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金白賓館總機房的員工。沈小琴是我們中的一員。金白賓館是我們縣最高級的賓館，我們也是縣里普通話講得最好或到一定水準(zhǔn)的一群姑娘，不會把“去”念成“氣”，把“養(yǎng)”念成“鹽”。

我們的工作環(huán)境是干凈的整齊的，又有空調(diào)，動動嘴皮子，動動指頭，比白領(lǐng)還得意?？h里許多女孩子她們理想中的工作就是金白賓館的接線員?？墒撬齻儾皇瞧胀ㄔ挷粯?biāo)準(zhǔn)就是沒有后門可走。金白賓館的服務(wù)員可都有來頭，不管來頭是大是小，反正她們總是和領(lǐng)導(dǎo)階層有著七大姨八大姑等等的蛛絲關(guān)聯(lián)，我就知道沈小琴是人事部經(jīng)理的戰(zhàn)友的妹妹的女兒。這絲那絲的，就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牢不可破。大家把自個底細(xì)藏著掖著，時不時也透露一點一滴。這些服務(wù)員骨子縫里都把自個當(dāng)千金小姐了，待客有些居高臨下，說熱情吧怎么覺得別別扭扭的，說不熱情吧，舉手投足還是規(guī)范的，后來金白賓館因種種原因走了下坡路，一路滑下來，依我看那些“高貴”的服務(wù)員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沈小琴怎么吃都胖不起來，竹竿一條。臉是圓圓的，有顆小虎牙，她自認(rèn)為是個缺陷，人家影星鞏俐就那么燦燦爛爛地讓虎牙露臉，沈小琴卻時不時地抿著嘴，讓人想不注意都不行。最可氣的是她的眼珠子，游離不定，像小老鼠一樣亂竄，找不到落腳處。和她一起吃飯是件痛苦的事，只看著飯，輕易不動筷子。瞧她那樣子，像她的飯來路不明似的。盡管沈小琴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我還是比較喜歡她。她沒什么心眼，信任我，甚至崇拜我，說我聰明說我智商高等等，這真讓人舒服。

沈小琴長得一般，人也靜，遇人總是微微一笑，不大引起其他同事的興趣，除非要換班什么的才會想到她，無形當(dāng)中，沈小琴溶不進總機房這個喋喋不休的化妝品、身材、緋聞、歌星的熱鬧圈子。當(dāng)?shù)弥e館電工在追求沈小琴時，大家足有五分鐘找不到話。那時正在交接班，有的描眉毛，有的喝牛奶，總有事做，好像不在意這個新聞又好像被震住了。有人問了一句真的?大家議論起來?？墒聦嵅蝗轄庌q。電工經(jīng)常接沈小琴下班，買花送給沈小琴，玫瑰，紅的，三枝。沈小琴像熱戀中的姑娘，臉色紅潤，連微笑也不懂得控制，整天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真是讓我很不痛快。有必要提一下這個電工。這個電工是整個賓館乃至整個縣城最英俊的電工，像在電視里招搖過市的歌生黎明。那雙眼睛真是電死不少人，而且家庭背景也相當(dāng)不錯。我敢說，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天天出現(xiàn)在縣電影院里，票是免費的，姑娘還一天換一個。我就知道總機班有兩個姑娘偷偷給他塞過電影票。我火辣辣地盯著他，沒能電暈他，還塞給他蘋果什么的，也沒能買來他的胃口，反正他對我山高水長的情義睜眼瞎。我還以為他要找個什么絕代佳人呢，怎么能是沈小琴呢，是誰也不會是她呀!那陣子我對沈小琴冷淡了，可她泡在蜜水里，沒覺察。

