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曾被什么感動了。

沒有感動的日子如同黑白底片，沒有感動的人生如同行尸走肉。

幾年前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黑暗。便發(fā)誓說，生活越是向我呈現(xiàn)黑暗，我越是要用巨大的光明去消滅它，哪怕生活是一堆垃圾，我也要在這齷齪之中努力向上綻放出美麗的花朵。

于是有了《金蝴蝶結(jié)》的誕生。熟悉我朋友都知道，這故事的原形基本上是我女兒童年的經(jīng)歷。我一直為成人在自己的領(lǐng)域奮斗時忽略了對孩子的關(guān)注而痛心，并在日記的扉頁上寫道“孩子成長的疼痛，是大人心頭永遠的傷痕”。因為如果大人給予孩子幼小的心靈以黑暗，那么將來我們這些終要變成老人的世界會被更大的黑暗所籠罩。意識到這一點，我對傷害孩子、特別是那些故意傷害孩子的行為尤其切齒！作為一名作家，我只能在作品中讓稚嫩而美麗花朵們盡情開放，讓假丑惡的東西在道德的法庭上永遠受到最嚴(yán)厲的鞭笞！

我只能做這些了。并且讓我親愛的女兒默子（現(xiàn)在改名叫劉朵格）和我一起共同完成了整個劇本創(chuàng)作。她經(jīng)常提醒我說：“媽媽，這句臺詞聽著不舒服，小孩子不是這樣說話的?！被蛘?，流著眼淚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情。我們一起為感動而哭，一起為感動而笑。

由于我的故事開始發(fā)生在新疆，那個每當(dāng)春天就開滿了紫瑩瑩的馬蘭花的童話般世界，所以當(dāng)我決定要拍電影的同時，就踏上了尋找馬蘭花的漫漫征程。

其實也就是給新疆四面八方的朋友去電話，請他們幫我尋找馬蘭花。

哪里有馬蘭花？哪里的馬蘭花正在盛開？

馬蘭基地的花剛剛凋謝……

巴音布魯克的花還沒開……

烏魯木齊市好像有零星幾朵……

一位草原上的公安局長開著摩托車在荒原上來回馳騁了一百多公里，反復(fù)向我通報花的情況。

新疆的一位作家朋友揶揄我說：“新疆各族人民都在幫你尋找馬蘭花呀！”

最后，電話打到了伊犁軍分區(qū)。這里我沒有熟人，是嘗試著打的。

接電話的是Ｚ副政委，我小心介紹說因為要拍電影，需要找馬蘭花盛開的地方……

Ｚ副政委也很謹慎，遲疑片刻說，我向你打聽個人，不知你認不認識？

誰？

她叫劉烈娃。

笑了。我就是！

??！你可能不認識我，可是二十年前我在昆侖山上聽你唱過歌！

一種久違的感動彌漫了我的心。是??！后來我調(diào)到北京還寫過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遙遠的星光下面，

曾經(jīng)有個你也有個我，

星星離我們很近故鄉(xiāng)離我們很遠，

我們曾在高高的山上遙想萬家燈火……

后面還有一段大意是說：如今我們天隔一方有了寧靜的生活，夢醒時分總是感覺缺少了一些什么……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滿世界的人都在找。

我知道，有人在尋找的過程中，腦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再回過頭來說尋找馬蘭花的故事：后來我們?nèi)チ诵陆鸟R蘭、鞏乃斯草原，還去了西昌衛(wèi)星基地和成都等地。這個過程中，美麗的馬蘭花一直在我們心中盛開，使我們得以用巨大的毅力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我們在天山山脈的懸崖峭壁上遇到了冰雹、大霧和大雨；從巴音布魯克草原返烏魯木齊的途中，一晚上走了近二十個小時的山路。我們六歲的小演員、飾女一號丁朵的王澤薈，迷迷糊糊在她爸爸懷里睡著了，半夜醒來嚷著要上廁所，下車一看，只有望不盡的猙獰的山影、戈壁和路邊的積雪……。主要演員劉藝，是我一眼看上的。出生軍人之家的她，彷佛命定要演“丁朵”的媽媽。她在上我們劇組之前，推掉了謝晉導(dǎo)演邀請她的一個影片。惹得謝導(dǎo)很好奇地說：“我倒要看看那個叫烈娃的女作家是什么樣的！”后來我的劇本獲夏衍電影文學(xué)獎，８月底我和謝導(dǎo)在中國電影華表獎頒獎大會上見面了，他哈哈笑道：“烈娃就是你??！把劉藝從我這里挖跑了……”有點迷信的劉藝對我說，算命先生講的，她一生無論拍多少影片，到第５２部時必須停止，然后特別仔細對待第５３部，因為這個數(shù)字對她的藝術(shù)生涯有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們的演員個個都多么可愛??！氣質(zhì)高貴、性情耿直的王麗媛大姐成為“丁朵”的外婆；演藝界出了名的俠肝義膽的好漢張鴻銘演“丁朵”的爸爸。

瞧這一家子！

噢，還有海軍電視中心的譚梅，因為是名人朱軍的妻子，所以雖然只在劇組呆了一天，（飾林楠阿姨）卻被記者圍得團團轉(zhuǎn)。之后評價說：“她太隨和了，太純情了?！?/p>

