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多偉大的發(fā)現(xiàn),也許都出自平常的生活。事情是這樣開始的:那天吃午飯的時候,莊子比往日多喝了兩碗水酒。太陽透過房頂上百孔千瘡的茅草,照在莊子光溜溜的脊背上。他覺得暖洋洋的,于是不待收拾碗筷,便倒在竹席上呼呼地打起鼾來。這一睡不要緊,竟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偉大的夢,一個使莊周成為莊子的夢: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莊子這個夢可稱是歷史之夢、文化之夢、天下第一夢,因為它對中國的影響太大了。古人自不必說,李義山《錦瑟》一詩中“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的名句,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日前我翻閱一位已故老師的遺墨,竟也發(fā)現(xiàn)了“鵑泣幾聞春駐景,夢回徒嘆蝶非人”的詩句。
何以千百年來,人們對“莊周夢蝶”一事竟會如此念念不忘、耿耿于懷呢?《莊子·齊物論》中莊子自己分析道:“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何為“物化”?學(xué)者注釋:“意指物我界限消解,萬物融化為一?!?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無論人類有多么聰明,文明是如何發(fā)達,有一個最簡單不過的道理是不應(yīng)該被我們忘記的,那就是: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最終也將回到自然的懷抱。這個簡單的道理被莊周夢到了,于是莊周就成了莊子。
在這個簡單的道理面前,人類再偉大的事業(yè),也會像恍惚迷離的夢境一樣,成為過眼云煙。在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面前,受到社會種種約束的人們,有時甚至不如夢中的蝴蝶來得自由。于是成功者自有“莊周曉夢迷蝴蝶”式的悵惘,失敗者自有“夢回徒嘆蝶非人”式的感傷?!扒f周夢蝶”的故事,便也成為人們千秋萬代不斷傳誦的寓言……
2
莊周成為莊子,靠的是夢,又不僅僅是夢。關(guān)鍵是莊子能夠從簡單的睡夢中領(lǐng)悟到深刻的哲理,并以詩的語言將它表述出來。按照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的理解:真正的詩人,應(yīng)該是哲學(xué)家詩人;真正的哲學(xué)家,應(yīng)該是詩人哲學(xué)家。若以此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那么中國文化史上能堪稱此“真正”者,恐怕只有莊子一人。
莊子是繼老子之后,道家思想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然而莊子論“道”的方式卻與老子截然不同?!独献印烽_篇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讀來像天書一般。而莊子在《知北游》中卻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闭麄€世界并不直接向我們呈現(xiàn)出什么道理,然而萬事萬物的背后,又都隱藏著某些神圣的東西,只要我們認真去體會,“道”便無所不在——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甓,甚至在尿溺……經(jīng)過這樣一番形象的闡述,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也就不再那么“玄之又玄”了。
在莊子看來,被我們后人稱之為“哲學(xué)”的那個玩意兒,其實并不一定非要通過思辨的方式來研究。相反,體驗和感受也許比思辨和爭論更為重要。因為說到底,人們所使用的交流工具——語言本身就是有限的,而,哲學(xué)所要探討的對象——“道”卻是無限的。“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莊子·秋水》)
那么,在有限的人類語言和無限的宇宙本體之間,是否就真的無法進行溝通了呢?非也。問題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我們對待語言的態(tài)度。在《外物》篇中,莊子舉了一個非常形象的例子:“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笨梢?,正是在語言的使用過程中,我們才可能實現(xiàn)對語言的超越,從而真正領(lǐng)會到大自然的種種“言外之意”……“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它不僅是思想,是哲學(xué),而且是體驗,是詩。于是,莊子不僅是一個偉大的哲學(xué)家,而且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3
莊子是怎樣寫詩的呢?與那些硬生生地將文字拆成可笑的段落并廉價地使用“啊”“呀”等感嘆詞的三流詩人不同,莊子的詩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詩”,但又是真正的“詩”。用莊子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觸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天下》)
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大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莊子·至樂》)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莊子·逍遙游》)
