我平日在陌生人面前一向莊重,不知道今天怎么和軍哥哥們調(diào)笑起來??梢娕酥灰袡C會就變壞,潛力總是在那兒的。

        唐僧跟著“嘿嘿”笑,望遠鏡不笑,臉色陰沉得像屋外的森林,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走到樓下,張望了一圈,“咦”了一聲:“我的那對朋友小波和花豹呢?”

        唐僧說:“他們已經(jīng)先吃過飯,剛才打了手電筒出去說是捉螢火蟲?!?/p>

        我不禁微笑,想必他們的相處方式就是每天吵了又好,好了就一起去玩。孩子一樣。

        我笑容盈盈,抄起剛才喝了一半的啤酒要喝。望遠鏡伸出他猿人一樣長的手臂,“啪”地打掉我的啤酒。

        我尖叫起來:“你干什么?”

        “誰給你喝的啤酒?”

        小王從地上站起來說:“我。怎么樣?”

        小王和望遠鏡差不多高,但是人壯實很多,顯得氣勢不凡。

        望遠鏡狠狠地瞪了小王一眼。他的右手往后腰摸去,同時向我這兒走來。

        小王在山谷里悶久了,又是個沒事都要找事的年輕人。他看見望遠鏡在后腰找東西,以為他在摸刀,毫不思索地先發(fā)制人,一個跨步向前,左手抓住望遠鏡的肩膀,右手用了個“切”字決,把望遠鏡手里東西打掉。

        望遠鏡火了,立刻反擊。他是個左手比右手還靈活的人,一個左勾拳打向小王的下巴。小王頭一偏、蹲了個馬步,躲開了這一擊。走廊本來就窄,望遠鏡的拳頭打在了竹樓支柱上,震得樓房發(fā)顫、女人們尖叫起來。

        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望遠鏡被打掉的東西上:地上躺著一朵比拳頭還大的、花瓣重重疊疊、卷曲如同毒蛇信子的白花,一股異香不時沖入人腦,讓人暈眩。

        我身體發(fā)顫,說不出話來,是白瑪,她真的跟到這里來了。她還帶來了毒花。難怪望遠鏡不讓我喝別人給的啤酒。難怪他一到背崩鄉(xiāng)就不見了,他見到白瑪了嗎?

        小王和望遠鏡已經(jīng)打得火熱,從樓下打到樓上,又從樓上躍下,打到屋外的泥地里。剛做好的飯菜倒了一地,老板庫存的啤酒箱被掀翻了,啤酒吐著白沫緩緩流滿了一樓的地板。鄰居的小孩們都跑出來看熱鬧。

        馮排長體弱一些,勸架不成,反倒被打得最慘,人摔在地上動彈不得,鼻血流個不停。

        可能他早就讓人去營里報信,不一會兒來了十多個身強體壯的軍人,這才把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制住。

        小王被押回去,馮排長被扶回去。他臨走時把口袋里的錢給了老板,還說如果這些錢不夠賠償他的損失的話,他明天再帶錢來。

        我抱著千分萬分的歉意,不知道該對馮排長說什么才好。軍隊法令嚴明,他們在外面打了架,回去后還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我說:“真的對不起……我明天來看你們?!?/p>

        馮排長搖著頭苦笑:“不用了?!?/p>

        “我去看看你們傷勢怎么樣,真的過意不去?!?/p>

        “你別來。唉,沒有女人的時候悶死人,可是女人一出現(xiàn)就有麻煩。”

        我愣在那兒,看著他們暗綠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麻煩”二字刺痛了我。

        客棧里,唐僧正在給望遠鏡的胳膊和后背涂抹紅花油。

        我把雙手交叉在胸前,心情復(fù)雜地打量著望遠鏡。他的手腳受傷最重,每個傷口都有巴掌大的瘀青??赡苄⊥蹙氝^搏擊,擊中的部位又準又狠。望遠鏡不是他的對手,還跟他打了那么久,看來是個不到最后一口氣不會認輸?shù)娜恕?/p>

        唐僧嘮叨不停:“你看你看,打成這樣,明天是走不了了,我得上山采些草藥,看能不能化瘀。噢,后天也不一定走得了,怎么辦?”

        我永遠不會明白男人,能夠二話不說,只為了打架而打架,然后還把罪歸結(jié)于女人。

        這不,望遠鏡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說:“能怎么辦?我說不要帶女人一起走,你們一定要捎上她。女人,除了會惹麻煩什么用也沒有。”

        “麻煩”二字又一次刺痛了我。

        我仰起頭來,像個刺猬一樣反擊:“到底是誰惹的麻煩?我還沒問你呢,白瑪?shù)降资窃趺椿厥??她跟到背崩鄉(xiāng)來了?她到底想怎么樣?”

        望遠鏡不回答,只安排了人晚上在我的屋子外面輪流守夜。

        當晚,我又失眠了。前幾夜,因為白天走的累,到了晚上我總是在飯桌上就能睡著,不用安眠藥。今晚不行,我害怕。我鼻端縈繞著似有似無的花香,耳邊聽見時有時無的凄涼的短笛和歌聲:

        雅魯藏布江邊的白蓮花,

        開了一季沒有人理睬。

        情人啊,

        我為了你生根,

        為了你盛開。

        月亮里的姑娘,

        她可以看見我,我不能看見她。

        她比我美嗎?

        她比我溫柔嗎?

        月亮姑娘死了,

        情人也活不成。

        白蓮花枯萎了,

        沒有人哭泣。

        男人未必不懂真情

        清晨,唐僧和蒼蠅上山去采草藥。我想跟著去,他們不同意,說我不知道怎么躲開毒蛇和野獸,反倒讓他們分心。

        唐僧說:“你可以讓鍋達陪你到東邊去。翻過一個山坡,就是大片草地,是村里人放羊和部隊放牧軍馬的地方。那里比較安全?!?/p>

        望遠鏡悶聲說:“按我說,你哪兒也別去?!?/p>

        我不愿意。望遠鏡要在屋子里睡覺休息,我不愿和他共處。他從昨晚開始就陰陽怪氣,給我無形的壓力。和他在同一個屋檐下,我有種憋氣的感覺。

        至于白瑪,我在明,她在暗,如果她要怎么樣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見過她用彈弓的功夫,不必下毒她可以隨時傷害我。

        把心一橫,我說:“我要去草地那兒散散心。”

        唐僧照例千叮嚀萬囑咐,把刀給我別上,讓鍋達給我背上一些吃的喝的,不許我在外面吃喝別人的東西。我答應(yīng):“一定早回來?!钡谑榈臅r候,唐僧才放我們出門。

        我暗想,要是嫁一個這樣的老公,我一定上吊。我一聽到他的 嗦就起雞皮疙瘩。在趕路的時候,他不斷說我:“跟你說綁腿綁高一點嘛”“不要吃路邊的野草莓”等等。聽他在身后說話,我就不知不覺加快腳步,好像那樣的話可以離他的嘮叨遠一點。這樣,我忘記腿酸,倒是趕了不少路。我這樣厭煩他,是因為他的關(guān)心過甚,妨礙了我的獨立嗎?

