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面坊間的甜點和冰激凌突然都加上了定語:抹茶。細細的茶末摻進去做成抹茶凍、抹茶西豐、抹茶幕斯、抹茶餅干,溫軟甜膩又含蘊了茶的淡綠和清香。聽說這是從日本傳來的新時尚。
抹茶的制作方法是先蒸后干燥,再剔除亂莖雜葉,放入石臼搗成粉末。日本有種茶道使用抹茶,由千利休(1522~1591年)確立,主要風(fēng)行于上流社會,意在夸耀茶具的貴重精美,考究禮儀的高雅周全,在江戶時代以德川幕府將軍為中心,被世人視為雅事,十分崇尚。千利休茶道的貴族氣質(zhì)的養(yǎng)成則應(yīng)上溯至唐宋時期。9世紀上半葉,中國的飲茶文化就傳到日本,但僅限于貴族階層。12世紀末,榮西兩次入宋學(xué)習(xí)佛教,將禪宗和茶種帶到日本,同時也學(xué)到了宋人對茶、茶具以及飲茶程式的種種精細講究,茶禮于是成為禪院清規(guī)的一部分,因千利休的參禪而發(fā)揚光大,從而確定了日本茶道的基礎(chǔ)。
其實宋代茶貴重的是片茶,將蒸好的茶葉榨干碾碎拍成塊狀,有“龍團鳳餅”等名目,只有皇室和部分高官能夠享用。榮西生活過的臺州出產(chǎn)末茶,從他的《吃茶養(yǎng)生記》的記載來看,與日本現(xiàn)在抹茶的制作方法相去不遠,而這部茶書所描述的不過是宋朝一般百姓的飲茶。
俗話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真是不錯的。抹茶好像《風(fēng)塵三俠》中的虬髯客,避開真龍?zhí)熳永钍烂袢ズM忾_疆立國,終究也成了一番事業(yè)?;蛘呤恰督鹌棵贰防锱私鹕彽难绢^春梅,被賣出西門府時哪知道她有一天要回來與主母平起平坐,可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了?
由此想到生魚片,著名的日本菜式,也是中國舊有的東西,叫作魚膾。
唐詩宋詞寫到魚膾的頗不少,“無事不可入詩”的宋詩中,光梅堯臣就有十多首涉及這種美味。雖然味美,吃到口卻也不容易。斫膾之魚頗有選擇,魚肉必須緊致細嫩,魚刺要少或者容易剔除,所以松江鱸魚尤以長橋南所出四腮者乃是天生膾材,味美肉緊,切至終日其色不變。而橋北近昆山大江入海處,所出者三腮,味帶咸,切肉稍慢,便不及松江所出。東坡《后赤壁賦》中寫的那次月夜泛舟,帶著陳釀和松江四腮鱸,想必吃了魚膾?鯉、鳊、鯽、鮒亦可為膾。但鮮活的魚要斫為薄片細絲誠屬非易。葉夢得《避暑錄話》卷四記:“往時南饌未通,京師無有能斫膾者,以為珍味。梅圣俞家有老婢,獨能為之。歐陽文忠公、劉原父諸人每思食膾,必提魚往過圣俞。圣俞得膾材,必儲以速諸人?!惫拭穲虺肌锻鹆晡募分杏小顿I鯽魚八九尾,尚鮮活。永叔許相過,留以給膳》,又《蔡仲謀遺鯽魚十六尾,余憶在襄城時獲此魚,留以遲歐陽永叔》等數(shù)篇。有人不知就里,還以為歐陽修獨嗜鯽魚。
高超的斫膾刀技在旁觀者的眼里是:“運肘風(fēng)生看斫膾,隨刀雪落驚飛縷。”(蘇軾:《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若炎字四首》)“我家少婦磨寶刀,破鱗奮鰭如欲飛。蕭蕭云葉落盤面,粟粟霜卜為縷衣?!保穲虺迹骸对O(shè)膾示坐客》)魚膾或為片或為絲,拌上佐料方可食用。春秋時代膾的佐料是:“春用蔥,秋用芥。”(《禮記·內(nèi)則》)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云:“凡諸魚之鮮活者,薄切,洗凈血腥,沃以蒜齏姜醋五味食之?!倍扑问r食膾又別有一番風(fēng)致?!肚瀹愪洝匪洠骸皡强|魚膾,八九月霜下時,收鱸三尺以下劈作膾,浸洗,包布瀝水令盡,散置盤內(nèi)……取香柔花葉相間,細切,和膾拌令勻,霜鱸肉白如雪,且不作腥,謂之金齏玉膾,東南佳味?!币嘤凶袅嫌贸三W的。若在今天,這樣的吃法一定最受女士歡迎。窮書生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且還有變現(xiàn)的希望,但書中的魚膾,徒然引得人垂涎三尺,也許只有以吃日本生魚片來解相思了。
河豚也是日本和韓國人現(xiàn)在仍喜歡吃的。而我知道河豚尚是從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里。“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睂W(xué)詩時尚不知它模樣丑惡,更有劇毒。宋孔平仲撰《談苑》說是“河豚瞑目切齒,其狀可惡”。明陶宗儀《輟耕錄》更謂之:“無鱗頰,常怒氣滿腹,形殊弗雅,煮治不精,則能殺人。”怎么就知道那肚腹里的是怒氣?看來殺人則是遷怒了。
河豚之味美人所共稱,蘇東坡甚至以為“直那一死”(《邵氏聞見后錄》卷三十)。但米芾便不肯為這美味犧牲。一次作客楊次翁家,次翁作羹曰:“今日為君作河豚?!泵总谰共豢舷麦???梢姾与嘀疽嗍侨怂矐值?。師母說起過曾經(jīng)有人在菜市場買魚,魚堆里也有河豚,本來沒見過,也不知道要去除有毒的肝臟、生殖腺和血液,不明不白地死去,這便是不值了。但還有更不值的:蔡的《鐵圍山叢談》說崇寧中有一名士經(jīng)過浙右姑蘇,州將宴請他吃河豚?!笆咳松鯌?,預(yù)戒其家人:‘我聞河豚有大毒,中之必殺人。今州將鼎貴,且厚遇,逆之必不可,為之奈何?倘一中毒,是獨有人屎可救解。汝輩當(dāng)志吾言也?!熬椭?,主人愧艴而謝客曰:‘且力求河豚,反不得,幸貰其責(zé)。愿張飲以盡歡?!陀谑窍虨橹棺?。士人者歸,沉頓略不省人事,因大吐。其家人環(huán)之爭號,謂果中毒矣。夜走取人穢,絞取而灌之焉。輒復(fù)吐,則又灌之不已。舉室伺守,天殆曉酒醒,能語言,始語不得河豚,則已弗及。”鬧的笑話仿佛是“沒吃到羊肉卻惹了一身騷”的超級加強版。
學(xué)古代文學(xué)的遺憾是時時要到日本、韓國去尋找唐宋盛時的流風(fēng)余韻,雖有“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的舊話,但他們偏能將學(xué)到的一點學(xué)得十足十。抹茶也好,生魚片也好,還有河豚,在書頁上或是在異國,好比隔著帳幔望見我的美人,便不勝追感嘆喟起來。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xué)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