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李澤厚先生在他的一系列論著中明確指出,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史的走向,是“救亡壓倒啟蒙,農民革命壓倒了現(xiàn)代化”。這一著名觀點,強烈地影響了當時的中國的學術界,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抗戰(zhàn)時期文學,更是將“救亡壓倒啟蒙”當做對其性質的共識。
其實,“啟蒙”和“救亡”在李澤厚先生的文章中本是一對比較寬泛的概念,舉凡“反傳統(tǒng)”、“反封建”的內容均可歸入“啟蒙”之內,而凡是挽救國家民族利益、維護國家民族生存的內容均可歸入“救亡”里面。然而具體到現(xiàn)代文學,這兩個概念就不自覺地縮小了。此時的所謂“救亡”,指的已是將祖國和民族從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鐵蹄踐踏下的危亡中拯救出來,給予中國和中國人民獨立、自由尊嚴的斗爭主題。所謂“啟蒙”,此時仍承繼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體所指的、從“五四”開始并沿續(xù)下來的思想解放運動:反對封建,批判蒙昧,以資產階級人本主義思想來指導自己的思想和行動,獲得現(xiàn)代人的權利的主題。五四運動劃開了中國現(xiàn)代和古代的分野,新文學高舉“人的文學”的理論旗幟,以“民主”和“科學”作為掙脫封建枷鎖的兩翼,開始了中國文學的飛騰。經過兩個十年的前行,新文學啟蒙的功能不斷擴大和深入,取得了中國文學史上前所未有的成績。當然新文學的啟蒙不如歐洲文學那樣細致徹底,帶有急功近利和囫圇吞棗的缺點,但無論如何,新文學的啟蒙工作一直在前進。如果沒有突然而來的時代社會重大變故,這個啟蒙工作會繼續(xù)取得成績,甚至趕上世界優(yōu)秀文學現(xiàn)代化的步伐。然而,日寇侵華的戰(zhàn)爭,改變了中國歷史前進的方向,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亡國滅族的問題一下子成為現(xiàn)實中最尖銳、最直接、最迫切的問題。救亡擺到現(xiàn)實生活的首位,文學也不例外。1938年3月,標志著文藝界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文協(xié)”成立,大聲疾呼國家利益第一,號召團結一致對外,個人利益要求通通放到一旁。面對國家民族利益至高無上的時代要求,新文學的啟蒙感到了批判失卻對象的空洞感,不知不覺地自動作了收斂。在救亡的強大力量推壓下,“啟蒙”既被迫也甘心情愿地退卻了。
這便是抗戰(zhàn)文學中的“救亡壓倒啟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這一觀點便基本統(tǒng)一了學術界的認識。由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三人合著的《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作為大學中文系必修教材,對“救亡壓倒啟蒙”這一論斷有經典性的解釋:“抗戰(zhàn)初期,整個國統(tǒng)區(qū)文學的基調表現(xiàn)為昂揚激奮的英雄主義。‘救亡’壓倒一切,文學活動也就轉向以‘救亡’為宣傳動員為軸心?!逅摹詠硇挛膶W作家始終關注的啟蒙主題,包括‘個性解放’或‘社會革命’的主題,在國難當頭的時刻,也都暫時退出了中心位置?!?/p>
