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世紀中葉,波斯人摩尼(Mani)創(chuàng)立了二元論的宗教,稱為摩尼教。它主張宇宙由明、暗二宗構成,二者的對立和斗爭從世界之始一直持續(xù)到最終,故摩尼教徒的終生使命便是與“黑暗”做斗爭,使得被它束縛或污染的“光明分子”重獲自由,回歸清凈快樂的明界天堂。
摩尼教曾經(jīng)廣泛流行于古代世界,傳播的地區(qū)西至埃及、北非、歐洲、小亞細亞、敘利亞、伊朗,東抵中亞、西伯利亞、蒙古高原及中國。摩尼教在波斯遭到國王瓦赫蘭一世(274~277年)的迫害后,有大批教徒東逃至中亞地區(qū),遂在3世紀末興盛于中亞。按照傳統(tǒng)觀點,摩尼教在唐武則天延載元年(694年)正式傳入;但自20世紀以降,異說漸多。有人認為其傳入時間要早于唐代,至于確切時段,卻又眾說紛紜;或許,林悟殊先生的說法與事實更為接近:7世紀以前的摩尼教,只在中國內(nèi)地的民間流傳,最早可能在4世紀初。(見林悟殊《摩尼教及其東漸》,中華書局,1987年版)
盡管摩尼教很可能早就流行于中國內(nèi)地的民間,并且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長期存留于中國,達千年以上,但是它的命運卻始終坎坷,甚至悲慘萬分。歷代遭到官方禁絕乃至武力鎮(zhèn)壓的宗教社團中,有許多是摩尼教或其亞流,盡管他們所采用的名號五花八門:牟尼、摩尼、明教、吃菜事魔、白云、白蓮等等。那么,這一信仰在中國的實際狀況究竟如何?它與中國古代社會的關系又如何?其答案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
從形式上看,中國內(nèi)地摩尼教的最大特點是“藏頭掩尾”,往往借用其他宗教信仰的軀殼,塞入摩尼教的“私貨”。首先,在迄今僅存的三部摩尼教漢文典籍中,充斥了“佛”字以及佛教的詞匯,甚至將摩尼教的創(chuàng)世者也稱為“佛”(摩尼光佛)。其佛教色彩十分濃厚,以至唐玄宗的詔書中指責“末摩尼法,本是邪見,妄稱佛法,誑惑黎元”,足見摩尼教假借佛教形式的程度之嚴重。其次,敦煌發(fā)現(xiàn)的道教經(jīng)典《老子化胡經(jīng)》中,以道教鼻祖的口吻,自稱“舍家入道,號末摩尼。轉大法輪,說經(jīng)戒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際及二宗門,教化天界,令知本際”云云,顯然指的是摩尼和摩尼教。盡管最初可能是道家為了玄化教義,抬高自身地位而添入此語,但是后世的摩尼教利用此語,反過來借道家軀殼而傳播摩尼教,卻是顯而易見的。
中國內(nèi)地的摩尼教如此掩首遮尾,目的只是為了更好地在實質上傳播其宗教,在素有排斥“夷教”傳統(tǒng)的中國大地上生存下去。這固然使得普通民眾在不知不覺之中接受了摩尼教的教義,導致它實際上很大程度地影響了中國的社會與生活,但也無可奈何地融入了許多其他信仰的因素,從而使得摩尼教雖然存在,卻不顯不彰,以至最終銷聲匿跡。
中國文人一向喜歡挑些含有貶損之義的名詞來稱呼他們所厭惡的域外的人或物,如漢時之“匈奴”、北朝之“蠕蠕”等(“奴”與“蠕〈蟲〉”顯含貶義)。摩尼教未能逃此厄運,它被稱為“魔教”。雖然“魔”、“摩”諧音,未必不可作為譯名,但是譯者最初之用心,其實十分清楚。而摩尼教一旦與“魔”發(fā)生關系后,即使仍然自稱為“佛”,卻頗難取信于民眾、社會,尤其是政府了。