這樣的故事在《莊子》一書中隨處可見,如“大鵬展翅”、“庖丁解?!薄ⅰ拜啽忭捷啞?、“佝僂承蜩”、“梓慶削木”、“匠石運斤”、“蝸角觸蠻”、“螳螂捕蟬”……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寓言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骷髏可以說話,草木可以思考,蝴蝶能夠做夢,鳥獸能夠舞蹈,汪洋恣肆,儀態(tài)萬方,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這些文章不僅膾炙人口,而且耐人尋味,因為它們不僅是寓言,而且是哲學(xué);不僅是哲學(xué),而且是詩。難怪《紅樓夢》中,賈寶玉在被問及最喜愛的文化典籍時,會毫不猶豫地從汗牛充棟的古書中單單抽出一本《莊子》呢!看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大文豪曹雪芹,對這位夢遇蝴蝶的詩人也同樣是頂禮膜拜的。
4
莊子對中國文人的影響,不僅在于他的文采、他的著作,而且在于他的品格、他的修養(yǎng)。從某種意義上講,莊子是中國文人的偶像,卻又是一尊無法雕刻、無從描摹的偶像。
在先秦諸子中,要給莊子畫像恐怕是最難的一件事情了。我們可以想像,孔子是一位身材頎長、循循善誘而又固執(zhí)倔犟的長者;我們可以想像,老子是一位大耳長髯、沉默寡言而又面含譏諷的老頭;我們可以想像,墨子是一位面色黝黑、身體健壯而又一往無前的斗士……然而我們卻無法想像,莊子到底應(yīng)該是一副什么樣子。莊子太超脫、太瀟灑了,以至于任何具體的形象都將成為他精神的禁錮和束縛;莊子太自由、太隨意了,以至于任何認真的描摹都會抹煞了他的個性,限制了他的人格。
莊子曾將世人分成五類:第一類是憤世嫉俗、遁跡山林的隱士;第二類是以仁義修身、以禮樂教人的學(xué)者;第三類是尊主強國、修明法度的臣子;第四類是渴望安寧、尋覓自由的閑人;第五類是吐納導(dǎo)引、渴望長壽之士……這五類人士雖各有追求,但都把自己的追求看作是惟一有價值的生活方式加以標(biāo)榜,并刻意使自己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在莊子看來,這種刻意的“高雅”反而落入了俗套,這種刻意的“境界”反而束縛了自由,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圣人之德。
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導(dǎo)引而壽……此天之道,圣人之德也。(《莊子·刻意》)
因此莊子雖然超脫,卻不像老子那樣,非要“出關(guān)”不可;莊子雖然瀟灑,卻不像列子那樣,非要“成仙”不行;莊子雖然與眾不同,卻又不像現(xiàn)代嬉皮士那樣,非要穿上奇裝異服招搖過市……如果我們哪天在大街上遇到了莊子,他的言談舉止也一定和尋常百姓相同,看不出有任何“偉大”或“崇高”的地方。對于這樣一位莊子,我們還有什么辦法來加以描摹,加以形容呢?
5
莊子素樸的淡泊、凡俗的灑脫、平淡無奇的絢爛之極,不僅是最難表現(xiàn)的,而且是最難效法的。在歷史上,無數(shù)文人雅士都曾效法過莊子,尤其是魏晉時代的知識分子,幾乎可以說是在莊子的身影下成長起來的。然而即使是那些“名士”,也很難學(xué)到莊子的真諦,他們大都模仿得不倫不類,有時甚至讓人哭笑不得。
談到魏晉名士,首先讓我想到的便是阮籍。為了拒絕司馬氏的求婚,阮籍曾創(chuàng)下大醉六十天的紀錄,真有點莊周柜仕的傲骨;他那飄飄欲仙的《大人先生傳》,也確實有些《逍遙游》的味道——然而阮籍的心態(tài)卻遠沒有莊子那樣平靜。《晉書》記載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倍凑涨f子的想法:“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悟,久憂不死,何苦也!”(《莊子·至樂》)“故圣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莊子·刻意》)照此標(biāo)準(zhǔn),阮籍遠沒有修煉到家,難怪他后來終于被迫寫下了《勸進表》呢!
更有趣的是西晉那位以喝酒而聞名的劉伶先生,他不僅整天喝得酩酊大醉,而且還酒氣熏天地四處閑逛,并吩咐家童扛著一把木锨跟在自己的身后,說什么“醉死便埋我”,可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莊子又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的呢?“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賚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鳥鳶之食夫子也?!f子曰:‘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莊子·列御寇》)有了這等胸懷氣度,還用得著扛著木锨滿世界轉(zhuǎn)悠嗎?
也許正是由于人們學(xué)不像莊子,才愈發(fā)崇敬莊子,研究莊子。到今天,除了大量的莊子研究論著不斷問世之外,關(guān)于莊子的出生地也有各種各樣的新發(fā)現(xiàn)。《史記》中只留下“莊子者,蒙人也”一句,于是人們根據(jù)對“蒙”之地理位置的不同考證,提出了莊子為“山東曹縣人”、“山東東明人”、“河南商丘人”等不同說法,還有人聲稱“發(fā)現(xiàn)”了漆園、漆水、濮水、南華山遺址、莊子觀、莊子墓等文化古跡……接下去的事情可想而知,修廟、建祠、造紀念館,一切都會辦得熱熱鬧鬧、轟轟烈烈,既有經(jīng)濟效益,又有社會效益。
然而倘若莊子地下有靈,他真的希望被人們?nèi)绱诉@般的紀念嗎?
作者簡介:陳炎,山東大學(xué)副校長、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院長、文藝美學(xué)研究中心副主任、《文史哲》雜志主編,教授,博導(d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