這個表述是基本準確的。本來從“壓倒”的詞義內涵上看,“救亡壓倒啟蒙”就是“救亡”因力量強大,無可反對地超過“啟蒙”,占據主導者的地位。然而,即使“救亡”強大得多而占據事物的主要方面,也還是有“啟蒙”作為次要方面的位置。即是說,在抗戰(zhàn)文學表現(xiàn)救亡思想、救亡主題為主的情況之后,“啟蒙”的主題多少仍然是存在的、繼續(xù)的。但隨著對抗戰(zhàn)文學的帶政治性的研究,“救亡”的“壓倒”基本變成了“取代”?!熬韧鰤旱箚⒚伞钡恼摂嗖恢挥X變成這樣的意思: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中,救亡的主題變成絕大部分,甚至幾乎全部作品的唯一主題,啟蒙的主題被推擠到不但極其微弱的地步,甚至幾乎消失、“中斷”了,例如:“救亡的浪潮淹沒了啟蒙的呼聲,這在很大程度上中斷了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新文學的啟蒙傳統(tǒng)。”也就是說,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中,啟蒙已經被迫地、也不無情愿地暫時停止,由“五四”開始的新文學的啟蒙精神、功能基本消退了。十多年來,學術界先是對“救亡壓倒啟蒙”的論斷取得共識,慢慢地對它的理解又不知不覺地朝“啟蒙中斷”方向傾斜,至今似乎無人提出強烈的異議。
但是,仔細體會便會發(fā)現(xiàn),盡管在抗戰(zhàn)初期,文學主題無可爭議地為“救亡”所占據,仍然有梁實秋在《中央日報》副刊上提出的首先歡迎抗戰(zhàn)稿件,其次也歡迎“與抗戰(zhàn)無關”的“稿約”,而他自己的《雅舍小品》中又頗多“與抗戰(zhàn)無關”的作品。不少作家、評論家對梁實秋帶情緒化的批判,確實說明“救亡”主題的力量之強,但到相持階段,這種“與抗戰(zhàn)無關”的作品就漸漸多起來。單就“桂林文化城”小說而言,甚多的歷史小說、懷鄉(xiāng)小說、改寫外國神話的小說、童話,都感受不到“救亡”的主題。即便是描寫正面抗擊日本帝國主義、救亡主題強烈的小說,也依然存在著并不微弱的啟蒙主題。本文就是想主要以“桂林文化城”小說為例,說明在抗戰(zhàn)時期的文學作品中,“救亡”并沒有中斷“啟蒙”,在某些方面未必壓倒“啟蒙”,而且“救亡”和“啟蒙”實際上是結合了起來的,“救亡”就是“啟蒙”,“救亡”甚至還有力地激發(fā)了“啟蒙”。
其實,近代以來,面對著亡國滅族的危亡日甚一日的形勢,覺醒了的知識分子,最先拿起啟蒙民眾的武器便是“救亡”。從鄒容《革命軍》的“我同胞處今之世,立今之日,內受滿洲之壓制,外受列國之驅迫,內患外侮,兩相刺激,十年滅國,百年滅種,其信然夫”,陳天華《警世鐘》的“瓜分之禍,不但是亡國罷了,一定還要滅種”⑤,到魯迅《中國地質略論》的“他國……群起奪地,倏忽瓜分,滅國之禍,惟我自速”⑥,都指出中國亡國滅種的危險,呼喚全民奮起認清形勢,擺脫昏夢,投入抗擊外來侵侮、拯救國家民族危亡的斗爭。從這些歷史事實上看,中國的“救亡”與“啟蒙”并不是完全毫無相關的兩個概念,它們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因而實質上并沒有截然分開。只是到了抗戰(zhàn)爆發(fā),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已大大超過了近代以來的任何一次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八年抗戰(zhàn),中國人民犧牲了三千五百萬,財產損失達兩千億美元!日本帝國主義不但要中國人投降做奴隸,甚至要將他們驅趕到刺刀尖下、機關槍下,搶光、殺光、燒光!因此,“救亡”的呼聲格外慘迫。相比起來,“五四”新文化運動注重個人權利的更進一步獲得,如個性解放、社會對個人和人的權利的尊重等,就不得不推延到整個國家的生存以后。其實,即使在此時救亡與啟蒙也并不互相排斥,救亡中就包含著啟蒙,救亡仍然是啟蒙的重要武器。在不少方面,“救亡”不但沒有壓倒“啟蒙”,甚至還促進了“啟蒙”,擴大了“啟蒙”。