        我并不需要別人照顧我。

        我的愛人要是愛我,必定會愛我的不依賴人,尊重我的熱愛自由。這樣的人存在嗎?

        我胡思亂想著,走到了草地邊上。這哪里是草地,是草原還差不多,一眼望不到邊。在不見天日的森林里走了幾天,到了這兒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會:清晨的草地特別香??諝鉀?、濕、爽,露水沾在剛開的小野花上,在被朝陽烤干的同時把花和草的清香帶了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又一口氣,蹲下來,弓著腰東嗅西嗅,研究是哪種花草最香。

        一陣此起彼伏的笑聲嚇了我一跳。

        我聞聲一看,是鍋達和馬背上一個牧羊的小姑娘在對我指指點點。

        小姑娘大概14、15歲的模樣,臉頰白里透紅,比地平線上的朝霞還要色彩生動,笑意從雙眼流出,裝點了整片草原。

        鍋達顯然被小姑娘吸引,抱住她騎的小馬的馬頭在說著什么。女孩一邊聽,一邊看住我大笑。鍋達一定在告訴她我路上發(fā)生的傻事,好討女孩的歡心。女孩看來也不討厭他,她放牧的羊群已經(jīng)走遠了,她完全沒注意到。

        越原始的地方,人越早熟。男孩女孩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會戀愛,甚至結(jié)婚、生子。

        我出神地看著他們,陽光在他們背后打上金光。這是一副現(xiàn)成的愛的圖畫,自然而然得像希臘裸體石雕,毫不掩飾,美極了。

        一會兒,鍋達翻身上馬,坐在女孩背后,二人馳馬遠去。鍋達也完全忘記唐僧對他的囑咐:一步也不能離開我。

        我不在意他跟不跟著我。這么好的陽光,不可能有罪惡,我不用他跟著我。昨晚的恐懼,早被我扔到天外。這樣的奇境,我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在大自然里。

        我聽見隱約有水聲從遠處傳來,猜是江水從草原不知什么地方穿過。墨脫一路,我們都是沿著雅魯藏布江行走,這里離江邊肯定也不遠。

        太陽升高一些,氣溫迅速升高。我脫下厚實的羽絨外套,隨手綁在腰間,信步走向水聲傳來的方向。

        初夏的草,高至膝蓋。我每一步都會驚起蝴蝶。這兒的蝴蝶是我沒見過的品種,雙翅展開比我的手掌還長,紫色打底,黃色虎紋花邊。它們都是成對飛起,在我身邊轉(zhuǎn)上幾圈后飛遠。

        真有趣。我想起看過的一部電影叫《小活佛》。里面讓人印象最深的是釋迦牟尼剛出生的一幕,一個胖小子落地就會搖搖晃晃地走路,每一步下去,從腳印里長出蓮花。

        步步生蓮花是圣潔的代表,步步生蝴蝶表示什么呢?

        真有趣。

        走了半小時,我看見天邊有一條金光閃爍的帶子,那一定是江水在反光。我興致更高,加快腳步往雅魯藏布江走去。

        看著近,走起來遠。等我走到江邊,太陽已經(jīng)高高在上。我走得全身是汗,頭發(fā)散亂,我?guī)缀蹩梢月犚娮约耗樕掀ら_始脫落的聲音。

        不,真的有什么聲音,從江的另一頭傳來。

        江水在草原這一塊變得平緩,主要是江面寬,水深比較淺,緩和了很多從狹窄的山谷里沖下來的力量。因為江水的灌溉,江對面是成片茂盛的香蕉林,可以看見累累的果子和火紅的香蕉花,香蕉個個比我的胳膊還粗。

        林子里夾雜著幾顆鐵劂樹。這種樹形狀像棕櫚,個頭大得多,是在別處已經(jīng)絕跡的品種。它一億五千年前出現(xiàn)在地球上。后來地球經(jīng)過幾次冰川、地殼變化,和它同時的動植物已經(jīng)滅絕。它因為藏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山谷里,才能夠存活到現(xiàn)在。

        林子里傳來有規(guī)律的“蹄踏、蹄踏”的聲音。一匹高頭大馬出現(xiàn)了,馬上有兩個人。他們直接驅(qū)馬進入江中,馬兒高嘶著,他們的速度并不慢,幾分鐘就渡過了江。

        我看呆了。江水四濺如破碎的水晶,我看不清楚馬上的人,只覺得他們氣勢逼人。直到他們停在我面前,我才看見那是一男一女。

        男的劍眉星目,英俊如電影明星,卻比任何電影明星都富有男子漢氣概。我張口叫:“葛副營長?!?/p>

        他一愣:“你認識我?”

        不。直覺而已。昨晚聽馮排長和小王用無比羨慕的語氣說起過他,今日一見,立刻猜到這里不可能有第二個這樣出色的人物。

        他是營地里最帥氣的軍官,他天天收到情書,他被女孩無悔追蹤,躲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也躲不開。可是他不交女朋友,后來被一些同性戀者追蹤,害得他見一個打一個,可還是被人猜疑他的性傾向。

        我嘆了一口氣,他怎么可能是同性戀呢。他由著身后的女孩把他抱得那么緊,二人的身體語言很明顯說明他們的關(guān)系。

        我緊盯著那個女孩。她一縱身,輕松下馬,走到我面前,驚起數(shù)十對紫色蝴蝶。她赤著腳,手腕上戴著一朵碩大的白花。

        我跟她打招呼:“白瑪,你來了。”

        她點頭不語,打量著我。

        半天,她抬起頭,用生硬的漢語、清亮的嗓門對仍在馬上的葛副營長說:“我說的沒錯吧,她真美?!?/p>

        葛副營長笑而不答。

        我嘆氣:“白瑪,你才真的美?!?/p>

        葛副營長點頭不已。

        白瑪問:“你叫空空?”

        我往后退了一步,質(zhì)問:“白瑪,你想干什么?”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p>

        “我才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你喜歡望遠鏡,你又以為她喜歡我,所以你要毒死我,就像你毒死以前那個女孩一樣?!?/p>

        我提高聲音叫:“葛副營長!”

