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對于當今的金庸迷來說，是一個很熟悉的名詞，因為金庸的名作《倚天屠龍記》就是以明教的人物作為主人翁，小說經(jīng)拍成電視連續(xù)劇后，明教之名就更是婦孺皆知了。但小說畢竟是小說，許多內(nèi)容情節(jié)可以虛構(gòu)，武俠小說更是天馬行空，任由作者編造，由是，難免會讓一般讀者、觀眾產(chǎn)生某些誤會。本文所要告知讀者的是：歷史真實的明教。

明教的起源

歷史真實的明教，源于公元3世紀中葉波斯人摩尼（Mani）所創(chuàng)立的摩尼教。作為一個教派，摩尼教如今已不復(fù)存在，但是在古代，它卻是一個世界性的大宗教，在其創(chuàng)立后的1000多年里，曾廣泛地流傳于亞洲、歐洲和北非洲，從大西洋西岸，橫跨整個歐亞大陸，直到我國的東南濱海地域，都曾有過大量的摩尼教徒活動，中外歷史上不少重大事件也和該教有關(guān)。

該教的原始教義主要吸收了東方基督教諾斯替派（Gnosticism）、波斯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am，即俗稱拜火教，中國古籍所謂祆教、火祆教，即源于該教）等宗教的成分。在其西傳過程中，更多地吸收西方基督教的因素；而在東漸過程中，則又不斷吸收東方佛教、中國道教以及其他民間信仰的成分。該教以“二宗三際論”為其出發(fā)點?！岸凇敝^光明和黑暗，即善和惡；“三際”謂初際、中際和后際，即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摩尼認為，在未有天地之前，存在著光明王國和黑暗王國，光明王國充滿善美，而黑暗王國則盡是丑惡，兩者斷然分開，互不干擾。后來由于黑暗侵入光明，引起光明和黑暗的大戰(zhàn)，遂進入中際時期。在中際，光明和黑暗相混合，天地和人類是這種混合的產(chǎn)物。摩尼教的創(chuàng)立正是為了超度人類的靈魂，使之早日擺脫黑暗的糾纏，重新回歸光明王國。摩尼認為，世界的末日終將到來，那時地球?qū)?，光明和黑暗又將截然分開，回復(fù)到初際的情景，這亦就是后際。

該教的修持很嚴格，除堅持素食外，還如中國著名宗教史家陳垣先生所指出：“摩尼教治己極嚴，待人極恕，自奉極約，用財極公，不失為一道德宗教?！币蚨谄鋫鞑ミ^程中，曾頗受民眾歡迎。

因為摩尼教“教闡明宗，用除暗惑”，而禮俗上又以“朝拜日，夕拜月”著稱，故在中國又被稱為明教。但明教這一稱謂，并非自始就有。宋、元、明三代的文獻，多把該教稱為明教；而在唐代的文獻，則還找不到確鑿的資料，足以證明唐人把摩尼教也稱為明教。所以，筆者認為，摩尼教是以其創(chuàng)立者摩尼之名字命名，初入中國時，自然也就照名音譯；但時長日久，該教逐漸華化，為中國平民百姓所接受，人們對其稱呼，也就取其崇尚光明之教義，稱為明教，而少用音譯的名字。因此，我們無妨這樣定義：唐之后的明教是華化了的摩尼教，是在中國扎根日深的摩尼教。

摩尼教在唐代中國的傳播

根據(jù)摩尼教史，該教剛一創(chuàng)立，即在波斯帝國境內(nèi)廣為傳播，并迅速進入北非、歐洲、小亞細亞、中亞一帶；同時，經(jīng)由中亞傳統(tǒng)所謂絲綢之路，入傳中國內(nèi)地。以往學(xué)術(shù)界多認為，摩尼教始入中國的時間，是在唐武則天延載元年，即公元694年，因有宋代文獻《佛祖統(tǒng)紀》作依據(jù)。該書云在這一年，有位波斯的摩尼高僧帶著一部名為《二宗經(jīng)》的經(jīng)典朝覲武后。不過，20世紀70年代以后，學(xué)者根據(jù)宗教傳播的一般規(guī)律，結(jié)合古文獻上的一些記錄，認為在武后之前，摩尼教便已在中國民間傳開了。武后接見摩尼教高僧，只是表明最高統(tǒng)治者正式接納了這個外來宗教。至于武則天為什么對摩尼教特別感興趣，這可能與她替代李唐，需要從道教之外的其他宗教中尋求理論支持有關(guān)。