以往我還替沈小琴說些不痛不癢的好話，這會兒也顧不上說廠。這事像電流一樣暗地里鬧騰了一陣。一天，我發(fā)布了自己的看法，認(rèn)為電工愛上沈小琴是場騙局，沈小琴單純，電工在玩弄她。大伙愣了一會兒后認(rèn)為我太聰明了。喜得我美滋滋的。接下來是挽救沈小琴的聯(lián)合行動。她是我們的朋友，是同一戰(zhàn)壕的姐妹，不能見“死”不救。我們和沈小琴熱熱乎乎，一遍一遍地幫她丈量電工對她感情的海拔高度。沈小琴從未當(dāng)過軸心，從未如此被大家認(rèn)可和重視，感動、激動得頭也暈乎乎的。在大家的拷問下，沈小琴的回答從“當(dāng)然是真的”、“是真的吧”慢慢變成“應(yīng)該是真的”、“也許是吧”，到后來只能咬住嘴唇顰眉思索了。她的眼珠子更不知道往哪兒擱了，見她這樣可憐無奈，大伙就不逼她了，說是真的就好，是真的就好。鑒于感情是真的，男方又這般出色，那么在這一日三變的社會里，如何守住這份感情又是一個重要課題。有談過戀愛的，正在談戀愛的，還沒談而想談戀愛的姑娘們給沈小琴上課了。有化妝課、男人心理分析課、戀愛技巧課等等，因小縣城人某種局限和拘束，生理課就暫時沒人上了，一語兩語帶過。人家把戀愛的葵花寶典毫無保留地一股腦兒地奉獻給沈小琴。沈小琴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像我，我研究過瓊瑤的所有小說，對愛情法則是了如指掌、在理論上給了沈小琴許多幫助。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這段愛情能否成正果，那要看沈小琴的悟性了。不過她的道行顯然不到家。她惴惴不安地告訴我們，電工說她最近變了，愛打扮了，又疑神疑鬼。大家不免同仇敵愾，愛打扮?沈小琴打扮給誰看呀，還不是給他看，什么是疑神疑鬼，無非是在乎他，想對他好，難免關(guān)心一些罷了。大家分析的結(jié)果不是沈小琴變了，是電工變了，他在找借口。鐵的事實再次驗證我的判斷和預(yù)見，電工無非想玩弄單純女孩的單純感情。沈小琴的愛情故事就此夭折，存活期為兩個月零七天。電工辭職去了外地，沒了音訊。沈小琴又成了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沈小琴。我們的生活和工作落回了原地，周而復(fù)始。

其實金白賓館電話并不多，翻來覆去那么幾個禮貌用語，時間長了，又摸索了一些技巧，比如人累了或情緒不佳時，就把聲速放慢放松，聽起來依然柔軟曼妙。要不是碰到一個想做出業(yè)績的領(lǐng)班，要不是每個月都要來那么一次考核，這個工作實在是輕松，大家似乎準(zhǔn)備如此天長地久地過下去了，一輕松人就松懈，—松懈便百般無聊。聊天是我們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聊天范疇也忽大忽小，忽左忽右，許多秘密或陰謀就在不經(jīng)意或經(jīng)意的聊天中完成，像打個哈欠一樣無法忍住，那樣無辜地從這張嘴出來，從那個耳朵進去，再從另一張嘴出來，幽幽地浮動在空調(diào)營造的假空氣中。

閑著無聊我就呼朋友拷機。賓館打私人電話是要扣薪水的，我不想讓準(zhǔn)備變成漂亮衣服或零食的薪水被扣掉，就打拷機了，拷來一個足一個，逮住人家就拉開要聊個不停的架勢。這一來二去的，有的就不給我回了，剩下那么一些，或有的是時間，或是對我圖謀不軌的。國子算是有時間，又稍稍有錢的，對我又有曖昧意思的，可惜我對他的小眼睛寬鼻梁大嘴巴沒興趣?？墒菬o聊時會饑不擇食。國子給我回拷機，我上廁所了，他就跟和我同班的沈小琴聊了幾句。后來國子對我說你們那個小姐聲音有點低沉，不過有磁性，人長得怎么樣?我說像鞏俐。國子叫道真的?有空介紹一下，交個朋友。我說好哇。我審察了半天，確定自己對國子一點感覺都沒有，于是就跟沈小琴說了這事。沈小琴立刻就紅了臉，摸著脖子說哎呀，哪里說的。然后就發(fā)愣。我說事先申明，這個人長得可一般般。沈小琴說你不是說相貌實在一點好，不然抓不住他。我想了想，想不起什么時候說過這話。我看她是被電工嚇壞了。我義跟沈小琴說到時可別忘了我是大媒人，要請我狠吃狠喝。沈小琴又紅了臉，停了一下說他的聲音也不錯，很渾厚。國子開了家摩托車修理店，雇了兩個伙計，錢來得快，又閑得很，他沒什么責(zé)任心，是那種做得情人做不得丈夫的人。慢慢的我就忘了國子，沈小琴卻沒忘記。