以“魔”著稱的摩尼教信仰或其亞流(即融合摩尼教因素,卻非純粹摩尼教的信仰),當以宋代(特別
是南宋)的“吃菜事魔”最為典型。在統(tǒng)治者看來,這絕對是個十惡不赦的邪教,是導致社會動亂的罪魁禍首。例如,他們對此的描繪是:“(吃菜事魔者)邪說詭道,足以欺惑愚眾,使之惟己之從,則相率為亂之階也。今之吃菜事魔,傳習妖教,正此之謂。臣訪聞兩浙、江東西,此風方熾。倡自一夫,其徒至于千百為群,陰結死黨。犯罪則人出千錢或五百行賄……傳習事魔為首之人,蓋有所利而為之。誆惑愚民,怵以禍福,而取其財物,謂之教化,此最不可恕者?!保蝿偂陡叻逦募肪矶镀蚪淘印罚┯郑圆耸履е?,以佛教、道教為掩飾,奸淫污穢,貪冒貨賄;誘惑民眾,忽聚忽散,尋找借口,興動功役;搜括百姓,欺壓良民;妖言惑眾,蠱惑信徒,制造動亂,劫持州縣。(《宋會要輯稿·刑法二》)騙取民眾信任,暗自聚集徒眾;待到時機成熟,立即興風作浪;聲稱殺人越多,越能得道成佛。(《青溪寇軌》所附《容齋逸史》)
由此可見,在統(tǒng)治者的眼中,吃菜事魔者一是意識形態(tài)偏離正道(“邪說詭道”、“傳習妖教”云云);二是道德敗壞(“奸淫污穢”、“貪冒貨賄”云云);三是聚眾動亂(“陰結死黨”、“待時而發(fā)”云云)。于是乎,必須嚴厲禁絕,徹底鏟除。
摩尼、明教、吃菜事魔、白蓮、白云等教派,在教義上有著密切的關系,它們在各個時代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眼中釘、肉中刺,從而不時受到官方的指責和打擊:
宋代,南方流行明教,“溫州等處狂悖之人,自稱明教,號為行者”,他們“聚集侍者、聽者、姑婆、齋姊等人,建設道場,鼓扇愚民,男女夜聚曉散”,并且竟然“上僭天王、太子之號”,所以必須拆毀齋堂,嚴懲為首之人。(《宋會要輯稿·刑法二》)
元末,白蓮教成為聚合民眾、武裝反抗暴政的組織:“潁州妖人劉福通為亂,以紅巾為號,陷潁州。初,欒城人韓山童祖父,以白蓮會燒香惑眾,謫徙廣平永年縣。至山童,倡言天下大亂,彌勒佛下生,河南及江淮愚民皆翕然信之。”(《元史·順帝紀》)既然公然武裝暴動,則朝廷嚴厲鎮(zhèn)壓也就順理成章了。
通常認為,最終取代元朝而一統(tǒng)中國的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也是以白蓮教、明教為基礎而逐步發(fā)展壯大的。但在奪取江山之后,則因地位改變,轉而害怕這些曾經(jīng)信仰過的革命性教義,故對白蓮社、明教、白云實施了禁絕和鎮(zhèn)壓。嗣后,白蓮教成為主要的民間信仰,因而也成為統(tǒng)治者對其最持敵意的宗教組織。明朝中期的正德(1506~1521年)、萬歷(1573~1620年)年間,各地形形色色迷信群體的動亂持續(xù)不斷,其中尤以白蓮教為甚,間隔較短者,每年都有;間隔較長者,也僅數(shù)年。于是,政府的鎮(zhèn)壓也就十分頻繁。
因白蓮教而導致的最大社會動亂,是清代嘉慶年間(1796~1820年)遍及湖北、四川、陜西、河南、甘肅五省,歷時9年多的白蓮教社團的大規(guī)模武裝暴動,前后參與的武裝有數(shù)十支,人數(shù)達數(shù)十萬。這場武裝暴動被清廷稱為“教匪”作亂,事后談起,還心有余悸。