從唐代的史料看，摩尼教在武后時期，得到優(yōu)容，一直到唐玄宗開元十九年（731年），仍處于合法地位。但到了開元二十年（732年），便遭到禁止。朝廷認為該教并非名門正派，妄稱佛教，欺騙百姓，故不準本國民眾信奉，只許在移民中國的西域胡人中自行流傳。但時來運轉(zhuǎn)，到了安史之亂后，摩尼教卻在中國盛行一時。緣因唐朝為平史朝義之叛，借助了居于蒙古地區(qū)的回鶻軍隊；而當時回鶻牟羽可汗帶兵進入洛陽，接觸了駐錫洛陽的西胡摩尼教師，受其感化，而改宗摩尼教，并把該教定為國教，命令舉國上下，一律奉行。由是，摩尼教借助回鶻的勢力，在中國大肆擴張。朝廷懾于回鶻的要求，自大歷三年（768年）至元和二年（807年），先后允許在京師、荊州、揚州、洪州、越州、河南府、太原府等地建置摩尼寺，稱大云光明寺。從大歷三年直到唐武宗會昌（841～846年）初元，約70余年間，是為摩尼教在中國最風(fēng)光的時期。其時摩尼教在入傳中國的諸多外來宗教中，其聲勢之盛，僅次于佛教。然而，好景不常，會昌初元，回鶻被另一稱為黠戛斯的游牧部落所擊敗，國破西遷到甘肅、新疆一帶，無力支持其在中國內(nèi)地的摩尼教徒。于是，以反外來宗教而名顯史冊的唐武宗，便放手迫害摩尼教了。會昌三年（843年），唐武宗連頒敕令，禁止摩尼教在華傳播。這些敕令包括驅(qū)逐西域摩尼教僧侶，沒收摩尼教寺廟及其中的財產(chǎn)，銷毀摩尼教經(jīng)典畫像等。盡管未見官方明令格殺摩尼僧侶，但從史料看，在這次迫害運動中，確有不少僧侶因遭受虐待而致死。摩尼教經(jīng)此會昌一劫，嚴重受挫，其殘存于中國內(nèi)地的教徒，無論是胡人，還是漢人，都不能公開從事宗教活動了，在組織上，更不能與中亞摩尼教團發(fā)生聯(lián)系，只能在中土自生自滅。因此，中國摩尼教研究的奠基人，法國著名的漢學(xué)家伯希和、沙畹認為：“真正的摩尼教，質(zhì)言之，大摩尼師自外來所傳布之教，已滅于843年之敕；尚存者為已改之摩尼教，華化之摩尼教耳?！?/p>

唐之后摩尼教的華化

根據(jù)唐之后的史料，我們得知摩尼教盡管遭受致命打擊，但其經(jīng)書畫像尚存，民

間還自行傳習(xí)。不過，他們對官府的迫害顯然心有余悸，所以多加變通掩飾。在宋代，一些摩尼教經(jīng)典甚至經(jīng)過改裝后，被當成道教的一宗，入編《道藏》。

在宋、元時期，有不少士人，即知識階層的人士也信奉摩尼教。不過，他們多崇尚該教之自律苦行精神，站在儒釋道之角度，吸收該教的合理成分，自成一宗。這些知識教徒效法佛寺、道觀，陸續(xù)建立了一些明教寺院，隱居其中，自我修持，坐而論道。這些寺院，最著名的有建于宋初或五代、位于浙江寧波的崇壽宮。該宮今尚有遺址可尋，但已面目全非。20世紀后半葉，學(xué)者又發(fā)現(xiàn)元代陳高《竹西樓記》所記溫州平陽縣潛光院，也是一座摩尼教寺院，其時住持石心上人還在恪遵摩尼教的戒律進行修持。另外，1986年在浙江省蒼南縣括山鄉(xiāng)下湯村彭家山山麓，發(fā)現(xiàn)題為《選真寺記》的元代碑刻；爾后，又在當?shù)孛耖g收藏的彭氏宗譜中發(fā)現(xiàn)有《選真寺記》一文，與碑文契合。經(jīng)考證，選真寺原先也是一座摩尼教寺院，但該寺本身今已無存。目前完整保存下來的惟一摩尼教寺廟，是建于元代、位于福建泉州市晉江縣華表山麓的草庵，系20世紀50年代初為泉州學(xué)者吳文良先生所發(fā)現(xiàn)確認?，F(xiàn)草庵里邊還有教主摩尼的摩崖石刻浮雕像，刻工甚佳。就迄今世界考古的發(fā)現(xiàn)，草庵也是目前保存下來的惟一摩尼教建筑。

