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在下雨的晚上,沒有新書可讀,沒有電話可打,做什么好呢?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最佳選擇,聽音樂,并且要聽巴赫。尤其是巴赫的《c小調帕莎卡里亞》。相信我,那真是棒的不得了。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少一分則短,多一分則長。主旋律一而再,再而三的從高音部,低音部以不同方式出現(xiàn),你會想到,這就是它,它來了。它來了。
它的來到包容了所有的一切,博大,細微,激情,理智,歡樂,悲壯,復雜,簡單,社會,宇宙。你會百聽不厭,因為你剛剛聽出點什么,再聽時,又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你還沒有完全明白,你只有再聽,再聽。于是,你嘆了一口氣,想起了完美這個詞。
窗外漆黑一片,雨聲瀝瀝,大自然不也如此。不要想著去改變。它是完美無缺的。 巴赫是完美無缺的。 得以聽巴赫,是因為有一個懂音樂的朋友。他在及其偶然的情況下出現(xiàn),又是及其偶然的讓我聽到了他最喜歡的幾首巴赫,恍若第八奇跡。我不知道已經(jīng)聽了幾遍。下雨要聽,天晴也聽。坐著發(fā)呆時可聽。勤奮寫作時亦聽。如果我聽明白了,如果我的寫作有那么一點兒接近,如果我的思維如他的賦格,哇,我不敢想象,我只能感謝上帝。 送給我這么貴重的禮物。 可一切都真的是偶然的嗎? 巴赫是怎么說的呢? --第99遍聽巴赫《c小調帕莎卡里亞》
關于音樂,我承認,我始終是站在門外。不過剛剛開始怯生生的往門里張望。 從兒時開始回憶,三歲,四歲時,倒是摸過鋼琴的。那是真正的摸。沒有人教我,每到周末,我就一個人呆在那間有鋼琴的房子里,猛彈一氣。所謂的猛彈一氣,就是我盡了所有的氣力,要怎么彈就怎么彈。鋼琴是屬于省政府幼兒園的。我從二歲就被送了進去。我母親那時候是園長。所以我的家也住在同一個大院里。
那是由幾個大宅院連起來的大院。有大操場,有小山丘,有一個美麗的池塘,有高大的白玉蘭樹,還有會結出桑椹的桑樹,每年到了季節(jié),我的牙齒都會吃得紅紅紫紫的。 鋼琴放在一個有著月亮門的大廳里。那個大廳在我當時的眼里可真是巨大無比。月亮門外是一個天井。天井的地是大石塊砌的,還有一個高高堆砌的花壇。然后是肅穆的白墻黑瓦,墻頭上有著狗尾草??偠灾?,這里幾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要進這間大廳,得穿過別的房子。拐上那么幾個彎。鋼琴也沒有人彈。我們每個教室里都有風琴。排隊唱歌的時候,阿姨就彈起風琴。
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個無人之地,就經(jīng)常來了。 通常是我先在大廳里跳著自己編的舞,想象著那個鋼琴里發(fā)出的音樂。跳累了,我就坐在鋼琴前,開始盡我所能的彈著,再想象著我隨著這音樂起舞。我還記得,每次到最后,我都要將鍵盤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的猛敲,想象中的我就騰空飛起了。 其實,我的母親是會彈琴的。但她似乎從未想到要讓女兒學琴。 那是一個只有革命的年代。父母親的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我對幼兒園阿姨的記憶遠遠超過我的母親。即使是星期日,她也有忙不完的事。于是我再度從家里去幼兒園。當然,它們只有一墻之隔。
星期日的上午,我一般是在白玉蘭樹下活動,撿些樹枝樹葉,小石子,碎瓦片,自己“過家家”。然后到池塘邊去看看魚。其實我看不見,但我知道魚在里面。我和魚們說說話。說些什么我忘了,那一定是些孩子的話。 到了下午,就是“彈琴”,跳舞的時間了。 那個有著月亮門的大廳,那架寂靜的站立在那兒的鋼琴,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忘的。至今能夠清清楚楚的看見。 寂寞而又傷感的童年。
再說回音樂。 家里沒有一個人是搞音樂的。周圍也沒有至親好友搞音樂。又是在那樣的年代成長。我倒是將幾個樣板戲唱的滾瓜爛熟。僅此而已。至于說到真正的西方古典音樂,完全是音盲。當然,貝多芬的名字是知道的。也就是知道個名字而已。 隨父母親下放時,認識了一個會拉小提琴的人,他愿意教我。他住的地方離我家還有五公里。于是,要求媽媽給我買個琴。長到那么大,從來從來沒有向父母開口要過任何東西。那一年,母親正好從下放地回上海去。那一個月里,天天等,天天盼,終于將她給盼回來了。母親帶了好大的箱子回來。我不敢問。看著她一件一件從箱子里往外拿東西。有吃的,有穿的,有給我買的十分漂亮的衣服。我抱在手上,也不去試,脖子伸的老長,盯著箱子,生怕一眨眼,寶貝就沒了。終于,我知道了,沒有我的琴。那一會兒,我的失望,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想,欲哭無淚,是比較確切的。