一次和沈小琴在食堂吃飯。我嫌青菜炒得太黃太咸，把我的胃當(dāng)腌缸。舀菜的老頭眼珠對我一翻，只剩眼眶。在飯桌上，我小心翼翼地?fù)芘嗖?，生怕里頭藏著一只肥蟲蟲。沈小琴還是那樣，不看自家的碗，在飛快塞進一口飯的同時，眼睛白多黑少，黑的部分向上翻，掃過眾人。她吃了一半，湊過來問我晚上要去哪里玩，和誰去玩。我說沒有，問她干什么。沈小琴臉上掠過失望，說沒什么。一會兒又問我什么時候會去玩。我隨手甩掉一片可疑的菜葉，說到時不會漏了你。真的?沈不琴說著臉上透出一層紅暈，她說其實也沒什么。過后我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沈小琴是玻璃杯，裝水裝茶，一目了然。我承認(rèn)自己做事情欠考慮，只憑心血來潮。比如沈小琴這件事，我和國子通電話，跟他說給他介紹女朋友。他說好哇，是你嗎?我說去，是我一個同事。他說也成，不過要長得漂亮。我說怎么可以以貌取人，她性子絕對好，就是上次跟你聊的那個。國子說好吧，最近太沒事做了，于是我?guī)蛐∏俑鷩右娒妫院笥忠娺^兩次。沈小琴拘束得很，眼珠子倒是找到定位了，盯著手指尖或桌面。似乎把見面看得很慎重。我覺得好笑，玩玩而已嘛。國子長得雖然只對得起一部分觀眾，但他最喜歡《我很丑，但我很溫柔》這首歌，并把它詮釋得淋漓盡致。對付沈小琴，游刃有余。過了一段時間，國子給我來電話，他說沈小琴真好玩，來找他，說是路過，半天說不出—句話，只會臉紅。我說你吹牛吧，她沒那膽。闊子說你去問她。我說你覺得她怎么樣?國子笑得嘎嘎響說別開玩笑了。剛放下電話，沈小琴提開水回來，嘴里輕哼著歌。我注視她，才發(fā)現(xiàn)最近疏忽了她的變化。她眼角常逗留著笑意，也注意打扮了，抹了淡淡的唇膏。我突然有點不安，像她這樣傻傻認(rèn)真的人還真不多。我把她拉來坐下，對她說最好不要跟國子來往，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沈小琴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她囁嚅著：“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蔽疑盗搜?，她這么快就陷進去了。我避到一旁，看沈小琴傻乎乎地一步步走進去，背影越來越遠(yuǎn)。我等著她回頭向我哭訴國子的壞，然后夸我英明，然后和他一刀兩斷。等了兩三個星期，毫無動靜。沈小琴明顯地消瘦，有時悶悶不樂，有時興高采烈。同事夸她減肥比我快且有效并要她把男朋友帶來亮相。大家打趣說放心，又不搶你的。還笑得東倒西歪。我突然覺得很不快，這有什么好笑的，一點都不好笑。想歸想，到底沒說出口。沈小琴喃喃地擠出一句他忙。沈小琴很少跟我談到國子，甚至其它的交流也少了，以前她無論什么都跟我匯報的。那個急功近利的領(lǐng)班在會上批評沈小琴，要她注意最近的工作質(zhì)量。沈小琴垂著頭。我就去找國子。國子喊冤。他說沈小琴像爬山虎，見了墻就攀上來，我越冷淡她越來勁，百般討好我。國子還質(zhì)問我你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漂亮女孩子見了我就跑，她們以為我有女朋友了。我說你應(yīng)該跟她講清楚。國子說用行動都說不清，用嘴有屁用。我看他優(yōu)哉地吐著煙圈，心上一陣厭惡。當(dāng)初是怎么交上這個人的，不記得了，我交朋友好比滾雪球，朋友帶朋友，越滾越大團，至于質(zhì)量就無心檢驗了?？h城也沒什么好玩的去處，我們男男女女一大幫，泡茶，唱歌、跳舞，喝酒，吹牛，打賭，恣意地?fù)]霍青春。特別是晚上，總是鬧到很晚，好像一回家，夜就完了，不甘心。每次玩過精神就萎靡不振，越發(fā)感到空虛。但過段時間又像犯癮似的召集一塊，如此惡性循環(huán)。很多人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往往選擇放棄，我又一次這么做。不關(guān)我的事，這年頭，誰管誰呀。