不過，從事宗教修持的知識教徒畢竟是少數(shù)，廣大民眾之信奉摩尼教，則多是希望能借助這一信仰和其組織，解脫自己現(xiàn)實的苦難，多采用秘密結(jié)社的形式。宋代農(nóng)民運動中，特別是在江浙和福建這一濱海地域，反抗官府的農(nóng)民所參加的諸多秘密會社中，不少都吸收或滲透了摩尼教的成分。而在元代，也就是《倚天屠龍記》故事發(fā)生的時代，寺院式的明教不少，但秘密結(jié)社式的明教尤多。在元末的各派農(nóng)民義軍中，或多或少都可以找到類乎明教的成分或色彩，尤其是白蓮教派。有學(xué)者甚至認為明教與明朝的建立很有關(guān)系。歷史學(xué)家吳晗先生在1941年發(fā)表過一篇很出名的文章《明教與大明帝國》，就是這樣認為的。金庸的小說更是干脆稱幫朱元璋“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但從近年學(xué)者的研究結(jié)果看來，把朱元璋一伙界定為明教徒，認為大明帝國是明教徒打出來的，明朝國號就是源自明教，立論無法令人折服。但無論如何，元末時候，明教崇尚光明的理念及其各種禮儀習(xí)俗已經(jīng)滲透到其他民間宗教信仰之中。

進入明代之后，明教作為一個獨立宗教看來就不存在了。但還有其信徒在活動，民間還有人照樣供奉摩尼佛的偶像。至于在行為方式上，供奉摩尼佛偶像的群體，與道教和其他民間宗教已沒有多大的差別，如施行符咒之術(shù)，還有扶乩、求簽、占卜、驅(qū)鬼之類的活動。近年泉州晉江地區(qū)文博工作者的田野調(diào)查表明，時至今天，當?shù)孛耖g還有摩尼佛的偶像崇拜，并伴有求簽、占卜一類的迷信活動?？梢哉f，唐代傳入的摩尼教，扎根中國而改稱明教，最后融入了民間宗教的大熔爐里，摩尼佛進入了中國民間宗教的萬神殿。

關(guān)于明教的若干誤會

1．明教與素食

明教曾被認為就是“食菜事魔”之徒。按“食菜”，即素食，這是摩尼教的一條重大原則。金庸小說中提到張無忌見到所謂明教徒的朱元璋、徐達一伙在吃牛肉，為之一凜。但徐達卻辯解道：“咱們教規(guī)的第一要義是行善去惡，吃肉雖然不好，但那是末節(jié)。”徐達之言，在故事中自可成理，但在史實上，則全不可能。至于小說中有一段話稱：“明教教規(guī)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昆侖山中之后，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于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內(nèi)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边@段話則是小說家以今時來臆測古時之語。明教徒之食菜，并不是限定只吃蔬菜，其主旨是戒葷。古代西域廣布綠洲，盛產(chǎn)瓜果，這些正是摩尼教徒最為理想的食物。他們吃瓜果時，甚至連里邊的小籽都吞下；因為他們認為這些瓜籽包含的光明成分特別多，對于凈化自身的靈魂大有裨益。在歷史上，明教徒素食的戒律始終沒有被取消，除非是叛教者。也正因為其以素食為特征，所以教外人和今人才往往易于把那些忌葷齋食的教派與明教掛勾。在金庸的小說里，明教與食菜事魔是劃等號的。金庸這樣劃，并非他自己杜撰，因為以往學(xué)術(shù)界也有不少人持這種觀點。但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外學(xué)者的研究已逐步推翻了這一觀點，而認為：素食是許多民間教派都有的戒律；而事魔，則是敵方人士對這些教派的貶稱，言其侍奉妖魔。宋代統(tǒng)治者把所有素食的民間秘密結(jié)社，都指斥為食菜事魔，所以在官方的條令中，被指為食菜事魔的，可能是明教徒，也可能是其他宗派的信徒。像方臘這個著名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也曾被斥為食菜事魔，故以往總認為他就是明教徒，金庸的書也是這樣說。但現(xiàn)在學(xué)者研究的結(jié)果，證明方臘與明教，實為風(fēng)馬牛不相及。