至于那些可愛的群眾小演員呢，就更不要說了，你一看見她們就會滿心歡喜。奇怪的是現(xiàn)在的孩子都不會跳皮筋，害得我們的主創(chuàng)人員和家長們都在大暑的天氣里汗流浹背地陪著這些“笨小鴨”們跳皮筋……

我們的電影現(xiàn)在拍完了。在放映室小范圍放映了一回，所有的人看了都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然后說：“感動?！?/p>

他們不知道這電影拍攝過程中尋找馬蘭花的故事，他們不知道，電影一開始的那架神氣活現(xiàn)的直升飛機就是Ｚ副政委幫我們找來的，并且不收我們一分錢。Ｚ副政委對管直升飛機的戰(zhàn)友說：“記得嗎？就是那個劉烈娃，在昆侖山上唱過歌的……”

說到昆侖山，我就不能不提起著名女作家畢淑敏了。

我和她并不熟，甚至可以說是根本不認識。但是我們一直在互相關(guān)注。因為我們都是從新疆出來的，并且是同一個軍區(qū)。

那時候，我還是業(yè)余作者，特別喜歡畢淑敏的散文，那篇寫西藏的女兵在阿里的雪水河里洗羊毛，洗干凈后就搓羊毛，搓好了羊毛就親手給愛人編織毛衣的文章，好像不到五千字，卻讓我流了很多眼淚。因為她寫到的那條雪水河和昆侖山，是我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是我存放靈魂的地方。我一直在想，這個叫畢淑敏的女兵是誰？

去年夏天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從新疆的南疆軍區(qū)招待所打來的。對方是一個還沒有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她說是去南疆軍區(qū)走親戚，在那里聽說了我和比我著名得多的畢淑敏的一些消息，表示十分的“仰慕”。其實我聽出來了，她只是好奇。她一直在說，為什么呢？為什么南疆這樣偏遠的地方會出一些（她把“些”字說得很重）這樣了不起的人物。

我對她說，我不是什么人物，但我認為南疆卻是個不能不出人物的地方。那里的冰山，那里的雪水，還有那里春天翻漿的路，下土（而不是下雨）的天……

我在南疆當(dāng)新兵的時候，因為離家太遠了，很多戰(zhàn)友喜歡到處去認老鄉(xiāng)什么的，而我卻常一個人跑到疏勒縣的圖書館去看書，還有南疆軍區(qū)一個廢棄了的俱樂部，里面好多布滿塵土的舊書，我也總是鉆進去翻閱。最記得當(dāng)時有個管理俱樂部的老職工（可惜忘了名字），總是感慨地對我說，“哎呀！你這人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蔽衣犃烁械教摌s心都受不起。天哪！作家是隨便可以當(dāng)?shù)膯幔?/p>

但是因為看書，我養(yǎng)成了做筆記和每天寫日記的好習(xí)慣，日積月累，竟然成為我后來作家生涯中最值得炫耀的一筆財富。

去年我們在四川的衛(wèi)星基地拍外景時，接到劇本獲了夏衍電影文學(xué)獎的通知。我匆匆趕回北京參加了華表獎頒獎大會，很不平衡地被甩在各路“明星”的后頭，走了一回紅地毯。想：當(dāng)年咱也是演員的時候，仰慕著作家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yè)，想不到當(dāng)了作家才發(fā)現(xiàn)，世界上很多事情顛倒個兒了。

其實，我做電影最深刻的體會，就是影視一定不能沒有好劇本。否則就會出現(xiàn)比比皆是的邏輯錯誤、或是淺顯、沒有章法，天馬行空，不知所云。導(dǎo)演自我陶醉，是一件讓觀眾很無奈的悲哀的事。

所以，我要不遺余力地為編劇們呼吁：請重視他們吧！不然影視就完蛋了！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背叛真正的文學(xué)，也要一直關(guān)注像畢淑敏那樣的優(yōu)秀作家。后來我才知道畢淑敏和我就在一個軍區(qū)，好奇地想著怎么在南疆沒見過。有天給她打了個電話，奇怪的是我跟她交流都沒有陌生人的障礙，什么都倒豆子般傾瀉出來。也許，因為我們曾經(jīng)是南疆的戰(zhàn)友，也許是潛意識里知道她不僅是個好作家，同時還是個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吧。

畢淑敏在電話里驚訝地說：“劉烈娃，我真佩服你！你怎么敢做電影呢？電影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

畢淑敏的話一點也沒有夸張，后來在拍攝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在想這句話，真的是太可怕了！我，我們，不知遇到了多少艱難險阻。且不說我作為一名作家，與電影人的思維理解方式，藝術(shù)觀點等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說是一種臨時的溝通障礙也罷，那終歸是痛苦的，因為時間不等人！只要一上劇組，人民幣就像自來水一樣花啦啦流走了，根本容不得你書生意氣地探討問題。很多地方只能在堅持中妥協(xié)，這種痛苦是作家一個人幸福的面對電腦時不能想象的。