抗戰(zhàn)文學從一開始就將大眾化、通俗化放在重要的位置。這種文學“普及第一”的精神,正是一種啟蒙精神?!拔逅摹毙挛膶W用白話文完全取代了文言文,使文學取得了啟蒙的最有力武器。但是新文學又是從學習西方文學中誕生和成長起來的,從內容到形式到表現(xiàn)方法,對廣大老百姓而言,都有著不易接受的障礙。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旗手魯迅,面對著自己母親閱讀小說的要求,只能選擇通俗性比自己作品強的張恨水小說,正好說明了新文學啟蒙大眾的尷尬。新文學啟蒙的對象其實是具有中學以上文化水平的知識分子,這在當時的中國其圈子是很小的。我們的《現(xiàn)代文學史》滿本都寫著新文學的滾滾前行,其實在二三十年代,它的讀者群并不寬,比起晚清以來畸形繁榮的才子佳人、武俠公案小說的讀者群來小得多。因為后者比較通俗,審美趣味接近民眾。這種狀況不能不引起新文學隊伍的擔憂。三十年代,左聯(lián)就將“文藝大眾化”作為自己的重要任務之一,但成績并不顯著??箲?zhàn)爆發(fā),面對著文學啟蒙大眾任務的突出和急迫,新文學隊伍再一次將大眾化、通俗化提到抗戰(zhàn)文學的首位,使之成為衡量文學創(chuàng)作質量的主要標準。此時作家們已比以前更意識到文學要高度發(fā)揮其社會宣傳功能,就不得不使作品更加易懂,以打進廣大農民和士兵心中,使之達到真正的啟蒙作用。抗戰(zhàn)文學的進一步大眾化、通俗化,正是啟蒙精神的具體實施。
抗日戰(zhàn)爭使文學作品的宣傳功能大大超過了文學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在此時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中,“救亡”的內容其實就是一種啟蒙,而且對中國人來說是一種重要的啟蒙。抗日戰(zhàn)爭把華夏所有民族集結在抗日救亡的大旗下,“國家”、“民族”的觀念得到前所沒有的宣傳和釋解,使中國無數下層百姓尤其是農民接觸到過去一直與他們陌生的、格格不入的這些帶有現(xiàn)代意識的概念,并開始有所認識。這正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啟蒙。“桂林文化城”小說中有頗多類似的描繪。女作家彭慧的《還家》通過抗戰(zhàn)軍人王二貴一家的悲歡離合,反映了中國社會對“國”與“家”的利益的嶄新關系的認識。王二貴從前方回到闊別八年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似乎依然如故,但他的家庭已發(fā)生了巨變:妻子為生活所迫,已于三年前吃了長素,“把自己獻給了菩薩”,不能再有丈夫了。若是在抗戰(zhàn)前,這種情形根本無法變更。但現(xiàn)在由于王二貴是抗戰(zhàn)軍人,是“打國仗”的“英雄”,“把東洋鬼子趕走就是救中國”。于是,族里的長輩和村里的輿論都一致給予他們以諒解和寬容,甚至尊敬。一個已經破散的“家”在“國”的巨大凝聚力下終于復合。如果沒有抗戰(zhàn),不要說遠在云貴高原的山鄉(xiāng),就連江浙一帶的農村,農民們也不知“國家”、“民族”為何物。辛亥革命的成功,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們,都沒有將“國家”的內容和權威灌輸到中國下層人民尤其是農民心中,農民們只知道“皇帝不坐龍庭了”,辮子可以剪了(魯迅《風波》),只知道春節(jié)全族集中到祠堂去拜祖宗(吳組緗《一千八百擔》)。政府是什么東西、由誰組成,他們毫不理會,只知道誰都比不上族里長老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巴金《家》等)。抗日的槍聲響徹了大河上下,戰(zhàn)爭的硝煙彌漫了長江南北,連西北西南的窮鄉(xiāng)僻壤也知道了日寇鐵蹄的可怖,目不識丁的農婦也清楚出工修公路是為了打日本救中國(彭慧《巧鳳家媽》)。