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坡,金燦燦的余輝涂在洎河橋頭那棵彎脖子老柳樹上,有些刺眼。劉真老漢蹲在柳樹旁,一門心思地擺弄著他心愛的手機。手機是彩屏的,還帶有攝像頭,是在北京工作的女兒最近給他專門買的,說是有事時可以通通話兒,沒事可以當游戲機玩,可主貴啦!沒想到,這洋玩意兒還真誘人,劉真老漢一玩還玩上癮啦!
正玩得起勁兒,冷不防黃勇老漢騎個三輪摩托車“嘟嘟嘟”地從劉真老漢身旁一溜煙地竄了過去。劉老漢驚得猛一抬頭,一看,是黃勇,氣不打一處來:“呸!老孬種,燒哩不輕!幾百十了還騎摩托,不怕摔斷腿?”
劉真和黃勇,都是橋下洎河灣的,兩人生來就是一對老冤家。劉真老漢脾氣倔,有點認死理兒,他要認準的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黃勇老漢生性橫,有點不論理兒,他不順眼的事,天王老子都敢惹。兩人都是苦出身,土改時,一起入黨干村官,可始終尿不到一個壺里……“三反”時,劉真告黃勇搞貪污,把他從村長的位置上趕下臺;“四清”時,黃勇告劉真“四不清”,把他從村支書的位置上拉下馬;到了“文革”時,兩人各拉一派,先文后武,鬧得是鍋滾一般。這樣爭來斗去,幾十年風風雨雨,翻燒餅似的一上一下,來回調個兒,誰也沒把誰斗垮。直到“聯(lián)產承包”,村里人都溫飽了,倆人也都老了。
可老歸老,一個脾氣不減,一個秉性難移,二人仍是反貼門神——不對臉。唉!一槽上拴不住倆叫驢,沒法兒呀!
這不,黃勇看劉真的閨女給他買了手機玩得眼饞,就索性讓兒子給自己買了輛三輪摩托。他兒子在鄭州作生意,發(fā)了,出手大方,摩托還是鈴木的,氣派著哩!黃勇老漢有事沒事就騎著兜風,示威似的從村里到橋上,從橋上到村里,“日溜”一趟、“日溜”一趟,看得劉真老漢眼暈……
劉真老漢正氣呼呼地盯著遠去的黃勇的背影,不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黃勇的三輪摩托車醉漢一樣左扭右拐,一頭栽到灘里去了。劉真老漢暗暗好笑:“能唄,燒唄,活該!讓你老小子喝稀泥吧!”
可老半天,黃勇老漢沒有動彈?!安幻睿∨率浅龃笫吕?!”劉真老漢有些吃驚。見死不救,一場大罪!他慌忙起身,向橋對岸出事地點跑去。
摔得可真不輕!只見黃勇老漢雙腿被壓在摩托車下,頭上拱了一頭泥,胳膊上還劃了個大口子,鮮血真往外冒……
“你這是咋弄哩?”劉真老漢關心地問。
“唉——別提啦!橋上有個圪垃沒跺好,眼一花,就……就下來啦!”黃勇老漢翻動著兩只白眼珠,呻吟著,痛苦極了。
“多險呀!快,快!我?guī)湍阏酒饋怼眲⒄胬蠞h使出渾身勁兒,把摩托車從黃勇老漢身上翻到一邊去?!皠觿油?!動動腿!”劉真老漢想讓黃勇老漢站起來,可怎么用勁兒,黃勇的兩條腿像兩根木頭棍,絲毫動彈不得。
“老劉哥!”黃勇老漢幾十年來第一次喊老劉哥,覺著很不自然,嗓子眼兒里粘糊糊的:“我兩條腿怕是弄斷了……”
劉真老漢心里熱乎乎的,憐惜地說:“老伙計,你別著急,頂住勁兒,我這就打120……”說著,他取出裝在上衣兜里的手機,開始撥號呼救。
看著劉真老漢熱情而急切地樣子,黃勇老漢感動得止不住鼻子發(fā)酸,眼角像蟲兒爬一樣,幾顆淚珠滴了下來……
打完電話,劉真老漢從身上取出手帕,沾著河水為黃勇老漢擦洗臉上的污泥,安慰道:“老伙計,你忍著點,救護車立馬就到……來把身子靠在我身上……”
“老哥,多虧你啦!……我還覺著你會看笑話,見死不救哩!”黃勇老漢掙扎著把上身直起來,感激地說。
“說哪里話,哪有見死不救的理兒!”劉真老漢蹲下身,抱住黃勇老漢的腰。
“老哥呀!看來我們是真的老啦!”
“是呀!你說說,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咱倆都黃土埋到脖子啦!”
“哎!人這一輩子爭來爭去,徒個啥?啥球不是!想想咱倆過去那些事兒……真是不該呀!”
“是呀!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掰開揉碎細看看,沒啥大不了的,可總是憋著一股子邪勁兒,不依不饒哩……”
“不值,不值啊!”
“咋會不是哩……”
二人越說越近乎。劉真老漢緊緊地把黃勇老漢抱在懷里,說:“老兄弟,以后啊,咱都得改改倔脾氣,不再逞強了,把剩下這點時間過得舒坦點兒?!?/p>
“老哥,你這話算說對了,我們是該享享清福啦!這樣吧,等我把傷治好,咱哥倆兒到飯店弄兩盅?”黃勇老漢用征詢的口氣說?!爸邪?!我等著你快點出院……”劉真老漢爽快地答應著。
兩位老漢此時像倆老頑童,又說又笑,打發(fā)著黃昏的時光。
晚霞的柔光灑在靜靜的水面上,河水五彩六色,錦緞一樣,柔柔綿綿地飄向遠方;一對水鳥“啾啾”地嬉戲著飛過河床,消失在遠處的林梢;晚風輕拂著河套里的小草,也吹拂著兩位老漢花白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