        我害怕極了,腦子里轉(zhuǎn)著念頭,手搭在腰間離刀子不遠的地方,盤算著怎么能跑到葛副營長后面去。雖然他們一起來,我對他有種沒來由的信任,知道他不會任白瑪傷害我。

        葛副營長眉頭皺著說:“空空小姐,你在說些什么?”

        我高聲尖叫:“你不知道,白瑪想害我,不然她怎么跟了我一路?還跟蹤我到這里來。你一定要幫我,不能讓她害死我!”

        “光天化日的,你在說什么害不害死你。白瑪怎么會明目張膽地殺人?我們是法制社會?!?/p>

        “可是他們門巴人,就是會下毒的,他們?nèi)藬?shù)少,受國家保護,毒死人也不必償命?!?/p>

        葛副營長臉若冰霜:“胡說!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你沒生病吧?”

        他的意思是我沒得神經(jīng)病吧??磥硭粫臀摇?/p>

        我從來沒有這么怕過,我開始后悔自己一個人跑到墨脫來了。這里的人一個比一個古怪,不近人情。面對著可能會害死你的人,滋味真不好受。

        白瑪長發(fā)飄散,幾乎有膝蓋那么長,目光清亮溫柔。天,我發(fā)誓從沒見過這么美的女人。但是我見過她打動物、打人、發(fā)威的樣子。誰知道她什么時候會突然發(fā)難?她的美,讓我害怕。

        我嘴里一聲喊,轉(zhuǎn)身就跑。這是毫無意義的行為。他們有馬,我怎么跑得過?但是,我當時頭腦里面只知道必須離他們越遠越好,“理智”這根弦已經(jīng)被嚇斷了。

        那匹馬果然追了上來,我聽見葛副營長的聲音:“空空小姐,空空小姐,你等等?!?/p>

        我跑得心都快跳出喉嚨,上氣不接下氣,跑不動了,腳步越來越慢。我一個跟頭摔地上,爬起來的時候,順手抽出身后的刀子。

        馬兒一聲長嘶,也停了下來。

        我看見馬上只有葛副營長一個人。他下馬,雙手高舉走到離我兩米遠的地方,嘴里說著:“你不要怕。我不會害你,我是軍人,而且又跟你無怨無仇。你有什么需要告訴我,我只會保護你?!?/p>

        我“呸”了他一口:“你和白瑪是一伙兒的,你別裝好人了。”

        “你別怕,白瑪也不會害你的,你誤會她了?!?/p>

        “你知道什么?你喜歡她,就以為她是良家婦女嗎?她不知道毒死過多少人,她是個巫婆!”

        葛副營長皺著眉:“你怎么能這么說白瑪?”

        “哈!我就知道你被她迷惑了。你是個國家軍人,你要小心,被巫婆纏上沒有好結(jié)果!她們會下毒,會下蠱,她們會吃人!”我提高聲調(diào),口不擇言。

        “她不會纏我的。她喜歡的是一個陜西男人?!备鸶睜I長語氣平淡地說。

        “那你還幫她?你幫我好不好?把我?guī)Щ剜l(xiāng)里的客棧,離白瑪遠遠的?!蔽移髨D說服他。

        “白瑪是個好女孩,沒有你想像的那么壞?!?/p>

        遠方,白瑪獨自站在江邊,江水的反光給她罩上一層神秘誘人的光輝。

        我尖叫:“你不要跟我說白瑪?shù)暮迷?,我不聽?!?/p>

        “就一句話行不行?白瑪讓我告訴你一句話,你聽完以后我再也不說,而且絕對不會讓她傷害你。我十六歲當兵,到現(xiàn)在十年。我以我的軍人的榮譽向你發(fā)誓?!?/p>

        葛副營長英俊的臉上神情嚴肅,他肩頭一杠一杠的軍銜閃閃發(fā)亮。他的話,彷佛擲地有聲,又從草地上反彈起來,跳到我的耳朵里,讓我平靜下來。

        他感到我放松許多,向我走近一步。

        我舉起小刀指著他:“慢著,想說什么你得先送我回客棧。我們在那里慢慢說。”

        他猶豫著,我轉(zhuǎn)身就走。

        他馬上喊住我:“好好,我去跟白瑪說一聲就送你回客棧?!?/p>

        我頭也不回:“不行。你不許過去跟白瑪說什么。要馬上送我回客棧?!?/p>

        這時我離開他的距離已約莫有五米遠,他提高聲調(diào),但是語氣十分軟弱:“求求你?!?/p>

        我停下腳步。很難想像一個看起來如此有男子漢氣概的人會用“求”這樣的字眼,而且是在一個陌生人面前低聲下氣。我心里一軟。

        可是不行,我的小命重要。我于是繼續(xù)往前走。

        馬兒追過來,葛副營長趕在我前面,板著臉說:“上來,我這就送你回去?!彼牧伺纳砗蟮鸟R鞍。

        我還在猶豫:他萬一把我送到白瑪那里去怎么辦?

        他大聲說道:“我說送你回去就是送你回去。你不要以為每個人都是壞人。”

        我松了一口氣,可是不知道怎么上馬。他不耐煩地下了馬,把我抱上馬鞍,自己坐到我的身后。馬兒看來訓練有素,等他一上馬,不必催,自個兒放開四蹄,往前跑去。

        我們飛一樣地回到村里,老遠已經(jīng)看見唐僧在村口蹲著。

        他看見我和一個陌生的軍官騎著一匹馬回來,顯然吃了一驚。葛副營長的氣勢壓人,把他許多嘮叨嚇回了肚子里。我只聽見他讓村里小孩去把蒼蠅、鍋達、小波、花豹和望遠鏡找回來。他們一定是因為鍋達把我“丟”了,出去找我。

        我先顧不了他們?;氐酱謇锶硕嗟牡胤?,我的心定了不少。等葛副營長拴了馬進屋,我已經(jīng)讓客棧老板泡好茶,看著他倒上剛燒開的水,自己拿到房間里來。

        “好,現(xiàn)在你可以說了?!蔽液戎瓒ǘㄉ瘢瑢λ恼Z氣并不客氣。

        葛副營長身材高大,坐在那里恨不得占了我那小房間的一半。他艱難地開口:“空空小姐……”

        我硬邦邦地說:“叫我空空就行了。不必虛偽?!?/p>

        他哀求地看了我一眼。這樣的眼光會讓任何女人心軟,哪怕他為的是別的女人。

        我嘆氣,放下茶杯,坐直了身體,認真地說:“不管你要說什么,我要先說明我的立場。我只是到墨脫來玩的,我跟望遠鏡毫無關(guān)系,跟白瑪更是沒有牽扯,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怎么發(fā)生誤會的。只希望白瑪不要針對我。你去轉(zhuǎn)告她好嗎?”

