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文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種獨特現(xiàn)象。它利用漢語文中單字特殊的組詞造句功能,將一組文字通過一定的方式排列,循環(huán)往復閱讀,可得若干首詩,是一種饒有興味的文學樣式。
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說:“離合之發(fā),則明于圖讖;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聯(lián)句共韻,則柏梁余制;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边@說明早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回文詩已經(jīng)有了較為成熟的發(fā)展。回文詩雖然很早就受到文人騷客的喜愛,歷經(jīng)唐宋元明清各代,持久不衰,但它源于何時,起于何因,到目前卻尚無定論。
關于回文詩的起源,通常要提到蘇伯玉妻的《盤中詩》和竇滔妻所作的《璇璣圖》。清代學者朱象賢《回文類聚序》說:“詩體不一,而回文尤異。自蘇伯玉妻《盤中詩》為肇端,竇滔妻作《璇璣圖》而大備。今之屈曲成文者,盤中之遺也。”
傳說蘇伯玉妻是漢光武帝時人,如果此說可靠,回文詩的起源就可以定于漢代了,但這種說法目前缺乏文獻的有力證明。竇滔妻作回文詩則在正史中有明確記載。據(jù)《晉書·烈女傳·竇滔妻蘇氏》稱:
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zhuǎn)循環(huán)以讀之,詞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錄。
據(jù)祿欽立先生考證,晉代不少著名人物如溫嶠等都有回文詩的創(chuàng)作(祿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與前引《晉書》相參證,可見回文詩的起源至少不晚于晉代。
有關回文詩創(chuàng)作的起因,蘇伯玉妻作《盤中詩》和竇滔妻作《璇璣圖》的故事都富于傳奇性,所以流傳很廣,但都難成定論。我們在研究出土文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另一則不太引人注目的記載,倒很可能反映了回文詩的真正起因。
《四庫全書總目》《〈回文類聚〉提要》說:“《回文類聚》載曹植鏡銘八字,回環(huán)讀之,無不成文?!睆膶︺~鏡銘文的全面考察來看,上述記載對回文詩的產(chǎn)生是極富于啟發(fā)性的。
我們發(fā)現(xiàn),回文詩的產(chǎn)生,既植根于中國語言文字的獨特性,又為中國古代文字信息傳播的某些方式所決定。
自先秦兩漢以來,先民們在器物上以刻字鑄文的方式傳播語言文字信息的現(xiàn)象就非常普遍。鼎、盤、鏡、洗、瓦當、磚、陶瓷器等各種器皿上,往往都刻鑄有文字,這些器物的形制特點,給排列文字以形成循環(huán)往復的回文式閱讀提供了條件。在宋代桑世昌編纂的《回文類聚》中,器物銘類的回文詩數(shù)量非常豐富,有盤銘、織錦、鏡銘、墨銘、硯銘、紗扇銘,等等。在這些器物銘中,文字的排列方式多為圓形和矩形。其中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銅鏡銘文。
銅鏡,是我國古代人們照容飾面的生活用具。從距今4000余年的齊家文化時期開始,歷經(jīng)各朝各代,沿用了4000余年。銅鏡的材質(zhì)是青銅,它主要由銅、錫、鉛三種金屬熔冶鑄造而成,鏡的正面磨成光亮的平面或者凸面,供人照容修面,銘文則鑄刻在鏡的背面。
銅鏡的背面主要由以下幾部分組成:鏡紐,在鏡背中央,多為圓形,上可穿絲帶以供懸系;紐座,緊連鏡紐的裝飾部分;紋飾區(qū),指鏡背面分布雕飾花紋的區(qū)域。
有的銅鏡不分區(qū),有的銅鏡以鏡紐為中心,以各種形式的圓圈組成同心圓??拷R紐的為內(nèi)區(qū),其外依次為中區(qū)和外區(qū)。銘文帶或稱銘帶,是鑄刻文字的主要區(qū)域。文字的排列方式是以鏡紐為中心,依區(qū)界按圓形或矩形排列。有些銅鏡銘文帶分為內(nèi)外兩圈,或者內(nèi)中外三圈。
由于銅鏡背面刻鑄文字的銘帶多為圓形或矩形,因此所鑄銘文,大多以首尾相交的圓圈形或者矩形排列,可向左旋讀或者向右旋讀。這種排列方式,容易使讀者無法分辨首尾而產(chǎn)生誤讀。下面這3個例子就說明,相同的文字, 可以產(chǎn)生迥然相異的釋讀結(jié)果:
(1) 常貴富樂毋事日有熹宜酒食《巖窟藏鏡》補遺第二十圖
日有熹宜酒食長貴富樂毋事《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卷十五
上面這兩則鏡銘是由于讀者的釋讀起始處不同而造成的兩種釋讀結(jié)果。
(2)官高富壽 《嘯堂集古錄》下卷
壽富高官《宣和博古圖》卷二十八
這兩則鏡銘則是由于不同的旋讀方向而造成的不同釋讀結(jié)果。一則向左旋讀,一則向右旋讀,釋讀出來的結(jié)果就不同了。
(3)下面這則鏡銘也是由于文字的釋讀方式不同,所以使得整個鏡銘的內(nèi)容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兩種解釋:
光正隨人長命宜新 《巖窟藏鏡》第二集下卷第八四
此銘前人多釋“隨”為“隋”,讀為“隋人長命,宜新光正”,認為該鏡是隋人祈求長命、表達美好祝愿的文字?!稁r窟藏鏡》的作者梁上椿則釋為“光正隨人 長命宜新”,認為“光正隨人”乃描寫鏡之功能,“長命宜新”為頌禱語。究其原因,是由于鏡銘首尾相交,兩種讀法皆通。
像這樣由于無法辨識首尾或者由于旋讀方向不同而造成不同釋讀結(jié)果的銘文還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西漢早期,銅鏡的鑄造者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文字排列方式將會產(chǎn)生新的詩歌樣式,而是急欲防止由于這種文字排列造成的誤讀。所以,當時的一些鑄鏡者在銘刻文字時,多在文字的首尾相交之處加上一些特殊的符號或者標記。許多漢初墓葬中出土的銅鏡,其銘文結(jié)束處都被加上某種記號,如“兮”字、“羊”字,還有加魚形圖案的。另外,還有的是在首尾相交的文字中間加一乳釘或者三點以示區(qū)分。這種添加標記的方式減少了在釋讀鏡銘時出現(xiàn)誤讀的可能,同時也阻斷了回文詩產(chǎn)生的途徑。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在漢代早期,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銘文特定排列方式所造成的回環(huán)往復的釋讀結(jié)果。
至少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有意識地利用銅鏡的形制特點來排列文字的回文鏡銘就開始出現(xiàn)了。例如下面這兩則回文詩銘:
(1)鏡發(fā)菱花凈月澄華《巖窟藏鏡》第三集第十五圖
該銘排列在一面圓形銅鏡的背面,銅鏡的鑄制年代據(jù)梁上椿考證是六朝時期。銘文八字首尾相交排列在圓形銘內(nèi),四字遞相為韻,讀法甚多。據(jù)梁上椿說:“銘文八字,讀法甚多,正讀四言八首,回文讀四言八首,又回文讀五言八首,首尾交加讀五言八首,共得三十二首?!庇纱丝磥恚@則回文詩銘雖然只有八個字,但是已經(jīng)是非常成熟的回文詩了。
(2)六朝回文詩(該鏡銘依《浣花拜石軒鏡銘集錄》),共208字,分為三圈(圖1)。
該鏡圖由外圈、中圈和內(nèi)圈三組文字構(gòu)成。內(nèi)圈八字,環(huán)繞鏡紐向心排列,四言遞相為韻;中圈鏡銘也是八字,位于紋飾之間,文字按照圓形向心排列,不分首尾;外圈的192字更是奇妙,利用回環(huán)往復的銘帶形狀,巧妙排列文字,或向左旋讀,或向右旋讀,構(gòu)成了若干首回文詩。
這則回文詩銘在清代朱象賢所重輯的《回文類聚》中名為盤鑒圖,前有王勃的序文。在《盤鑒圖序》中,王勃云:“上元二年歲次乙亥,十有一月庚午朔七日丙子,予將之交趾,旅次南海,有好事者以轉(zhuǎn)輪鉤枝八花鑒銘示予,云今之婦人作也。觀其藻麗反復,文字縈回,句讀曲屈,韻諧高雅。有陳規(guī)起諷之意,可以作鑒前烈,輝映將來者也?!蓖醪浅跆浦娙?,這也可證將該銘的時代定于六朝時期不中亦不會太遠。
總之,可以看出,從漢代到六朝時期,回文鏡銘的制作,經(jīng)歷了一個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從不自覺到自覺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在漢代早期,鑄鏡者曾經(jīng)無意識地按照銅鏡的銘圈形制鑄刻文字,后來,鑄鏡者開始自覺地利用銅鏡的形制特點來排比文字,構(gòu)成回環(huán)往復的回文詩了。回文鏡銘的這一發(fā)展變化過程,對于探討回文詩歌的起源有重要意義。