作為一個能夠保衛(wèi)自己和家人,以及鄉(xiāng)親和土地的集中的力量,“國家”顯出了它的作用,現(xiàn)出了它的種種形象,也使每個中國人包括沒知識文化的下層百姓,開始懂得了作為一個國家的人民應該遵守的新道德(艾蕪《受難者》,蔣牧良《十年》等)。比起古代小說來,桂林文化城小說反映的這種認識的進步,非常明顯了。古代的精忠報國是為了忠君,“天下興亡”,指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安危;“匹夫有責”,實際上不過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責任。而老百姓常常不愿對本鄉(xiāng)本土之外的事件予以關注,只愿當看客。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時,珠江兩岸就曾聚集過數以萬計的當地民眾,其表現(xiàn)令當年提及此事的馬克思很奇怪:他們“靜觀事變,讓皇帝的軍隊去與侵略者作戰(zhàn)”,仿佛這是一場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打斗。這種態(tài)度正好表明了百姓對國家觀念的冷漠,是封建社會的必然?!肮鹆治幕恰毙≌f表現(xiàn)的“國”與自己的“家”有著一種利益相連的關系,不再是封建帝王的私有財產,這是一種現(xiàn)代的意識。其實,民族國家意識以及作為其變體存在的“民族主義”或“愛國主義”,正是啟蒙運動的一個重要內容。作為封建教會對立面出現(xiàn)的歐洲啟蒙思想,不僅僅是否定宗教神性的“個人”意識,而且還有民族國家這一世俗政治建構。對于中國這樣為封建歷史統(tǒng)治了幾千年的國家而言,“民族國家意識”比“個人”意識有著更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文學作品用生動的故事宣傳這種意識,無疑是一種重要的啟蒙。
抗日戰(zhàn)爭不僅讓中國廣大民眾認識了“國家”、“民族”概念的崇高,也由國家的全民抗戰(zhàn)逐漸感到國家強有力地賦予個人的自信和自尊。黃藥眠的《克復》以S城肖村淪陷后農民的艱難生活為背景,展開了中國人民反抗的戰(zhàn)斗場面。鄉(xiāng)村知識分子肖慕春,熱愛家鄉(xiāng),深明大義,積極支持兒子參加抗日游擊隊,又堅決頂住敵偽的威逼審問,毫不畏懼。當兒子肖壽帶頭伏擊殲滅了十幾個日本鬼子的消息傳來時,村里的人稱贊說:“……他家父親的風水好,他的后代大有發(fā)達呢!”而肖慕春卻說:“……這一次阿壽是為了國家的事,造了反,我也不怪他!”即使聽說日本人要來報復,他也不肯離家躲避,寧死不屈。村里輿論習慣的標準是家族興旺、祖宗保佑,處處看得出中國封建宗族文化的巨大統(tǒng)制力。但肖慕春卻將“國家”放在首位,表明他清楚抗戰(zhàn)是國家的大事,雖然面臨日本鬼子在家門口燒殺搶掠,家鄉(xiāng)生靈涂炭,仍要將國家放在前頭,自己也從中獲得了勇氣和力量。果然,小說結尾S城光復了,游擊隊騎馬到肖慕春家報信,而“這個時候,不知誰早把青天白日的國旗高高地懸掛在村子后頭的樹梢頭了”。“國”是“家”的堅強后盾,是個人尊嚴的堅實支撐?!肮鹆治幕恰毙≌f在救亡的主題中,描寫了中國人民獲得啟蒙的新精神面貌。像《克復》這樣,小說沒有把人物寫得激昂慷慨,也沒將他們的覺醒寫得大道理連篇,反將人物被啟蒙的變化自然表現(xiàn)了出來。