        一口氣說完,我喝了口茶潤喉。

        “她說沒有誤會。她說望遠鏡喜歡你,她希望你把望遠鏡讓給她。她說你是個好女孩,她不會害你。”

        多么老套的說辭,老套的情節(jié),我差點把嘴里的茶噴了出來。

        我揮著手笑道:“讓我來分析一下,你喜歡白瑪,白瑪喜歡望遠鏡,望遠鏡喜歡我。白瑪勸我把望遠鏡讓給她,你也幫白瑪來勸我。你沒想過如果白瑪和望遠鏡在一起的話,你就不能和白瑪在一起了?”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還以為你能夠明白,原來也是個俗人。我喜歡白瑪沒錯,可是我希望她快樂,她不能和我在一起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不出話來,取笑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面色漸漸變灰,整張臉像水泥做的。原來我真的是個俗人。我這么大的人了,竟不明白愛和占有的區(qū)別。

        他愛她,所以不想霸占她。只希望她快樂。

        葛副營長的話,像梵音一般,讓我震動。佛經(jīng)的道理不必在經(jīng)書中尋找,路遇的人同樣可以教我關(guān)于“忘我”的真理。他強烈的、無私的愛心,像灌頂?shù)碾娏鳎瑩糁形?,影響了我。我突然之間心里充滿了對周遭一切事物的愛,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快樂。

        我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放心?!?/p>

        放心什么?我又能為他做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他居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呼出一口氣,點點頭,起身走了。

        原來世上真的有尊重女人意志的男人,一切還是來源于真的愛吧。

        我坐在木窗前面,呆看他騎馬遠去的背影被叢林淹沒。茶早涼了,我還把茶杯握在手里,過一陣子,我看見蒼蠅和鍋達回來了,小波和花豹打打鬧鬧地回來了,望遠鏡拐著腳回來了。

        我飛奔下樓,迎向他們,嘴里不斷抱歉:“真不好意思,讓你們出去找我,我不知道一出去就這么久,讓你們擔心了?!?/p>

        小波安慰道:“沒關(guān)系,你安全就好。”

        唐僧打了一下鍋達的腦袋:“都是他,讓他一步都不要離開你,他說他一出去就把你丟了。我看見他和一個烏雞(門巴人對女孩的稱呼)在一起,就知道他只顧泡妞,忘了他該做的事?!?/p>

        蒼蠅也沖著鍋達嚷著:“你的背夫費要減半!不給你都應(yīng)該。萬一出什么事呢?你賠得起嗎?”

        鍋達低著頭,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額頭,一聲不吭。

        我忙插嘴:“是我自己走丟的。跟他沒關(guān)系。再說也沒什么事?!?/p>

        望遠鏡哼著:“沒事嗎?那個軍官是誰?唐僧說他在你屋子里坐了半天?!蓖h鏡的語氣里似乎有不少醋意,難道白瑪說的是真的,他對我有意?

        我頂了回去:“人家把我送回來,坐不坐半天不關(guān)你的事?!?/p>

        望遠鏡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我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很多草、摔跤時沾上的泥、頭發(fā)蓬亂。

        他于是問:“沒有人欺負你吧?”

        “沒。我沒有碰到白瑪?!钡任掖说責o銀三百兩一把,才意識到他并沒有問我白瑪,而是以為別的人欺負我。

        我懊悔地暗地咬了一下舌頭,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問小波和花豹:“喂,你們昨天晚上怎么那么晚回來?捉到螢火蟲了嗎?”

        花豹沉下臉來:“你問他,不要問我。”

        小波道:“奇怪了,我們一起去的,為什么問我不能問你?”

        花豹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向我訴苦:“昨天晚上,我提議去捉螢火蟲。他說好。我說要帶上我的頭燈,他說我的頭燈不夠亮,要帶上他的。可是他的頭燈兩個小時要費四節(jié)C號電池,我們沒帶多少電池,我說要節(jié)省,他不肯。好,就帶他的頭燈吧。結(jié)果那些電池是劣質(zhì)品,半個小時就沒電了。我們在叢林里迷了路,他不說自己硬要帶他的頭燈,反倒抱怨我買錯了電池。其實根本是他自己買的,他不承認?!?/p>

        小波插嘴:“就是你說要到派鄉(xiāng)再買電池什么的我才會買到劣質(zhì)品,還怪我?要是在拉薩買,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了?!?/p>

        花豹跳起來:“反正都是我的錯,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對!”

        “可不是嘛,我一個人出來的時候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形,就是跟你在一起才意外不斷。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這么小的事情也要牽扯不清地吵到現(xiàn)在?我不能置信。

        更不能置信的是,面前這個雙眼發(fā)紅的女孩,根本不像我剛認識時候的花豹。那時她英姿颯爽、豪邁不拘小節(jié)。小波不肯包容她、讓著她,才會把她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粗〔ú荒蜔┑哪樕?,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同情男孩而同情女孩,同情為情所困、失去自我的女孩。

        不過,天下有幾個男人像葛副營長那么包容呢?

        花豹叫道:“我一個人出來的時候才順利呢,就是跟你在一起才倒霉?!?/p>

        “我最倒霉的事情就是遇到你!”

        小波漲紅著臉吼叫。

        “你以為我愿意嗎?你后悔遇到我?我才后悔遇到你呢!從今天起,咱們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分手就分手!”

        二人說干就干。小波馬上收拾行李,從花豹的房間里搬了出來,向我們匆匆道別:“趁天還沒黑,我趕到前面村子里住宿。你們自己多保重,后會有期。”

        我們亂哄哄地跟他道別,還送了他幾公里。他始終沒跟花豹道別,花豹也沒從房間里出來。

        才幾天功夫?我見過小波鐘情的眼神,他和花豹纏綿的吻。小波的話還在耳邊:“我找了五年才找到知音?!边@么快就惡言相向,不留半點憐惜,說走就走。

        變得真快。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無常、無常、無常!愛情尤其如此。

        月夜攤牌

        當天,我回避著望遠鏡,直到晚上吃完飯才主動找他出去走走,談一談。

        是夜,月光如洗。背崩鄉(xiāng)海拔很低,是藏在雪山之間的谷地,四季如春,夜里一點不冷。芭蕉林在微風里細細地發(fā)出耳語一般的聲音。

        這樣的月夜,最讓人思鄉(xiāng),也最讓人思念愛人。

        我的思緒就這樣飄到遠方,拉薩的某個角落。我吸了一口氣,把森林的香味吸進肺里,滿心思念著我的愛。

        望遠鏡習慣性地“哼”了一聲,敏感地問我:“你在想他?”