母親對我解釋,說不是不想給我買,也去看了,36元一把學生練習琴,也不是買不起。只是,她想了又想,覺得我的性格是三分鐘熱情,買了也未必能學好。況且,教琴的叔叔今天不知明天的,都是下放到這兒改造的,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我一聲不吭的聽著。什么也沒有說。從此不再提琴的事。
去隔壁大隊看那個叔叔時,他教我先拉空弦。我很努力的拉。他問,你的琴快買來了吧?你得每天練,最少四個小時。我說,好。我會的。
當然,這還不是音樂本身。只是說到這個話題,我不能不想起一些從前往事。與音樂的緣分是怎樣開始的? 極其偶然的認識了一個朋友。認識他時并不明白他是個古典音樂通。那是在另一個朋友家里。那會兒我正狂熱的畫畫。臨摹一些我喜歡的大師的畫。他對我說了一些關于繪畫的看法。我覺得很深刻。在這個如沙漠一樣的地方,聽到有人這樣熱情的談論純藝術,很感動。對了,他的這些看法還是寫在信上寄來的。那天,我從信箱里取出一封手寫的信時,是很驚詫的。信箱里似乎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手書的痕跡。除了帳單就是廣告,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是印刷品。早幾年還偶而有家信?,F(xiàn)在都以電話,電腦代替了。并且那是一封很厚的信。我拆開一看,滿滿的五大張,寫著對當代美術發(fā)展的看法。我沒有回信。因為實在也無法回。畢竟不是一個畫家。只是愛好而已。但因此,卻和他成了好朋友。 一次,不知怎么說起音樂。我說我喜歡爵士。喜歡爵士的不拘一格,如泣如訴。立刻在唱機里放了一段給他聽。他沒有說話。我問,那么你呢?你喜歡什么?
當時那么問,也不過是一種客套而已。他說,我喜歡古典音樂。我說,比如?他說,貝多芬。 是的,這是一個幾乎人人皆知的名字。但并不是人人都對他的作品滿腔熱情。而這位朋友,是我所知的對貝多芬最癡迷的一個。 還記得有一次在聚會上,我問朋友們,假如上帝說,這世間萬物,任由你選擇,你選什么?記住,只能選一樣。答案是五花八門。他說,音樂。音樂?我有點難以相信的看著他。他的職業(yè)并不是一個音樂家。而音樂,音樂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更多的是生活的點綴而已吧。一個人,可以放棄萬物,(財富,女人,功名)卻不能放棄音樂?當然這只是假設。當然也假設這些答案都是真實的。恰恰因為只不過是假設,為什么要撒謊?
事情是以及其緩慢的冰河下的流水一般流動的。在這期間,遇到一些困惑著我的事,情感,事業(yè),(假如還有事業(yè)的話)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對他說起,他說,聽貝多芬。不會錯的。他說,當年,他十七歲,被發(fā)送到一個一年有半年需要逃荒的地方去插隊。家中的大人全都被關牛棚了。他的行李里藏了一張他父親的唱片和總譜。是貝多芬的《命運》。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帶了它??偠灾?,就是靠著它,他活下來了。那張唱片和總譜最后都被聽爛翻爛了。他知道,從此,沒有任何能夠摧垮他。后來,他去學了作曲。后來,他對整個西方古典音樂進行了研究。后來,后來,我遇到他時,他已經(jīng)視音樂為生命。雖然他自覺才氣不夠,而放棄了作曲。 一點一滴的,從貝多芬開始,我走進了古典音樂的殿堂。 走的很慢,也很艱巨。但令我欣喜的是,我真的在感受它們,感受著音樂的博大,美妙,而最最重要的是,在這一遍又一遍聽著時,塵世的骯臟與丑惡漸漸的,漸漸的遠去。自己身上的那些污濁與庸俗也在漸漸的漸漸的遠去。 哪怕只是轉瞬即逝,哪怕還會卷土重來,然而,總有一天,一切都會變的。 只要內心深處有這份愛。對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偉大的東西的熱愛。 我的朋友說,如果人類要往外星球捎去我們最美的創(chuàng)造,我想第一應該是古典音樂。 我說我贊同。 愛它吧,你會發(fā)現(xiàn)那是最值得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