2.明教與火祆教

摩尼教與火祆教都是源于古波斯的宗教，在教義、禮俗上也不無共同或類似之處，因而，古代教外人容易把兩者混淆。即便是現(xiàn)代學(xué)者，對一些史料的記載，有時也不易辨清究竟是屬“摩”抑或?qū)佟办臁薄＿@就更難怪小說家把它們攪在一塊。金庸的小說是將明教和祆教混成一團的。小說中稱明教徒穿白袍，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根據(jù)摩尼教文獻，摩尼教的出家僧侶應(yīng)“并素冠服”，即要戴白帽，穿白袍；至于一般信徒，則無此要求。從史料推斷，宋元以秘密會社為形式的明教徒，即使不出家，也崇尚白色，故也多有著白衣者；但繡以紅色火焰，則于史無征。摩尼教徒崇尚光明，但他們并不拜火。拜火是祆教的特征。祆教認為崇拜圣火可以通神，故在教徒的聚居地，必定要設(shè)立火壇、火廟，以供朝拜。但摩尼教并無這一禮儀。所以，小說中言張無忌統(tǒng)帥下的明教徒在蝴蝶谷聚會，并在圣火前誓師驅(qū)殺韃子，齊聲歌詠“焚我殘軀，熊熊圣火”云云，這是把祆教的習(xí)俗張冠李戴。摩尼教徒并不拜火，當然也就不會以火焰作標志，并繡在自己的袍上了。

3.明教與海上絲綢之路

由于近年所謂“海上絲綢之路”熱的興起，而宋元時期東南濱海地域又盛行過明教，且有一些遺址、遺物相繼發(fā)現(xiàn)或出土于近海地區(qū)，于是，關(guān)于摩尼教由海路輸入的說法也就應(yīng)運而生，而且似乎越說越真。上面我們已提到，摩尼教是經(jīng)由中亞傳統(tǒng)所謂絲綢之路，入傳中國內(nèi)地的。這一結(jié)論是學(xué)者經(jīng)過深入的研究才得出的。唐代中國傳播的摩尼教，乃來自獨立的中亞摩尼教團，這個教團的祖師爺是教主摩尼的高足阿莫大師。阿莫是安息人，通曉安息語文，即帕提亞語，又與東方的諸多王公頗有交情，且其手下有一批得力隨員，他們或精通教義，或諳于中亞各種語文，或擅長繪畫，所以在東方傳教取得很大的成功，建立了一個龐大的教團。而大約在公元274至277年間，波斯國王瓦赫蘭一世將摩尼處死，接著在全國對摩尼教實行全面迫害，迫使許多摩尼教徒向東逃亡，東逃的摩尼教徒投入了中亞教團，使該教團勢力大為增長。到了公元6世紀，這個教團就與設(shè)在巴比侖的摩尼教總教會決裂，宣布獨立。其領(lǐng)袖名為撒特·奧爾米茲。該人本來自巴比侖總部，中亞教團的總部就設(shè)在今著名的撒馬爾干（Samarkand）附近。中亞的摩尼教深受當?shù)亓餍械姆鸾痰挠绊?，頗有佛教的色彩。20世紀初在敦煌發(fā)現(xiàn)了三部唐代的漢文摩尼教殘經(jīng)，其中就充滿了佛教的術(shù)語和概念。學(xué)者又根據(jù)漢文的摩尼教經(jīng)典和摩尼教史料，對照中亞教團的經(jīng)典和史料，判定流入中國的摩尼教乃屬中亞的摩尼教團，因而確認，唐代中原所流行的摩尼教，是由這個中亞教團輸入的，而非直接來自波斯本土的摩尼教。所以中土的摩尼教，并未曾隸屬過波斯巴比侖的總教會。既然中土摩尼教是轄于中亞教團，故中亞教團如果派遣傳教師到中國，照理就是是經(jīng)過陸上絲綢之路，而不會舍近求遠、棄易就難繞道海路到中國。

至于唐之后的明教，如上面所說，乃是日益華化、日益扎根中國的摩尼教，而不可能是由海路直接輸入中國的新教派。其實，無論是波斯的摩尼教抑或是中亞的摩尼教，自10世紀西亞和中亞地區(qū)為伊斯蘭教所征服、日益伊斯蘭化之后，都已不復(fù)存在；而摩尼教從來也沒有在印度洋區(qū)域或東南亞地區(qū)傳播，因此，沒有海外的摩尼教可以輸入宋元時期中國的可能性。所謂摩尼教或明教經(jīng)由海上絲綢之路輸入中國之說，只是說者的一相情愿，實際猶如無米之炊，迄今誰也拿不出一點確鑿的文獻或考古的證據(jù)，也提不出任何經(jīng)得起推敲的理由。因此，金庸的小說描寫元末的明教，還在和波斯總教發(fā)生抗爭，波斯總教派了流云使、妙風(fēng)使和輝月使，持圣火令，到中土緝拿叛教者金花婆婆，并聲稱此后中土明教悉奉波斯總教號令；小說中甚至描述波斯總教勞師動眾到中土尋圣女，最后把張無忌的女友小昭接回去當教主，云云。這些都純屬作者虛構(gòu)的無稽之談，與歷史真實相去十萬八千里。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