由此可見,摩尼教及其亞流在中國古代社會中扮演的第一個角色是“社會動亂制造者”,至少在統(tǒng)治階級眼里是這樣。他們防之若水火,視之若仇敵,不是以寬容、理解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些民間信仰,而是自始至終處于其對立面,必欲毀之而后快。
但是,在普通民眾的心目中,摩尼教及其亞流卻并不那么可怕,甚至在許多情況下,下層民眾還將這類宗教組織視作獲取精神慰藉和物質援助的互助機構。南宋紹興年間,起居舍人王居正對于吃菜事魔者實際情況的一番概括,相當能夠說明問題:吃菜事魔者的首領,往往組織居地周近的鄰居、同鄉(xiāng),記錄姓名備案。信教者都不吃葷,因此生活費用十分節(jié)儉。如果一家發(fā)生經(jīng)濟困難,其他各家都出力相助。這種相親、相友、相助的本意,完全符合傳統(tǒng)道德所謂的“王道”,至于甘于淡薄、厲行節(jié)儉,則也符合古代淳樸之風。當今的官方,自己不能好好地關心民眾的利益,于是就被吃菜事魔者的首領取代了其職能,從而博得人心,傳播其信仰,民眾也就聞風歸附了。(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六)
這表明,即使是屬于統(tǒng)治階層的某些官員,也會明智地認識到,廣大的“事魔”信徒并無什么大逆不道的行徑,只不過為了自身的正當利益而自助、自救罷了;而之所以走到受“魔頭”誘惑的地步,也與官方之失責是分不開的。吃菜事魔信徒給人的印象,往往是為善的普通修行者,平時不飲酒,不食肉,甘枯槁,趨靜默,若有志于為善者。他們“屏妻孥、斷葷酒”的做法顯然與正統(tǒng)佛教的戒色、戒殺沒有區(qū)別,所以不該受到過多責備。甚至有時候比“正宗的”佛教徒做得還要遵紀守法。
即使經(jīng)常抨擊和詆毀摩尼教的佛教學者,偶然也在字里行間透露出摩尼教其實并無大害的信息。例如,良渚評論摩尼教,謂該教“男女不嫁娶,互持不語,病不服藥,死則裸葬等”;“其法不茹葷、飲酒,晝寢夜興,以香為信,陰相交結,稱為善友”,顯然并無不當之處。另一方面,他們“以不殺、不飲、不葷辛為至嚴。沙門有為行不謹,反遭其譏”!連佛教徒自己也承認,摩尼教徒是比較善良和潔身自好的,乃至超過某些佛教修行者。(《佛祖統(tǒng)紀》卷三十九)
一份官方文件談到,吃菜事魔者經(jīng)?!敖魪R、修橋梁”,這也并無大過,尤其是后者,更是有益于公眾的福利事業(yè)。這非但不應受到責難,反而應該受到鼓勵。盡管統(tǒng)治者指責說,這是借修橋鋪路之名聚斂民財,但是毋庸置疑的是,他們肯定將籌措到的一部分資金真正用于了公益事業(yè),否則,民眾也不可能趨之若鶩地歸附之。
此外,吃菜事魔信徒一旦遇到官司訴訟之事,便“合謀并力,共出金錢,厚賂胥吏,必勝乃已”。顯然,只要是屬于“魔黨”的人,便能得到該組織在訴訟方面的特別關照??梢韵胍姡麄儭昂现\并力”所對付的對象,應該是“魔黨”以外的人,至少,是本地區(qū)“魔黨”以外的人。換言之,在“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常見情況下,“魔黨”對于普通民眾,尤其是貧民的吸引力十分巨大。
他們“每遇營造,陰相部勒,嘯呼所及,跨縣連州,工匠役徒,悉出其黨,什器資糧,隨即備具”(《宋會要輯稿·刑法二》),這清楚展示了信徒們在日常生活方面互相幫助、同舟共濟的博愛精神。這里所謂的“營造”,應當不僅是指祠廟之流的公共建筑,通常更應該是指信徒們各自的家庭建筑。因為在物質條件異常艱苦的情況下,人們很難獨立建造新房,而動用集體的力量特別是勞力,則要容易得多。因此,貧民們對該組織的擁戴,也就可想而知了。