        我們從來沒深談過,更沒談過有關(guān)各自的感情生活。平時我們每天除了針鋒相對地吵鬧之外沒什么太多話。

        他的普通話,在吵架中間突飛猛進,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流利表達他的意思。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一路上他有形無形地幫忙,那粗糙的手拉著我上雪山下陡坡,我不是不感激。我意識到,我們之間事實上已經(jīng)建立起一種奇異的、互相尊重和關(guān)心的友誼。

        而且,我在葛副營長的托付下,今晚必須和望遠鏡好好談?wù)劇?/p>

        我于是頭一次用不帶譏諷的語氣跟他談心:“是的。我很想他。沒有不想的時候。每天晚上我如果做夢,必定會夢到他。”

        望遠鏡“哼”道:“他倒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你們見面的時候,他知道你的癡心,會很感動吧?!?/p>

        望遠鏡不知道,舊日恩情已逝,今朝重逢除非夢里。我們不會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重逢時刻。他能夠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就讓我很快樂了。

        望遠鏡不必知道這些。

        我問他:“那你呢?你會不會夢到誰?”

        他先是搖頭,又是點頭,但是他不肯說話。

        我們這時走到了一灣泉水邊上。幾塊大石頭,在月光下像銀色的寶座,誘惑我們坐上去。

        我正要坐下,望遠鏡止住我,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石頭上,這才把我拉上巖石,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來,明白他為什么要墊一層衣服:白天太陽暴曬一天,石頭很熱,不墊的話坐不住人。男孩細心起來比女人還細。

        望遠鏡穿著緊身的短袖襯衫,衣服下面是精瘦而健壯的身體。他的酷似藏族男人的、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平日難得一見的憂愁。

        我正思索著怎么引他開口,他指著泉水對面的林子說:“你看見沒有,那兒有一叢蘭花,是罕見的淚蘭,只有墨脫才有的品種?!?/p>

        我有一管小型手電筒,掛在鑰匙串上,在野外很有用。晚上上廁所啦,沒有蠟燭的時候看書啦。電力足,就是光的可及距離不遠。我打開它,照著他指的方向,只看見微弱的柔光里一團嫩黃色的植物。

        望遠鏡從我手里拿過小手電,小心翼翼地走進泉水。泉水沒想到挺深,他沒走幾步,泉水已經(jīng)淹沒到了他的腰。

        我喊他:“回來吧,不要冒險了,泉水深?!?/p>

        他說:“沒事,我有分寸的。”

        我看他不像有分寸的樣子。泉水底部一定是滑不溜秋的石頭,他走得搖擺不定。我緊張得很,可是不敢亂叫分了他的心。

        泉水淹到了他的胸部,我連忙往四周張望,看有沒有什么可以拉住的樹枝藤條,萬一他落水我還可以救他??墒菦]有。靠近泉水邊上的都是小灌木叢。怎么辦?我不會游泳潛水,他又那么重。

        還好,他開始往上升,一步步地走到了泉水那邊。手電筒一晃,他又緩緩潛入水中走了回來。

        他把手電筒還給我。我一照他,叫了起來:“你在流血!”他的腿上流著可怕的血道子。

        “沒事。昨天的舊傷口剛才裂開而已。”

        我把脖子上一條防風圍巾解下,把他的傷口綁上,血馬上浸濕圍巾,他卻仿佛不知道痛的樣子。

        他手里晃著一朵花:“你看,這就是淚蘭?!?/p>

        我雙手捧過。這是一朵怎樣的花啊!柔軟如玉、手一碰花瓣像含羞草一樣會縮回去。花芯的形狀尤其奇特。

        望遠鏡問我:“你看花芯像什么?”

        “看不出來。”花瓣是明黃色,花芯是白色,形狀有點像鐘,鐘殼上還有一個紅色的頓號。

        他說:“我們把這個花芯叫做美人頭?!?/p>

        “美人頭?”我端詳片刻,笑了:“還真像,像個美人歪著頭的樣子。那這個紅色的頓號呢?”

        “嗨,什么紅色的頓號?!蓖h鏡笑了,恢復(fù)他的譏笑本能:“真是沒有想像力。這是美人淚呀,你看是不是正好在她的臉頰上?所以這種蘭花叫淚蘭。據(jù)說這是雪山上的蓮花和草原上的格桑花的混和種。像雪蓮花一樣高潔。又像格?;ㄒ粯計善G??墒撬鼪]有連著十日的雨水不生根,沒有月圓的夜晚不開花。只開一夜,天亮就凋謝。所以非常難以見到?!?/p>

        我驚嘆:“竟然有這么執(zhí)著的花。”

        望遠鏡愣了一下又笑了:“沒聽說過用‘執(zhí)著’來形容花的。你說話真逗,老讓人想不到你會說什么。”

        他轉(zhuǎn)過臉來盯著我,又說:“你知道我們背后怎么說你嗎?”

        他的眼神讓我不自在,我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p>

        他還是說了:“我們叫你空空美人白蓮花。你的皮膚白、人長得像你手上的花一樣美。墨脫這個名字的漢語意思是高山上的白蓮花。你既然來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一定和這兒有些緣分。不知道是誰看了幾本武打小說,說要給你起個外號,江湖人稱‘空空美人白蓮花’。”

        我腦子里閃過昨晚聽見的民謠:

        雅魯藏布江邊的白蓮花,

        開了一季沒有人理睬。

        情人啊

        我為了你生根,

        為了你盛開。

        ……

        白蓮花枯萎了 ,

        沒有人哭泣。

        我打了個寒戰(zhàn),心里冰涼。他們叫我白蓮花呢,不祥的外號,我不喜歡。

        望遠鏡細心地問:“你冷嗎?”

        “不冷。對了,你昨晚聽見有人唱民歌嗎?”

        “沒。昨天我傷口疼,只顧著哼哼了?!?/p>

        我不禁同情地“啊”了一聲。

        他忙道:“沒事兒,現(xiàn)在不疼了。什么民歌?”