還有，因為我做事太認真（不懂得“取巧”），所以拍外景轉(zhuǎn)場從北京到新疆烏魯木齊、馬蘭基地、巴音布魯克草原……然后返回北京，再去四川成都、都江堰、西昌衛(wèi)星基地……。有人諷刺我說：“你小說里還寫到了拉薩呢，是不是還要去西藏拍？”我聽了只有苦笑。我發(fā)狠道：沒錯?。‰娪熬褪清X堆出來的，有多的錢干嘛不去西藏？就是去非洲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可是人民幣永遠是有限的。我們只能把有限的人民幣投入到無限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

另外，由于轉(zhuǎn)場次數(shù)多，路途遙遠，不知遇到了多少兇險：汽車被撞、劇組被盜、深更半夜在天山山脈中穿行二十個小時，遇到了雨、雪、冰雹、大霧……，天哪！現(xiàn)在我都不敢回想一遍那種經(jīng)歷。

所以，當(dāng)這個不久前的春天，在上海的黃埔江畔，我們的電影隆重登場時，可想而知我的內(nèi)心是如何的不能平靜。

那一天，是我們《金蝴蝶結(jié)》在上海的首映式。接我們劇組主創(chuàng)人員的車沿著一條被法國梧桐樹遮蔽的小街慢慢地往前開，突然，看見路兩邊絡(luò)繹不絕的少先隊員排著隊與我們同一方向行走。我納悶地問：“怎么這么多的孩子？”

“看你們的電影啊?！睎|方宣教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員回答說。

我的心一下子被幸福的感覺填滿了。那一年多來的辛苦、痛苦在瞬間煙消云散。??！那天的幸福之感遠遠超過任何盛大的節(jié)日，我和女兒在衡山電影院首映式上演唱了我創(chuàng)作的電影插曲《草原上盛開的馬蘭花》，我們的女主角——七歲的小女孩王澤薈向觀眾們介紹自己說：“大家好！我在這部電影里演丁朵，我希望自己在生活中也像丁朵一樣，做一個馬蘭花那樣勇敢善良堅強的孩子?！焙⒆觽兘o了她真誠的熱烈的掌聲。

我們當(dāng)天趕了兩個主會場，離開衡山電影院馬上趕往三十公里外的上海航天局。這里的航天工作者，火箭專家們已經(jīng)看完電影等著我們來和大家見面。

進入會場，我看見好些人的眼睛都哭紅了，航天人對劇組的到來給予了熱烈的掌聲。我當(dāng)時是這樣說的：“今天是我一生中非常值得紀(jì)念的一個日子。我有一種做了新嫁娘的感覺。我已經(jīng)沒有合適的詞來形容自己的高興。一位兒童文學(xué)專家說：‘純凈的童心是人性化最高的體現(xiàn)！因為人類最美好的東西都存在兒童心中，沒有被異化?！⒆觽兂砷L的道路上是特別需要正確的、正氣的、向上的東西引導(dǎo)。不然一步路走歪了，可能終生走在一條黑暗的不歸之路。否則在我們成人世界里，那些冤假錯案是怎么來的呢？所以說需要有大批的有良心和責(zé)任感的成人特別是作家來為兒童創(chuàng)作好的精神食糧。從另一個角度說，培養(yǎng)了一批內(nèi)心光明的孩子，我們將來老了以后才可能面對一個光明世界。我非常感謝上海市委和各部委的領(lǐng)導(dǎo)以及上海人民！上海是個一直讓我感動的城市，還因為它在細節(jié)上的高貴，街上寫著‘做可愛的上海人’非常人性化。是中央最近要求的‘和諧社會’的具體體現(xiàn)。做這個電影是我一生中最艱難最辛苦的一年，但我從來沒有泄氣過，因為總有追求光明的人們在幫助我、為我指路，使我在黑暗中看得見一束光芒那是正義之光理想之光！相信這也是人類得以進步得以發(fā)展必不可缺的光芒。西方有句諺語：‘暗透了，才看得見光?！以?jīng)在無數(shù)次艱難困苦中對自己說：‘再堅持最后幾秒鐘！’現(xiàn)在，我終于站在了陽光下，我想說，電影讓我如此美麗，上海使我如此感動。即使我將來有再大的成功，或是再大的失敗，都不能使我忘記今天在黃埔江邊說過的這番話！”

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我們只來得及趕了兩個會場，而沒有陪著觀眾一起看電影。后來聽上海團委的人告訴我說：好久沒見到這么激動人心的場面了。特別是當(dāng)電影演到我們的火箭終于飛上藍天，所有的小觀眾歡呼雀躍，掌聲雷動……

我聽到這里，熱淚盈眶。

我說“電影讓我如此美麗”，這個“美麗”說的就是這種美麗的感覺。

我拍攝電影的過程，就是尋找馬蘭花的過程，就是尋找光明的過程，就是和千千萬萬個好人一起為真善美而感動的過程，當(dāng)然，也就是讓黑暗的勢力在巨大的光明面前萎縮，讓假丑惡在美的力量面前相形見絀的過程。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聽了我做這部電影的全過程后說：“作為一個人，在感動中死去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