實際上,吃菜事魔者確實有一種難能可貴的互助精神:“始投其黨,有甚貧者,眾率財以助,積微以至于小康矣。凡出入經(jīng)過,不必相識,黨人皆館谷焉。凡物用之無間,謂為一家,故有無礙被之說。以是誘惑其眾?!保ā肚嘞苘墶匪健度蔟S逸史》)由此可知,貧民一旦加入“魔黨”,便能立即獲得其他許多信徒的財物資助。每人資助的數(shù)量雖然不大,但是由于資助者為數(shù)眾多,故受益者幾乎能達到“小康”的程度。不難設想,這種做法對于廣大無財無勢、往往處于孤立無援境地的下層貧民來說,誘惑力之大是無可比擬的。此外,不僅在“入黨”之初有此好處,即使在往后的日常生活中,若有經(jīng)濟等方面的需求,也可始終獲得援助,即使相互之間并不熟識,也能互通有無,親如一家。
于是,我們可以大致弄清楚摩尼教或其亞流在古代中國社會中扮演的第二種角色是何種形象了。第一,是為比較有組織的宗教信仰集體,大體上以鄉(xiāng)村、聚落為單位,設立各級管理人員,各地的組織之間還保持著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第二,這類組織要求信徒戒食葷、酒,不僅體現(xiàn)了慈心向善的趨向,還反映了崇尚節(jié)儉的原則,其宗教生活則是聚集在一起誦經(jīng)、做法會等;第三,這類組織要求信徒們交納若干財物,作為整個集體的活動經(jīng)費,這些經(jīng)費中有相當一部分用來周濟貧苦的信徒們以及用于修橋鋪路等公益事業(yè),這實際上提倡了一種關心集體、關心他人的精神;第四,組織盡其所能保護信徒們的利益,其中包括幫助信徒“打官司”,這在某些情況下,實際上是幫助平民對抗有財有勢階層的政治壓迫和經(jīng)濟剝削。
所以,與其說這類組織是宗教,還不如說它是在吏治腐敗、普通民眾生活維艱的社會環(huán)境中自然形成的下層民眾的互助互保組織。當貧民們從它那里得到了本該由政府提供的財物賑濟、社會福利、司法公正、精神慰藉等等之后,便自然對它萬分擁戴了,因此也就在客觀上使得高高在上的政府相形見絀,從而在一開始就與統(tǒng)治當局處在了對立的地位。這也就是當局往往從心底里不能容忍這類宗教性團體的重要原因,因而主動排斥、打擊,甚至鎮(zhèn)壓之,最終導致“官逼民反”,釀成不可挽回的慘烈結局。
總的說來,在1000多年的漫長時期內(nèi),摩尼教更多的是以其“非直接”或“非純粹”的形式與中國社會發(fā)生關系的。由于它的根本教義是厭倦現(xiàn)世、毀滅現(xiàn)世、創(chuàng)造新世界,由于它更能吸引下層貧苦民眾,因此,摩尼教及其亞流始終遭到統(tǒng)治者的忌恨、仇視、指責、鎮(zhèn)壓。相比之下,其在普通民眾心目中的形象,則要善良得多,甚至頗有“救世主”之感,故往往受到歡迎、擁護。由此可知,摩尼教信仰在古代中國社會中截然不同的“魔”、“佛”角色,實際上反映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這兩個對立階級的不同觀點,無論從何方的角度來看,或許都不無道理。
(作者單位:上海市社科院歷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