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離開學校時細雨無聲，連我也是打電話到他家才知道的。不知為什么他沒讓我去送他，我也沒想過要去送他。開學那天聽完校長的訓話回到教研室，有人問起他，我說到廣州打工去了。后來就再沒人問起過。好像他不是我們共事多年的一個同事，而是一只老鼠。一只老鼠溜出房間誰還管它呢。

除了老婆孩子，在這個學校偶爾能想起他的，怕只有我了。他剛走的那幾天，我還真有種走了一個親人的感覺。坐在教研室里，看著對面他那灰塵一天比一天積得多的桌子和空空的破藤椅，時不時會感到一陣空茫。

好幾天過去了，他一個電話也沒來過。我竟也沒想過他有不有電話來。就像老鼠溜出虜問沒有人會再去管它一樣，老鼠溜出房間大約也就不會再去理會那個房間了。很久很久之后我到了北京，燈紅酒綠中不也沒想過曾呆過的那個學校，甚至沒想過四川北部的那座小城嗎?說到底，老鼠和房間沒有多火的關系。

但那時我覺得我和老馬還是有關系的。在那個學校里也只有我倆說得上是哥們。孤獨或煩悶得難以忍受時，我們就湊在一塊說說話。話題跟有時學校有關，有時沒關。不過，不管有關沒關也就只是說說。兩只老鼠隔著厚厚的泥土在洞里說話，跟洞外又有什么關系呢?

老馬要離開學校當然是和我說過的。我們常常說些要離開那類子話，特別是上一個冬天那些寒冷的夜晚。在學生的作業(yè)本上畫完最后一個鉤或叉，我們就離開教研室到我屋里。那時，老婆孩子都睡著了?；璋档臒艄庀拢覀儎冎ㄉ装央x開的日子說得燦爛無比?？烧f歸說，誰也沒有動真格。我甚至私下里以為我們這些人動不了真格。雖說在這房間里又冷又餓，但我們畢竟是在一個房間里呆慣了的老鼠，畢竟這是世界上我們唯一熟悉的地方。

沒想到老馬要動真格了。

老馬說你看廣州去得不?開學前不久的一個晚上他來問我。那個晚上我正感到寂寞和煩悶的要死，巴不得弄出點什么響動才好。只是自己還巴望著職稱，日日在洞里伏著，不敢弄出任何響動。老馬不巴望職稱了，老馬要弄出點響動，好啊。不過，我也并不指望這點響動會像一枚手榴彈那樣轟隆一下，我們都不可能轟隆一下，那個學校里就沒有哪個普通教師能轟隆一下。就算你把全身捆上炸藥，午時三刻站在校園中央拉響，午睡中的學校也會以為那不過是老鼠在頂棚上吱吱。

那天晚上我和老馬沒有說太多的話。一個發(fā)達了的從前的學生，在廣州給他找了份月薪四千的職位，我只是替他分析了一陣去得去不得的問題。當然去得的理由會多于去不得的理由?？晌胰圆幌嘈潘麜ィ钡轿掖螂娫挼剿依?。

沒想到第二周政治學習，我一回頭竟然看見老馬，在后面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里坐著。那樣子真像一只老鼠，連衣服也換成了老鼠毛那樣的灰色。我有些驚訝，也說不上特別驚訝。甚至會后我都沒去問他。

還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又湊在一起說話時，他自己告訴我的。關于怎么又回來了他說得很簡單，簡單得讓人恍惚。他說不是廣州而是惠州。在惠州，人家要八千塊錢抵押金，他怕給了拿不轉來就回來了。說得比較多的是旅途?；疖嚿虾軘D，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他是一直站到鄭州的。鄭州在下雪。他沒想到北方還那么大的雪。轉車時，雪地上他差點滑了個狗吃屎。一到廣州人家都穿夏天的衣服，飽還大冬天似的捂著?；葜?，一只壓力鍋才二三十塊錢，要不是不方便真想帶幾只回來。最后說到了飛機。回來時，他想去他媽的再也不到火車上受那份罪了，就坐了飛機。沒想到上飛機那么麻煩，比上火車麻煩多了。幸好遇著個同鄉(xiāng)，一路上同鄉(xiāng)走前頭他在后邊跟著。飛機比火車快?；疖嚺軆商靸梢梗w機兩個小時就到了。飛機上還有吃的喝的，啥吃喝都有?？战阃浦囂鹛鸬匦χ?，問先生要點什么。開始沒敢想要，后來知道那東西是免費的就不客氣了?？蓸费匠戎胶攘艘欢亲?，直喝得下面漲得慌。同鄉(xiāng)說飛機上有廁所，可他怕使不來那玩意兒。那泡尿就一直夾著，一直到出了機場，找了個路邊廁所。

你在飛機上看過云嗎?他突然問我。

他激動地給我講飛機上看到的云的樣子。那狗目的云啊，他說。

那時，我確實沒坐過飛機，那個學校除了校長差不多的人都沒坐過飛機。我到哪兒去找那么美妙的云呢?找不到那么美妙的云就只好聽老馬講了。后來，凡是老馬跟我說話就都說到云了，只說云，好像他從沒去過廣州或者惠州，沒有任何由來地到飛機上看了趟云。直到再后來北京一家影視公司請我去寫一個電視本子，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趟飛機，他才把那些云收拾起來。

或許就因為有人請我坐飛機去寫了一個電視本子吧，和老馬再談到離開這個話題時，說的就是我怎么先離開然后再帶他走了。在他的眼里，我的本事比他大多了，出去一定會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他翻來覆去地替我策劃著，我也很認真地參與。可到頭來我還是沒走。也許那時我根本就沒想走。漸漸地，老馬對我失望了。最后，我們甚至很少在一起說話。