        我斷續(xù)地唱出那首民謠,眼看著望遠鏡的臉色變得鐵青。他一定知道這首歌是誰唱的。

        他斷續(xù)地說了:“是,你猜對了,是白瑪唱的。門巴男女的談情說愛都靠唱歌。她沒上過學,可是出名地會編曲子、會吹笛子、會邊唱歌邊彈琴。遠近十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她。她夸口說要唱得過她的男孩才可以贏得約會。很多小伙子跟她對歌都敗下陣來。

        有一次她到我面前來,唱了一首很好聽的情歌,當晚邀請我到她的住處去。我五音不全、一首歌不會唱,不知道她怎么會忘記自己說的‘唱歌相親’看中我的。可是她那么美,大家都用嫉妒的眼光看著我。我當然飄飄然了,毫不猶豫地跟她回家。到今天我還不明白她怎么喜歡上我的?!?/p>

        他不明白,白瑪恐怕也不明白??梢杂眠壿嫼饬康模峙戮筒皇菒哿?。

        “那時我認為就是一夜情。當?shù)孛耧L開放,我不以為她會當真。第二天我按原定計劃出了墨脫去成都辦貨,一個月以后帶了貨物回來。才到波密就見到了她。她自從我離開,就等在出入墨脫的貨物轉(zhuǎn)換站,等了我一個月。

        我見到她當然也很高興,隨她跟著我上了山。可是她的獨占性很快顯露出來。她不許我和任何女人說話,從可以當我媽的商店老板,到十幾歲的牧羊小姑娘。她要我把她當作世界上惟一的女人。這怎么可能呢?我生性自由、說話做事輕浮慣了,不愛她把我管得這么緊。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以后不要纏著我。第二天,和我一起押貨上來的一個女客戶就死了。當時人們以為她水土不服,急病死的。我看見她死的癥狀像是以前見過的門巴人下毒的樣子。我不敢聲張,私下里問白瑪是不是她干的。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那個女人活該。

        我看見她說話時狠毒的樣子,意識到她真的愛我,不然不會希望和我關(guān)系密切的女人死掉。她以為毒死了那個女人,她的福氣就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蛘咭詾槟侨怂懒?,我就會移情到她身上。不管是不是她下的毒,她有這樣的心就夠讓我害怕的了。

        我就告訴她有什么事情沖我來,不要沖著別人。而且說我在老家有一個交往了八年的女朋友,我明年要回去結(jié)婚,不會再回到墨脫來。讓她不要枉費心機對付我身邊的女人。”

        “女朋友是真的有嗎?你說了,不怕白瑪去害她?”

        “當然是假的,讓她有個假想敵人分心而已。不過,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女朋友,我希望她像你,有你這樣的美,有你這樣的溫柔。”

        望遠鏡聲音低了下去,眼神卻熱起來。

        不知為什么,我又打了個寒戰(zhàn)。不不,我今晚不是來聽他說情話的,我是來勸他和白瑪有什么誤會化解掉的。不管他們是分是和,對我和葛副營長都是好事。不不,我絕對不想讓他誤解我和他有什么可能。

        我搖頭說道:“你錯了。我有過幾個男朋友,他們到后來并不認為我美或者溫柔。我和白瑪其實是一樣的。我們的獨占欲很強。”

        “有個心理學家?guī)臀曳治鲞^,我從小是個孤兒,在姨媽家長大,所以對愛的要求比一般人高。男朋友除了是我的愛人,還必須是我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是我每天的依戀,一輩子的精神支柱。而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眼睛能看見的惟一的女人?!?/p>

        望遠鏡邊聽邊搖頭。

        我笑:“很可笑是吧?人的心理分析出來,有時候可笑得連自己都不能相信。這種獨占性趕跑了一個又一個男孩子,讓雙方都受罪。我一直不明白原來是自己的錯?!?/p>

        他大搖其頭:“我不覺得可笑,也不覺得是你的錯?!?/p>

        “嗯?”我意外。

        “他們不夠愛你,所以有一千條理由離開你。真的愛了,他們會巴不得做你的精神支柱、你的家人,而且你當然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眼睛能看見的惟一的女人。”

        他說得很有男子漢氣概。我不知道怎么反駁。

        他又說:“所以,我從來沒愛過白瑪。見到她,我不覺得她美,只覺得討厭。她的獨占性像螞蟥一樣讓我惡心。”

        這時,林子里響起悠揚的笛聲,蓋過了松濤聲。

        笛聲開了個頭以后有人唱道:

        月亮里的姑娘,

        她可以看見我,我不能看見她。

        她比我美嗎?

        她比我溫柔嗎?

        月下笛聲本是好景,我倆聽見,卻嚇得從巖石上跳了起來。是白瑪。她一直在這里嗎?她聽見了我們的說話。慘了慘了。

        歌聲來自左邊,白瑪款款走出叢林,站在沒有樹木遮掩的草地上。

        她身披月光,全身銀白,頭上戴滿了那種異香異氣的白花,像個林中仙子。葛副營長跟在她身后一尺的地方,綠色軍服在黑暗中把他結(jié)實的身形勾勒成剪影,像個保護神。

        望遠鏡把我拉到他身后,沉聲道:“你們不要過來?!?/p>

        白瑪?shù)吐暤溃骸澳阏娴倪@么怕我嗎?你忘了我們快樂的時光了嗎?難道你一點也不依戀?”

        “不。我不依戀。我們是有過快樂的時光,可是你現(xiàn)在只讓我覺得害怕。你別再抓住我們以前的那點感情不放了。”

        “你覺得她比我美?”

        白瑪指著我。

        “不。這事兒跟她無關(guān)。我說的話你怎么聽不明白呢?”望遠鏡急躁起來:“不管我有沒有別的女人,我們倆早已完了。你要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干什么呢?”

        白瑪固執(zhí):“她真的比我美?比我溫柔?”

        望遠鏡倒吸一口氣。他定了定神,又開口道:“不。平心而論,她不比你美。你溫柔的時候也比她溫柔。可是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

        “真的?”白瑪聽到情人夸她美的時候嫣然一笑,她的眼睛比月亮還圓,比泉水還深不見底。聽到“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時,眼里蒙上一層水霧,顯得迷惑不已。

        她問道:“既然這樣,那你為什么不喜歡我了呢?”