“桂林文化城”小說中反映民眾由于救亡被啟蒙的內容相當多。丁玲的《新的信念》從題目就看出其啟蒙之意,而作品中的人物獲得的啟蒙又正是由于殘酷的日寇侵華戰(zhàn)爭。陳老太婆,一個普通的毫無文化知識的農村婦女,在一次鬼子掃蕩中和自己幼小的孫女、孫子一同落入虎口,孫子被刺死,孫女死于鬼子施暴,她也慘遭獸兵蹂躪。這種慘事在中國古老的文化思想中是“失節(jié)”的丑事,是不能申訴的,甚至要被人嘲笑的。但血淋淋的現(xiàn)實使民族和個人的尊嚴融合了起來,奇恥大辱化成了刻骨仇恨。陳老太婆在大家的同情和勸慰下慢慢醒悟,她“覺得她的仇恨也在別人身上生長,因此她忘了畏葸”,更加激動地到處訴說自己眼見和身受的慘況。她勸說大家都到部隊去,如果有人遲疑,她就吼起來:“你這孱頭,你怕死!你等著日本鬼子來宰你吧!”她被邀請到各村召開的大會上去,控訴鬼子罪行,號召大家戰(zhàn)斗,干百人用口號聲響應著她。小說情節(jié)并不復雜,但主人公在苦難中的醒悟,群眾在激勵中的呼應,作品通過救亡故事的啟蒙意圖非常清楚。正是日寇侵華的殘暴戰(zhàn)爭,強烈地沖擊了陳老太婆思想中傳統(tǒng)的封建節(jié)烈觀,也改變了傳統(tǒng)輿論的封建意識而對她給予同情、尊敬和響應。小說中的陳老太婆在丁玲的筆下帶上了幾分現(xiàn)代意識,甚至連她在大會的控訴中出現(xiàn)了“你們一點人道也沒有享受過”的“五四”式的話語。老人的敘述也時時夾雜著知識分子腔的生澀。這些瑕疵影響了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但作品的故事還是令人信服的,小說由于救亡而帶來的啟蒙效果十分明顯。
日寇侵華戰(zhàn)爭將中國人民投入了苦難的深淵。血與火的洗禮、生與死的考驗,讓干百萬中國人從過去渾渾噩噩的生活中震醒,從馴服奴隸的性格中挺起。中國古代承傳下來的為人標準是“溫、良、恭、儉、讓”,儒家學說幾千年一直以“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為美德。封建的等級觀念將人分為層層相轄的社會結構,使奴性成了中國人國民性的一部分。魯迅筆下的阿Q之所以成為現(xiàn)代文學的著名典型,是因為他的身上凝結著中華民族幾千年的部分特性。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中國人生活在雖然號稱為“民國”的國家里,實際上并不比清王朝那種主奴等級森嚴的朝代強多少。二三十年代,外交上遭到帝國主義國家欺侮的事件仍然接連不斷。九一八事變后,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實質上就是歷史上遺傳下來的奴性的反映。東三省被拱手讓出,更加深了中國人奴性本質在日本帝國主義者心中的印象。黑丁的《軍渡》敘述戰(zhàn)爭期間一戶人家的遭遇。日軍抓住了水溜子的父母,當著水溜子父子面前強奸他母親,窺看他們的反應。又強迫水溜子開槍殺父,說這樣才可留給他一條生路。日軍軍官石田和藤原所以要這樣做,就是要試驗一下“從中國人的奴隸性來理解”,他們到底有沒有勇氣來為親人報仇。水溜子父親哭叫著兒子,求他打死他們夫妻倆,兒子就可以活了。水溜子居然欺騙父親回頭,“一聲單純的槍響,毀滅了人類的情愛在這世界上崩然震響里”。小說將中國人的人性放到生死關頭去烤燒,仿佛是人的自私性戰(zhàn)勝了,中國人的奴隸性屈服了。第二天,水溜子要求鬼子收他當偽軍,石田覺得中國人是不折不扣的可悲的奴隸,便發(fā)給水溜子一套軍裝一枝槍。但是小說結尾寫道:一天深夜,鬼子夜襲黃河,水溜子在中流突然鳴槍向國軍告警,接著猛向石田開槍,隨即跳入水中……中國人的國民性在這里迸發(fā)出火焰。幾千年形成的奴性終于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烈火中炸碎。小說制造出一種緊張到幾乎要裂斷的氣氛,有點突然,仍然不失悲壯。正是在這樣的救亡戰(zhàn)斗中,中國人受到了強有力的啟蒙。法西斯的暴行教育了中國人民,不可能用屈從來換取茍活,不可能用奴性來換取生命。即使你付出最卑躬的忍受,法西斯野獸的獸性依然得不到魘足?!安坏挚怪髁x”換來的只是暫時的平靜,更大的風暴馬上就在后頭??箲?zhàn)時期許許多多的文藝作品都在宣傳釋解這個道理,確實震醒了許多糊涂的習慣逆來順受的奴性中國人,桂林文化城小說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救亡的主題在這里明顯的不是壓倒啟蒙,恰恰是激助了啟蒙,促進了啟蒙。救亡就是啟蒙。救亡和啟蒙結合起來了。
