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在冀南鄉(xiāng)下，有個待人非?？量痰臇|家，沒有人愿意給他當(dāng)長工。每年到雇工時，他都要犯愁。

這一年，村里來了個姓劉的外地人。三十出頭的年紀(jì)，中等個，穿得雖破舊，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精神頭，說想找點活干。有人問他，找活干嘛跑這么老遠(yuǎn)？在你本地就不能找個東家寫個主子？這人倒也實在，長嘆一聲道：“在俺那里不好寫主唄！”這么一說人們心中有數(shù)了：這恐怕也不是什么善茬兒。好事的人就撮合道：“你還真來對了，偏俺們這里還有個不好雇人的，不如你們倆談?wù)?？?/p>

東家聽了也不惱，他正愁雇不到人哩，就順話茬兒說：“怎么樣，老劉？要不咱倆‘嘀咕’一年試試？”這老劉也不打怵說：“行啊，試試就試試?！痹趫龅娜艘宦犛虚T兒，都來了興致：嘿，針尖對上了麥芒，這回有好戲看了！

東家把老劉領(lǐng)進(jìn)門的時候，天已經(jīng)傍黑了，還下著蒙蒙細(xì)雨。安置了住處，遞給老劉一個涼饃一只小鍋：“你看陰天陰地的，拿把柴火燎燎，湊合一頓吧?！崩蟿⑿恼f：拿個涼饃就想打發(fā)我？怨不得說你不好雇人！他也不言語，接過來就往自己的小屋走。其實東家就是想探探他的深淺，以后好見機使喚。見他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悶聲不響，不禁暗暗高興，還以為這個人真的好打發(fā)。哪知過了一會兒，忽然見老劉屋里火光沖天，忙跑過去看，只見老劉把那只小鍋高高地吊在了房梁上，底下正拿兩捆秫秸燎著哩！東家急了問：“你這是干啥哩？”老劉慢聲細(xì)語地說：“不是你剛說的，讓我拿把柴火燎燎嗎？”東家這才嘗到了蔫巴人的厲害，趕緊叫他熄了火，吩咐廚房專門為老劉做飯——他怕老劉“不小心”把房子也燎了！

有了第一次交鋒，東家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他怕老劉耍滑偷懶，一大早就把老劉叫到跟前，給他立下了規(guī)矩：以后你得聲叫聲應(yīng)的。也就是說，只要東家叫你，甭管在哪里，也甭管正干什么，都得立即跑過來問有什么吩咐。老劉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轉(zhuǎn)身挑起水桶就到門口的井上打水，剛提到一半，東家想試試剛立下的規(guī)矩靈不靈驗，在院子里喊了聲：“老劉——” “哎——”老劉應(yīng)聲回答，一松手，飛快地跑進(jìn)來畢恭畢敬地垂手問道，“有什么吩咐啊東家？”。東家聽見“咕咚”一聲水響，著急地問：“是不是桶掉井里了？”老劉一點也不慌：“桶掉井里了再往外撈唄！”“你咋故意讓水桶掉井里呢？有你這么打水的么？”“這不怨我呀東家，我是怕跑得慢了，壞了您聲叫聲應(yīng)的規(guī)矩，”老劉說，“要不，您以后再喊我時先弄清楚我在干啥？”弄得東家憋氣窩火又無話可說，氣急敗壞地想：先別得意，一年時間呢，有整治你的時候。

等水桶撈上來，老劉又問：“今天還有啥安排呢，東家？”東家拿手搭著眼罩望了望毒辣辣的太陽，說：“今兒天氣不錯，正好曬曬麥子?！北緛硭氪畎咽郑瑤椭邴湺诶镅b口袋，讓老劉往門外的曬場里背。可打水的事讓他窩了一肚子火，就全撂給老劉一個人干。自己沏了一壺茶，又搬來躺椅樹陰里一放，舒舒服服地當(dāng)起了監(jiān)工。老劉哪能不曉得東家的心思，也不吭聲，裝起一袋麥子還故意背到他跟前：“這袋麥子倒場里么，東家？”東家頭也不抬：“嗯，倒場里?！崩蟿⒂盅b起一袋，還問：“這袋也倒場里么？”東家又說：“倒場里?！钡较乱淮蟿⒂謫枺瑬|家壓了壓火說：“嗯?！比绱朔磸?fù)了五六回，東家不耐煩了，賭氣地說：“倒糞坑里?！崩蟿⒑茼懥恋卮鹆艘宦暎骸昂绵稀！北称鹂诖皣W啦”一下真的全倒進(jìn)糞坑里了。氣得東家從躺椅上跳起來，指著老劉的鼻子罵：“混賬王八羔子，你，你給我一個粒一個粒的捏出來！”老劉跳進(jìn)糞坑，一點也不生氣：“啥都得聽東家的，若是一回捏兩粒，算我對不住你?！笨蠢蟿⒄娴囊粋€粒一個粒地捏，東家氣急攆他說：“滾球吧你，這么磨人的長工我用不起！”老劉直起腰來伸著手說：“走也行，你得把一年的工錢給俺結(jié)清了?！?/p>

東家兩眼冒火：“嗬，活兒沒干，就想要工錢？”“不是俺不干，是你剛說的，用不起俺了！咱可白紙黑字談妥了的，莫非你想賴賬？”摳門的東家怎能當(dāng)這個冤大頭，白白扔給老劉一年的工錢？攆又?jǐn)f不走，他只好壓著火氣無奈地說：“算我對不住你，好不好？趕快想辦法收上來吧，一口袋糧食哩！”