        “我說過很多次了為什么不喜歡你。我想你既然聽不進去,我再重復(fù)多少遍也沒有意義??傊?,我不想再見到你,請你不要再打攪我的生活?!?/p>

        望遠鏡語氣冷酷。白瑪身體發(fā)顫,我都不忍心她聽見這樣的話了。她有種影響別人情緒的魔力,讓人感受到她的傷心,甚至比她自己還傷心——只除了望遠鏡。

        所以,她必須面對現(xiàn)實,男人變了心,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她不能再做夢。望遠鏡這樣說,其實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葛副營長忍不住插話了:“白瑪,這樣的男人,你還要他干什么?算了吧。”

        白瑪咬著嘴唇,咬出紅印,楚楚可憐。這不是我剛見到她的印象。那天,她拿著彈弓打豬、打狗熊,百發(fā)百中,和姐姐吵架,打望遠鏡耳光,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情根深種的女人,才會變成這樣,讓我心痛。

        她似乎有滿心的眼淚,卻倔強地不愿哭出來。我想對她說,哭啊,有時候不哭比哭還慘,發(fā)泄出來更好。

        她不哭,反倒笑了:“我知道他不值得,可是我只喜歡他一個人。沒辦法的事情。他不喜歡我,我也沒辦法。你們以為我會下毒,我沒有。我從來沒害過人。我只知道,要是喜歡他,拼了命也要和他在一起??墒俏也恢溃戳嗣院?,他不要我,我該怎么辦?大概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對不起,空空,讓你害怕了這么多天。對不起,葛娃兒,我沒有喜歡過你,我一直在利用你?!?/p>

        葛副營長忙道:“不用說對不起,我知道。我愿意?!?/p>

        白瑪從頭到尾沒看過葛副營長,她看著望遠鏡,嘴角含笑,但是眼底的絕望連最深的峽谷也盛不住。我在一邊看著,不知為什么悲從中來,大哭起來??蘼曮@醒了已經(jīng)休息的飛鳥,它們撲楞楞地飛起來,翅膀煽動的聲音像雷聲。

        等四周稍微平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白瑪已經(jīng)倒下,全身潔白如雪、頭上的花兒揉碎了灑滿地。我不吃驚,她說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猜到,白瑪要死了。她不能過沒有望遠鏡的生活,她不會毒死人來得到別人的幸福,只能毒死自己。

        月光被烏云遮住,我永遠不能忘記這一夜。我親眼看見過白蓮花盛開的時候,又看她在我眼前凋謝。

        白瑪死后,望遠鏡懊惱、吃驚之下,大病了一場,從此離開墨脫回了老家,再不來西藏。葛副營長灰心之下,放棄他在軍營的大好前途,不知去向。

        白瑪畢竟太過執(zhí)著,才會害了自己又害了兩個男人。她愛唱:“白蓮花枯萎了,沒有人哭泣?!边@不對,她的枯萎讓所有人傷心、失望。我后來做夢常夢見她,夢見她的無以倫比的美麗、和她倒在月下松林那灣泉水邊上的形象。我為她哭過很多次。

        我是個和她只有兩面之緣的女人,尚且如此,那些愛過她的男人呢?她以為她是沒有人愛的白蓮花,其實她是太固執(zhí)的淚蘭,不肯給自己活路而已。

        小波嘛,我后來再也沒見過他。我也不在意。像他這樣不成熟的、自私的男孩子,還要經(jīng)過太多磨練和蛻變才值得讓人尊重。

        花豹陪我走完墨脫,后來成了我的好友。她流浪到不同的地方會給我來個短信:“今天我在吐魯番,研究干尸的形成。”她恢復(fù)了巾幗英雄的本色,決定不再涉足感情,免得又變成她最瞧不起的小女人樣。不過誰知道呢?

        關(guān)于生死愛恨情愁,我被迫在墨脫上了一課。和他們相比,我自身的煩惱突然變得不算什么。他們強烈的個性和感情,在短短時間內(nèi)讓我難忘,讓我懷念。再多的形容詞,不足以形容他們給我的震憾。

        回到拉薩

        兩天后,我回到拉薩,回到了我的家。我馬上去洗桑拿,洗去全身的泥和疲憊。洗完后,換上一件白色男式襯衫,寬松牛仔褲,一條半舊藏青色的布皮帶把襯衫別在褲子里。

        拉薩的六月天,白天有時熱得死人。我只把袖子卷到胳膊三分之一處,掩蓋住螞蟥和蚊子咬出的麻子一樣的紅點。女孩子難免愛美,不想讓人家看見了,把我當作怪物。

        當我神清氣爽地出現(xiàn)在方方的小店里時,方方眼睛一亮,拉著我的手,繞著我轉(zhuǎn)了三圈,問:“你這身衣服哪里買的?”

        她在拉薩中學邊上開了一家特色服裝店,職業(yè)習慣,對別人穿著打扮最為留意。

        “穿了差不多六、七年的舊衣服了,誰記得哪里買的。再說,白襯衫、牛仔褲哪里買不到?”

        她點頭:“好看,你穿得越簡單越好看。而且,你今天這樣,才是我以前認識的空空。 以前,不管什么時候見到你,你都是神采飛揚,明艷照人的。過去幾個月,根本不像你?!?/p>

        我嘟著嘴抗議:“我失戀嘛,當然有資格憔悴?!?/p>

        那時,她眼見我度過了一段慘然的“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的日子。方方天生富有同情心,不知道陪我灑了多少淚。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好了?!?/p>

        “真的?”

        “假的?!?/p>

        我沒好氣。方方像個小間諜,專門刺探好友的心情。

        她呼口氣:“那就好。告訴你一件事兒?!?/p>

        “什么?”

        “森格有新的女朋友了。”

        我愣了一下,半天沒說話。

        本能地,我想問:什么時候的事兒?她是誰?

        她比我美嗎?她比我溫柔嗎?

        我多么想知道,她比我美嗎,她比我溫柔嗎?

        此刻,白瑪仿佛附在我的身上。白蓮花的命運原來都是一樣的。

        等定過神來,我說的卻是:“真的?那是好事?!?/p>

        方方像個專業(yè)間諜那樣往我的臉上瞅啊瞅的,不相信我的話。

        我嘆了口氣,真誠地說:“你不知道我在墨脫的心路。我悟到了很多東西??傊星椴荒軓娗?。我不會再勉強他了。他有沒有新女友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了。”

        “那就好。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告訴你這件事?!狈椒酵掏掏峦拢骸澳阍谌ツ撝暗男袨椤?/p>

        我打斷她的話:“盡是傻事是不是?”

        她一拍巴掌,笑道:“可不是,你喝醉了酒跑到他的家門口,看見沒人在家,竟然爬墻進去。也虧你爬得上去。八廓街那一帶的老院子,兩米五的高墻呢。”

        我呵呵地陪笑:“可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清醒的時候絕對不可能。你不知道,我不但三下五除二爬進院子里,而且不用樓梯就沿著窗臺爬到三樓天臺上去。在樓頂發(fā)了半天呆,這才想起來他們都住在二樓,然后跳到二樓,居然也沒受傷。”

        方方敲了一下我的腦門子:“有多危險你知道嗎?喝醉了酒,不找個什么地方‘挺尸’,去爬墻!你以為你是女飛俠???找死?!?/p>

        我接著她的話音做了一個劍客的動作,右手動作大了,把方方一排衣服掃到了地上。一個正在試衣間里換衣服的女孩從布簾子里探出頭來,緊張地打量了一圈屋子里的動靜,發(fā)現(xiàn)也就是兩個瘋女人在笑,又把頭縮回去了。

        方方笑喊:“我的姑奶奶,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盡生事?!?/p>

        她趕快把衣服從地上撿起來掛回去,還不許我?guī)兔?,怕我越幫越忙的意思,嘴里還嘮叨:“你看,就你這毛手毛腳,還妄想飛檐走壁。你不知道你那天翻墻,給森格惹了麻煩了。”

        我低頭道:“猜到了?!?/p>

        “唉,你也倒霉,怎么才進去沒多久就給人抓到了呢?”