一次，沈小琴問我股票是怎么回事。這我懂，從那些朋友身上學(xué)到的一爪半鱗。我挺高興沈小琴注意到了國子以外的事情，我滔滔不絕說了五分鐘。她點著頭，不過十成她頂多聽懂一成。她問如果虧了……?我說賺得快，虧得也快，有的人因為虧得太多都跳樓了，你不是想買股票吧。她的臉煞白煞白的，說不，是國子，他被套住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第一個念頭是國子又?；ㄕ辛?。我說你聽他亂講。她說不，是真的，他沮喪極了，他還叫我不要去找他了。我說太好了。她一時沒明白過來，清醒后，哀怨地看著我，好像在說國子怎么會交你這種朋友。她說我要幫他。我雖然也是個女孩子，但很不理解沈小琴的行為，難道女孩子癡起來真是沒個底嗎。她把自己了作幾年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兩萬塊拱手給了國子。我跳了起來。我要是男人，就給國子一拳，在下頜，狠狠的。我到國子店里，他正做成一筆生意，點著一疊鈔票。我看不到他失魂落魄。他說他股票真被套住了。我叫虧死你也不能拿沈小琴的錢。他說算借也不成嗎，再說是她自愿的，怎么，后悔了，叫你來討嗎?我說也不怕錢撐死你。他嬉皮笑臉的，說就沒聽過被錢撐死的，你今天真兇，像頭母獅子。說著想拍我的肩。我打飛了他手中的錢，對他說去死吧你。他的笑定格了，不止是手上的錢落葉一般亂飛，還因為這一幕被剛進門的沈小琴看到。國子陰著臉，沖進里屋，拿出一疊錢，摔到沈小琴臉上，嚷著滾滾。煩透你們了。臭女人。滾。

沈小琴出事了。被客人投訴。夜里4點沒有叫醒客人，客人沒趕上飛機，沒趕上飛機又誤了一筆大合同。我很吃驚，又覺得她出事好像是不可避免的。

那天出了國子的店，沈小琴哭得好像天塌下來。揪著我的衣服，問我國子為什么不要她的錢。我說他不需要，他是個騙子。她說你才是騙子。她第一次對我出言不遜。她說她從來都是信任我的，因而從開頭就信任國子，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以后交往下去，覺得他確實不錯，年紀(jì)輕輕的就有自己的一家店，又會體貼人。我知道國子的體貼就是說幾句甜言蜜語。我跟她說國子從來就沒喜歡過她。沈小琴的眼睛是紅腫的，臉跟天空一般死灰。她說他說過喜歡我的聲音，我股紅的樣子，他給我看手相，我陪他去打康樂球，我們?nèi)コ砸瓜?，他抱過我親過我。我只能牙痛似的呻吟一聲。她反復(fù)地說他為什么不要我的錢，為什么不要我。突然目標(biāo)又對準(zhǔn)我。她說我明白了，你也喜歡他。天下雨廠。早該下了，已經(jīng)憋了幾天了。沈小琴也不避雨，就那么淋著走了。雨把天地織成一張碩大的網(wǎng)，我就看著這張網(wǎng)吞沒了沈小琴。

我以為沈小琴不會辭職，她是棵草，軟弱無力，隨風(fēng)顛來倒去，做事優(yōu)柔寡斷，總要找人與她做伴，怎么會說走就走?待要找她時，我才發(fā)現(xiàn)無從找起。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甚至不記得她家的電話號碼。問別的同事，她們也茫然。我跑去找國子，盡管我十分不樂意。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和一女子講什么，手意圖在那女的胸前軟著陸。那女的拍掉他的手，一邊笑得花枝亂顫。那唇血一般殘酷的紅。我扭頭走了。

沈小琴沒再出現(xiàn)。像露珠在陽光下蒸發(fā)了，無影無蹤，大家都成福爾摩斯了，找線索，追溯記憶，精明分析，各種說法雜草一般瘋長，把屋子漲大了好幾平方米。后來還是沒有定論。時間長了，了無趣味，最終塵埃落定，沈小琴漸漸被遺忘。我卻沒能忘記。

有時我企圖在街上的人流里遇到她，沒有，連個相像的都沒有。突然，我冒出一個怪念頭，也許沈小琴是不存在的，是個幻影，是無聊時的一個產(chǎn)物。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