抗日戰(zhàn)爭是一場世界性的戰(zhàn)爭。中國人民在戰(zhàn)爭中逐漸認識了世界,將自已溶入了世界之中,使自己成為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線的積極組成部分,中國抗戰(zhàn)文化也因之帶上啟蒙的新內容。在“桂林文化城”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中國人民關切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進程的描寫。幾千年來一直以“中央之國”自居的傳統(tǒng)文化思想,禁錮了中國人的視界,而廣大下層人民缺乏文化知識和識字技能,更加局限了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晚清帝國主義國家對中國的侵略,觸動了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感受,但除了極少數洋務派開始對資本主義國家現(xiàn)代特性作某些學習外,絕大多數中國人注意的只是自身的安危、利益的守失。整個中國依然處于對世界懵然無知的境況。文學作品中毫無對中國外部世界的反映。唯一值得注意的《孽?;ā罚昧讼喈斊枋銮宄饨还賻е绶蛉嗽跉W洲任職的經歷,大部分內容流于浪漫的愛情故事,主人公毫無對世界的理性感受,也毫無對祖國的殷切關愛。雖然在題材和表現(xiàn)上有某些獨特之處,但中國人對外國的理性思考和關切依然看不到,其原因還是中國沒能置身于世界的大格局之中??谷諔?zhàn)爭終于將中國推到了與世界大國平等的地位上,中國人民也因此有了一個現(xiàn)代國家人民關切世界大勢的初步意識。李廣田的《歡喜團》寫的不過是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人民生活的艱辛,卻從中伸出了對世界形勢的感知觸角。小說寫一個小公務員在除夕之日好不容易為孩子選買了一個歡喜團(米花糖),卻不小心跌碎了。在兩個歡喜團落地爆裂時,主人公“心里也爆裂了一下:‘全世界都打爛了’……”,他突然想起上班時同事們“談論日本和希特拉互為呼應,并說到美蘇以及東太平洋戰(zhàn)場都非常吃緊等等”,居然將歡喜團和地球儀聯(lián)系了起來。小說之立意在暗喻法西斯戰(zhàn)爭給世界人民和中國人民帶來的苦難辛酸,但終于透出中國人將自身和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相連的意識。細節(jié)雖然不起眼,卻帶著中國小說抗戰(zhàn)以前未曾注意過的內容。如果說《歡喜團》中的主人公畢竟還是一個小知識分子,具備此種意識不算很奇怪的話,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里就將這種感受放到最下層愚昧的勞動者身上,使之獲得一種普遍的效果。小說寫到一群礦山工人圍著聽一位識字漢子讀報,大家都關切地問:“蘇聯(lián)怎樣呀”?漢子大聲地念:“基輔城郊激戰(zhàn)中!……蘇軍曾一度被迫后退……隨即堅強反攻,奪回重要村鎮(zhèn)共三處……”工人們問:“基輔在哪里?”漢子用手比劃著:“在蘇聯(lián)南邊……你看地圖就找到,有一條大河……就是這個尼泊河。”將這個下層勞動者關注讀報、關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形勢的細節(jié),和魯迅《藥》中閑人像鵝群似地伸長頸脖觀賞殺人、《示眾》中閑人圍觀犯人示眾的場面對比來看,就可以體會出中國國民性變化的痕跡。一邊是品賞著眼前的麻木,一邊是放眼著遼闊的遠方;一邊是生命的猥瑣與無聊,一邊是精神的振作和希望。