        “可不嗎?從來沒擅闖民居過,頭一次就給撞到了。不是天意是什么?其實我才爬進去就已經(jīng)想出去了,可是大門卡住我打不開。那時候,我酒意醒了一半,結(jié)果想翻墻怎么也跳不上去。折騰了一會兒,我聽見門響,有人回來了,趕快躲到洗澡間里去。

        我聽見院子里有兩個我不認識的女孩子在說話。一會兒,一個去了廁所,一個進了洗澡間。我躲在窗簾后面,不敢呼吸,祈禱她不要注意到我。她開燈后,沒做什么又出去了,我這才意識到窗簾只能遮到膝蓋,我的褲子和紅鞋都露在外面。那么小的空間,她怎么可能看不到?所以趕快沖出洗澡間,還好她們進來后沒及時關(guān)院子的大門,我就埋頭沖啊,逃掉了?!?/p>

        我說著自己的臭事,正說得高興萬分,突然住口問:“慢著,我沒告訴過你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狈椒劫u著關(guān)子:“現(xiàn)在,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會爬墻?你想進去干什么?”

        我收起笑容:“雖然那天喝醉,可是我記得很清楚,我走過半個拉薩城,只是想在屋子外面看一眼。在那里,我度過一生最快樂的時光;里面有我愛過的男人。我只是想看一眼,沒別的意思。如果讓我看到一點點屋子的燈光,我會很滿足地離開??墒菦]想到院子里一片漆黑,我一時沖動,完全沒思考就爬進去了。”

        方方拍了拍我的手背,同情地看著我。

        她有個兩情相悅的男友,我每次來她這兒,都能看見他們手牽手坐在一起,讓人羨慕得直冒酸水。她從來不和我們一群單身的女孩出來吃晚飯或泡吧消磨時間,天一黑就回家洗菜做飯過二人世界。

        我常說:“方方啊,你瞧你這種小日子過得多滋潤?!彼驼f:“你認識那么多有趣的人,去了那么多地方,連西藏人都沒去過的墨脫都走下來了,日子過得多飛揚啊。小日子有什么好?”

        話這么說,讓她跟我換,她是打死也不肯的。

        她以前頗經(jīng)歷過情??嚯y,所以懂得珍惜現(xiàn)在的幸福。

        她嘆氣:“你知道那個見到你藏在洗澡間的女孩是誰嗎?”

        “是森格現(xiàn)在的女朋友?”

        “聰明。她見到半截腿和鞋子,嚇壞了,還以為有賊進來。等她把人找來,你已經(jīng)跑掉。她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你的絲巾,森格回來后認出來那是他送給你的,他們就知道那個‘賊’是你了。”

        “幸福巾?!?/p>

        “什么?”

        我悠然神往:“難怪我找不到那條絲巾了。那條絲巾叫幸福巾,是七色彩絲手工做的,有錢也買不到。森格用半斤蟲草跟一個上海女孩換的。一斤蟲草要上萬,半斤蟲草五千塊。用五千塊去換一條絲巾,我那時罵他瘋了。其實我清楚,那不是瘋,是愛?!?/p>

        方方用手在我的面前晃悠:“喂,你別傻了,那條絲巾現(xiàn)在扎在他新女朋友頭上呢?!?/p>

        “你見到她了?”

        “嗯。他們倆一起來過我店里,讓我勸你不要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森格說,那個女孩受了你的驚嚇,幾天晚上不敢關(guān)燈睡覺。森格為了陪她,公司里請了一禮拜的假?!?/p>

        我低頭道:“以后我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在墨脫我想得很清楚,也學到了很多。執(zhí)著到變態(tài)不是真的愛,只是占有。無常是生命真相。他愛過我,這就夠了。我不能要求他愛我到永遠。他有了新的女友,想必過得比和我一起更幸福。只要他快樂,我就快樂。我放手,真的,我不會再擾亂他的生活?!?/p>

        我不是戴著毒花到處跑的白瑪。也不會失望之余毒死自己。當我出了墨脫到林芝,有了手機訊號的時候,我十余天來頭一次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理睬我出發(fā)前的那個短信。我的生死不關(guān)他的事,白蓮花的枯萎至少他不會哭泣。從此劉郎是路人,失望歸失望,我還是要活下去。

        方方深思:“你說的這些大道理我不太明白。看來我們得找個時間,我好好地聽你說說在墨脫學到的東西。不過,你能夠忘掉他嗎?”

        我微笑:“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忘掉他?有過這份愛,絕對是緣分,我要好好藏起所有和他有關(guān)的回憶。有過一瞬間的愛,和永恒是一樣的?!?/p>

        “我給你搞糊涂了。你還愛他,可是你會放手?!?/p>

        “這有什么矛盾嗎?我問你,他和他的新女友在一起情形如何?是不是那個女孩子很依賴他?遷就他?”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雖然愛他,我不能做到一切以他為主。我獨立、霸道、想什么做什么,麻煩又多。換了你是森格,你會要我這樣的人做女朋友嗎?”

        方方想了想:“我會要你這樣的情人,但不會娶你這樣的老婆?!?/p>

        “所以,他投入了感情,我卻給他太多痛苦。我想通了,我愛他的話,就是應(yīng)該讓他在適合他的女孩子那里得到應(yīng)得的溫情?!?/p>

        “你自己呢?”

        “我?我以后無論流浪到哪里,看見一顆星星,想到上面有朵玫瑰花,就會有無窮的快樂。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無私的愛,不就是最大的收獲嗎?”

        “你還要流浪?下一站到哪里?”

        “我想去牧區(qū)住一陣子?!?/p>

        “你想去牧牛牧羊?”方方睜大了眼睛。

        “是啊。接下來是夏天。正是草原上草長鶯飛,野花遍地的時候?!?/p>

        下個月,我將第N+1次獨自上路。從郁郁蔥蔥的原始森林到千里無人的牧區(qū),將會發(fā)生什么故事我也不知道了。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責任編輯:郭阿利

        責任校對: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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