時光悄無聲息地流著，我們也越來越悄無聲息。

很久很久之后，老馬又弄出過一次響動。不過，那響動在我看來無異于放了一個響屁。我倆又一年沒評上職稱。老馬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前歇斯底里地喊，老子想殺人。我本想跟著喊想殺人，但想了想也就懶得喊了。

后來老馬越來越像老鼠，連路都順著墻根走。他提著包裝袋編織的那種提篼，從校門口溜進溜出，給鄉(xiāng)下的小學校修風琴。那提篼是白色的。不過，說是白色其實已經看不出白來，似白非白的顏色正好是一種偽裝，就像老鼠灰色的毛是一種偽裝。有了這種偽裝，兜里放著的鉗子改錐什么的便不那么顯眼。其實，那時我覺得，說過老子想殺人的老馬沒有必要再那么小心翼翼。

再提起云，已經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一間教室夜里被盜，學生放在教室里的鋼筆全被偷走了。學校組織教師守夜，輪到我的時候，如臨大敵的氣氛漸漸松弛下來。所謂守夜，不過就是在教研室理直氣壯地搞一夜賭博。恰巧那天我們幾個，除了老馬沒人會搓麻將，而且又多是我那種平時在洞里伏著的。于是我們那天的守夜就像一次老鼠的擴大會議。不知是誰說到學校里的人被騙的事，大家便爭先恐后地講起了騙子。只有老馬在一邊憨著。或許是因為教師打交道最多的是學生吧，學生騙老師就成了那個擴大會議的主題。所有關于這個主題的故事都那么好笑，也只有老馬不笑。但最后還是輪到老馬講了，就在那天的后半夜老馬再次提起了云。

那些狗日的云啊，他說。

他到了廣州。學生給的廣州區(qū)號，打過去卻在惠州。

連接廣州和惠州的高速公路很長。上車時說好到惠州的車開了很遠才說是到深圳的。他被一袋大米一樣扔在惠州郊外黃昏的晦暗里。講好十五元載他去的摩托車手，又在黑暗的深巷里拔出刀來宰了他五十元。凄惶中在一盞昏暗的燈下看見那個學生，已是午夜時分。

桌子上擺了酒。很多酒，很多陪酒的人。但他沒心思喝。

他在一陣焦渴中醒來，發(fā)現屋子里一片狼藉，啤酒瓶空彈殼似的散落一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自己躺在一張薄薄的泡膜上。他起身走出屋子。另一間屋子的另一張泡膜上，學生的胴體潔白而豐盈。一瞬間，他感到了南方夜晚的燥熱，燥熱得讓人體內騷亂，又感到南方變晚的可疑，可疑得讓人坐臥不安。

他是在那張薄薄的泡膜上挨到天亮的。

天一亮他就堅持要去看看公司。可學生說陪老師看看市容不好嗎?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就像接下來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去那家歌廳。

大白天的，一條街上所有的樓里都飄出歌聲。學生告訴他說那些都是歌廳。他不想唱歌，但還是走了進去。歌廳里坐滿人。有人在唱歌。歌廳小姐甜甜的笑沒有空想那么正規(guī)。拿來歌曲目錄，小姐說先生點歌吧，又說先生留個名吧，留個名唱歌就是免費的。他愕然，但還是在小姐遞過的一個很大很精美的筆記本上簽了名。

歌聲戛然而止。一個登臺接過話筒的人卻沒有唱歌。后來，一個一個登臺接過話筒的人都沒唱歌，都是說的四川話。唾沫橫飛。

一臺搖擺機搖擺起來。

老馬積攢了很久的憤怒開始往上涌。

歌廳出來，老馬的憤怒爆發(fā)時，學生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紫。最后，兩行清淚掛了下來。老馬長嘆一聲，說送我走吧。

學生答應送他走，但夜晚陪酒的人聞風而來。說馬老師怎么能走呢?明天我們還要陪你去看大亞灣核電站呢?？纯磮F團圍住的陣勢，他知道他是走不掉的了?；氐綄W生的住處，那些人又一個一個跟進來。所有的說詞都是一個格式，先說搖擺機對人體有什么好處，然后說賣搖擺機多么能夠掙錢，最后打開一個夾子拿出表格給他看，他們在短短的時間里已經做到什么職位，掙了多少工資。從他們的話語里，他才知道，他去的那條街全是搞傳銷的。每個歌廳都是某一個幫的宣傳據點。他進去的是四川幫的據點。

從大亞灣回來，他發(fā)現不僅游說他的隊伍越來越龐大，而且背后有了眼睛，甚至廁所里也有眼睛。最讓他感到恐怖的是，本來從歌廳回來睡覺時已捂得嚴嚴實實的學生，被人叫出去一趟回來又敞開了，而且比第一個晚上敞得更徹底，更讓人心煩意亂。

他有了一種魚的感覺。到處是細細的網，到處是鋒利的鉤。

奇跡的出現是在一次上廁所的時候。正撒尿呢，他感到芒刺在背，一回頭果然有雙針似的眼睛。他說今天天氣好啊，那邊也回應說好。從口音他判斷出是同鄉(xiāng)。于是，那泡尿撒得特別地長。

撒完尿出來，他跟學生說他不走了。學生又激動又傷心，竟撲到他懷里親了他。他脫下衣服讓學生洗，洗好后他親自掛在晾臺上。他甚至讓學生換著手又去趟歌廳，在歌廳里他還發(fā)了言。那個同鄉(xiāng)也發(fā)了言。他們的發(fā)言引發(fā)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從歌廳出來他還給學生買了吃的，學生一邊吃一邊蹦跳著像只輕松的鳥。

半夜，他聽到了口哨聲。

飛機在廣州的天空升起來時，那些狗日的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