劃出二者界限的原因是與抗日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世界反法西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國人終于在這場殘酷而偉大的戰(zhàn)爭中,體會到了人類本性之中蘊藏著的共同精神,從而努力使自己狹隘的目光沖破了保守,投向廣大的世界。中國人民在爭得自身解放的同時,也自然地參與了國際事務,匯入了現(xiàn)代人類文明史的主潮??谷諔?zhàn)爭是世界反法西斯斗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已經具有超越民族的正義性質,體現(xiàn)著人類的普世價值。中國人民在這一現(xiàn)代意識上的體會,正是救亡帶來的啟蒙。這種啟蒙所蘊含的意義,實在是過去的啟蒙所從未有過的。
“桂林文化城”小說和所有抗戰(zhàn)文學一樣,用救亡的強烈震撼,啟發(fā)著中國人民對自身作為人的存在、生命的存在的正視和珍惜,幫助中國人民接觸、面對和維護中國作為一個現(xiàn)代國家、中華民族作為現(xiàn)代民族大家庭一員的獨立、自由的現(xiàn)代意識,贊揚中國人民、中華民族以前所沒有過的深刻,理解和平的重要性以及與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并肩戰(zhàn)斗爭取世界和平的必然性和重要性。所有這些,歸根結底都可以集中到人的自由的本質的現(xiàn)代意識和權利的爭取上。比起“五四”的啟蒙,此時的“桂林文化城”小說乃至所有的抗戰(zhàn)文學,救亡的呼聲確實遮蔽和推開了原先一些個性解放、人的基本權利的現(xiàn)代性的內容,但同時又強化了一些現(xiàn)代國家、民族的現(xiàn)代性的內容。其實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并非不是人的基本權利的內容。因為在人的權利中,生存權是最基本最基礎的權利。離開了生存權,人的其他權利也無從談起。包括“桂林文化城”小說在內的抗戰(zhàn)文學,讓讀者痛切地感覺到人的生存的重要。幾千年來的封建歷史,使中國人對生命的重要性以及歸屬感已經麻木?!拔逅摹眴⒚蓡㈤_了中國人對自己為“人”的認識,但又性急地越過最基本的生命價值觀,往人的權利觀上開發(fā),更多地關注人的個性解放、自我的獨立自由。這不能不是對“人”的啟蒙的缺欠。“桂林文化城”小說和抗戰(zhàn)文學中的救亡內容,可以說是對這種缺欠的一種補課。抗戰(zhàn)的全面爆發(fā),終于讓中國人在拯救國家危亡的同時,感到了拯救“人”的生命危亡的重要性,以及更深地感覺到人被作為奴隸的可悲。事實證明,經歷過抗戰(zhàn)八年艱苦戰(zhàn)斗的中國人民,他們身上的奴隸性得到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沖洗和剝脫,中國人對生存自由、獨立的感受顯示出中國歷史上從沒有過的痛切和需要。抗戰(zhàn)勝利后廣大人民要自由、要民主的斗爭所以不斷高漲,對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的期盼,不能說不與這種奴性受到沖擊,人的尊嚴、自信得到進一步啟蒙的原因有關。雖然奴性的根除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極為長期的任務,但救亡所起的啟蒙作用是不可低估的?!肮鹆治幕恰毙≌f多處表現(xiàn)了這一點?!肮鹆治幕恰毙≌f只是抗戰(zhàn)時期文學的一部分,而其中反映的“救亡”與“啟蒙”的關系,已充分說明將“救亡壓倒啟蒙”當做抗戰(zhàn)文學性質的論斷是不夠準確的。研究界應對這個問題重新作更為細致的研究。文學博士,廣西師大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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