下面我們分析文獻所載經(jīng)典回文詩作,結(jié)合出土鏡銘,對回文詩產(chǎn)生年代作進一步的推斷。
據(jù)文獻記載,竇滔妻蘇氏所作的“回文旋圖詩”已有841字之多,清代專門從事回文詩研究的朱存孝稱其可得“詩幾千首”。這幅詩圖共841字,排成縱橫各為29字的正方圖,由五色織成,圖中藏詩多少尚無定論。該詩讀法頗多,有四邊四角讀法、中間井欄式讀法、經(jīng)緯讀法和其他多種讀法,不同的讀法可以獲得三言詩、四言詩、五言詩、六言詩、七言詩等不同詩體。該詩不僅利用語言文字的力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而且巧妙地利用線條色彩的魅力打動讀者,詩畫一體,被后世稱為“奇圖佳文”。唐代武則天對《織錦回文璇璣圖》頗為偏愛,在她寫的《璇璣圖》序中說:“五彩相宣,瑩心輝目,縱廣八寸,題詩二百余首,計八百余言,縱橫反復,皆為文章,其文點畫無缺,才情之妙,超今邁古,名曰璇璣圖。”(《回文類聚》卷一)
這樣成熟的回文詩作,應該是這種詩歌樣式發(fā)展到一定時期的產(chǎn)物。所以從理論上來說,回文詩的產(chǎn)生年代應當遠在它之前。另外,生活在漢末魏初的曹植既有回文鏡銘的創(chuàng)作,那么,可以肯定,回文詩應當在漢代已經(jīng)產(chǎn)生。前面我們曾提到,著名的回文作品《盤中詩》傳說作于漢代光武年間,將其與出土銅鏡銘文相比較,可見并非是空穴來風。
傳說漢光武帝年間,蘇伯玉被使在蜀,久而不歸,伯玉妻作《盤中詩》(圖2),訴其心聲。全詩如下:
山樹高,鳥鳴悲。泉水深,鯉魚肥??諅}雀,??囵嚒@羧藡D,會夫希。出門望,見白衣。謂當是,而更非。還入門,中心悲。北上堂,西入階。急機絞,杼聲催。長嘆息,當語誰。君有行,妾念之。出有日,還無期。結(jié)巾帶,長相思。君忘妾,未知之。妾忘君,罪當治。妾有行,宜知之。黃者金,白者玉。高者山,下者谷。姓為蘇,字伯玉。人才多,智謀足。家居長安身在蜀,何惜馬蹄歸不數(shù)。羊肉千斤酒百斛,令君馬肥麥與粟。今時人,知四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
《盤中詩》以三言為主,夾有少量七言的雜言詩。44句三言詩句和5句七言詩句共167字被置于一個圓盤中,從中央向四周旋讀,既宛轉(zhuǎn)地表達了夫妻分隔兩地的思念之情,又通過圓盤暗示出作者渴望與親人“團圓”之意,巧妙地通過詩的排列形式和詩的載體表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主旨和抒情內(nèi)容。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對該詩給予很高的評價:“漢自《鐃歌》、《郊祀》外,三言絕少,即間見,不過數(shù)語。若《五雜俎》等篇,頗無意義。獨蘇伯玉妻《盤中詩》二十韻皆三言,僅末數(shù)句七言耳。語意絕奇。”
胡應麟雖稱《盤中詩》為“漢婦人”所作,但又稱“時與事不可考”。我們認為其產(chǎn)生的年代可由作品形式內(nèi)容的分析得以稽索。
大家都知道,三言和七言是漢代樂府歌詩的重要句式。從《漢書·禮樂志》所載《安世房中歌》及《郊祀歌》到今人所稱“漢樂府民歌”,皆多此體?!侗P中詩》的語言形式與漢代詩歌的這一時代特征是相符合的。對照出土的漢代鏡銘,我們發(fā)現(xiàn)它的形式和內(nèi)容與鏡銘所錄的漢代民間歌謠關系密切。請看下面的幾條例證:
上華山,鳳皇集。見神仙,保長久。壽萬年,周復始。保子孫,福祿永。日以正,食玉央。飲澧泉,駕青龍。乘浮云,白虎引。
(《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卷十五)
宜侯王,樂未央,日富昌。
(《小校經(jīng)閣金石文字》卷十五)
利貳親,宜弟兄。壽萬年,長相葆。宜子孫,樂已哉。固當保,長樂未央。
(《奇觚室吉金文述》卷十五)
君有行,妾有憂。行有日,反無期。愿君強飯多勉之,仰天太息長相思。
(《浣花拜石軒鏡銘集錄》卷一)
將上列鏡銘與《盤中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在句式、風格乃至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相似之處。尤其是最后一則鏡銘,與《盤中詩》簡直是如出一轍。只是由于載體的關系,“盤”中之詩可以較長,而鏡銘則只能較為簡練了。這些都是推斷回文詩起源和產(chǎn)生時代的重要線索,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