第二天的飯食是面條，東家打定主意要在飯頓上整治老劉。他特意吩咐廚房，給老劉的那碗面稀稀的就可以了。別逞能！餓不了你三天，要么抬腿走人，要么乖乖地服管教。老劉沉默著把稀湯面條吃完，又按東家的吩咐到地里鋤草。他走到地頭，找塊磚頭“咣當(dāng)”一下把鋤頭砸卷刃了，回到家拿給東家看。東家忙問怎么回事，老劉說：“我鋤著正得勁呢，就聽‘哧鏜’（吃湯）一家伙，鋤頭被土里一塊磚頭磕碰壞了?！睎|家說那就換一把吧。誰知又是“哧鏜”（吃湯）一家伙，剛換的鋤頭又被磚頭給絆了。連壞兩把鋤頭，東家心疼得像抽了筋似的，他明白是老劉在故意搗鬼，哧鏜哧鏜（吃湯吃湯），莫非嫌吃的面條是稀湯了？他又吩咐廚房，給老劉做碗稠面條。這次老劉下晌歸來，鋤頭沒壞。東家故意問：“這次好使不？”老劉眉飛色舞地說：“哎呀，這次鋤頭可好使了，鋤起草來稠稠的（出溜出溜的）?！睎|家心道：呸，還不是那碗稠面條給撐的！

面條上省不下，東家又想出個歪主意：每頓飯先給老劉送兩碗南瓜菜粥，這樣好歹也能省點糧食。老劉干的是力氣活，哪能吃他的南瓜粥？在老劉住的南墻根，整整齊齊碼著幾摞磚，老劉趁其不備，把南瓜粥都倒進(jìn)了磚縫里。東家納悶了：“加兩碗南瓜粥，你也能吃得下？”老劉說：“吃不了專（磚）吃！”東家聽誤會了，還以為老劉是硬著頭皮也要吃下去。直到他蓋房用磚時，發(fā)現(xiàn)磚縫里全是南瓜粥，才明白自家的南瓜粥都喂了“磚”了！氣得他一見老劉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轉(zhuǎn)眼到了收秋種麥的季節(jié)。這天，東家和老劉要去離家最遠(yuǎn)的一塊地里種麥子。天麻麻亮就套車，拉著幾袋麥種和耩地耬，往地里走，等走到那塊地里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他倆二話不說，一個趕牲口，一個搖耬干了起來。一直到小晌午，才耩了一半。東家對老劉說：“中午咱甭回去了，地這么遠(yuǎn)，一來二去的，凈耽誤工夫了?！逼鸪趵蟿⑦€以為有人送飯，哪知都下午兩點多了，也沒瞅見送飯人的影子。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老劉不免抱怨了兩句，東家不愛聽了：“瞎嘮叨個啥？我不也餓著嗎？早干完早回家，快干吧?！崩蟿⒈悴辉傺哉Z，悶頭搖耬。眼看太陽要落山了，還有半畝地沒耩完，麥種卻不夠了。東家說：“就剩半畝地了，不值當(dāng)明天再套車跑個來回。要不你回家拿些麥種來，咱打晚耩完它，省得再來一趟?！币惶鞗]吃飯，兩人都餓得前心貼著后脊梁了，活計又累，東家卻支使老劉往家跑個來回，自己好趁機歇歇。老劉早窩著一肚子火了，只憋著不吭氣：“哼！等著瞧吧?！彼s回家，進(jìn)門就對東家老婆說：“東家吩咐俺回來拿麥種，還讓你趕快烙幾張餅，捎回去先墊墊饑，恐怕今兒個得耩完才回來哩！”等東家老婆烙完大餅，老劉也把麥種預(yù)備好了。他一邊往地里趕，一邊趁熱乎吃了兩張。剩下的往懷里一揣，走到地里卻不聲張，繼續(xù)與東家耩麥子。等耩完回到家，已是夜里八九點鐘光景了。東家一進(jìn)門就嚷嚷：“孩子他娘，快做飯，啥快做啥。快餓死了！”東家老婆納悶地問：“不是給你們捎去幾張大餅的嗎？”老劉這時才像猛然記起似的，趕緊從懷里往外掏，抱歉地說：“咦咦，看我這記性，給忘了！東家你快吃吧，還熱乎哩！”

年關(guān)一天天近了，眼看著一年的合約就到了期。東家暗自想，老劉這個長工明年說啥也不能再用了，得辭了他。老劉當(dāng)然曉得東家的心思。這天，他主動找到東家說：“東家，俺這樣的長工，你是真用煩了；你這樣的東家，俺也是真干夠了。打了一年的交道也算緣分，咱好合好散。到明年你還得雇人，我還得寫主。不如這樣，咱分手時叫上街坊四鄰，我假裝家里有事，不想走也得走；您假裝舍不得我，想留卻留不下。一來呢是為您的名聲著想，免得旁人說三道四，二來呢俺出了你這個門也好再找活兒?！?東家一聽，好呀！難得老劉想這么周全。他把鄰居們都叫了來，老劉已經(jīng)收拾好鋪蓋卷了，一副非走不可的樣子。老劉說：“唉，要不是家里有點事，這么好的東家，我還真不想走?！睎|家也順話茬說：“唉，老劉這么好的長工，我也是真不想讓你走。要不是家里有事，還真想讓你再干兩年。”鄰居見他們推讓得親熱，哪知個中底細(xì)？還以為他倆真的打出了交情，都附和著勸老劉別走。老劉把鋪蓋卷往地上一扔，橫下心似的說：“好，聽人勸，吃飽飯。要不，咱就再對付兩年？”東家這才知道又上了老劉的當(dāng)，可當(dāng)著眾街坊的面，也不好改口再提攆老劉走的話了。

這一對付不要緊，不知是東家的脾氣收斂了，還是老劉干活實在了，兩人竟在一起對付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