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 八
臘八不像臘八的時(shí)候,臘八就來了。
走進(jìn)臘八,就走進(jìn)了年關(guān)。豫東民間的臘八,常常合祭眾神,而最撩人心尖尖的則是,從農(nóng)家門飄出來的一股股臘味兒,臘魚,臘肉,等等,宛如唐詩宋詞里的一個(gè)個(gè)標(biāo)點(diǎn)符號,掛滿了庭院的角角落落。剛踩進(jìn)門,花炮突然遍地開花,小孩捂住耳朵,大人佯裝怒罵,但掩飾不住滿心房的幸福,半上午半下午的,小孩瘋玩也沒有一個(gè)早晚,誰叫今天趕上臘八!
“吃罷臘八飯,就把年來辦?!闭嬲呐D八是從鍋臺邊開始的。尤其臨近晌午,女人一邊收拾著一灶屋的鍋碗瓢盆,一邊連聲嘟嚷男人說,今天臘月初八了,可一年三百六十六天的活兒,都好像積攢到老娘的眼皮底下,干到最后還不是窮到最后?男人的臉皮只微微白了一下,白里還透著紅,紅得好像跟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女人繼續(xù)嘟囔說,人要臉,樹要皮,沒臉沒皮你到底想要啥?叫你打狗,你攆雞,叫你磕頭,你作揖,啥事都不想了,看看人家蔣雙喜隨便到外邊折騰幾下就是錢,可你卻窩在家里百事不成,難道要等到雞扎牙(指長牙——作者注)狗(女勉)蛋,騾子生馬那一天?男人被女人逼急了,方才慢吞吞地說,我聽著哩,聽著哩。女人說,聽聽聽,我看你的臉皮比長城的墻還厚,我都說了千百遍了,你咋恁沒耳性呢?男人干脆停下乎中的活兒,拍拍屁股要走,女人攔住說,真是窮窩囊,好好好,我不說你了。雖然嘴上不說了,可心里的氣全部發(fā)泄到了手上,弄得東西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響,男人聽煩了就走了。女人在后頭喊,要走,就走遠(yuǎn)點(diǎn),永遠(yuǎn)別再進(jìn)這個(gè)家,看家里亂得跟豬窩似的,誰去收拾?
喊聲吸引了正在瘋玩的小孩,進(jìn)屋便問,豬窩咋了?豬窩里照樣可以生出一群小豬娃,小豬娃照樣也過臘八,所以娘你也是豬。女人問,尿罐尿壺,誰說我是豬?小孩說,你剛才說的,咱家像豬窩,那么咱們不是豬是啥?女人的氣噎在喉嚨里,半天不說話,末了搬來一捆干樹根,斧子一扔說,這是你爹沒干完的活兒,接著干吧,,干到一半,小孩鼻子尖,老遠(yuǎn)就聞見了鄰人的飯香,香味勾人,手腳不知不覺慢了許多,女人說,那香是粥香,家家都做,你倆別急,老娘這就做。尿罐問,娘,你聞聞人家的臘八粥味兒,是不是咸的?尿壺反駁道,不對不對,那味一定是甜的。女人用筷子狠狠敲著鍋蓋子說,不管是成的甜的,我都聞不見,咱仨又沒有在現(xiàn)場品嘗?好了,粥味還按去年的老習(xí)慣,咸!
女人手腳麻利,下鍋時(shí)全由著自己的個(gè)性習(xí)慣。待添了半鍋水后,女人開始淘淘大米,淘淘小米,抓把玉米糝兒,舀瓢黃綠豆兒,擇幾根蔥兒,剮幾塊姜兒,薄幾棵蒜苗兒,檢幾筐菠菜葉兒,然后蘿卜白菜,細(xì)粉海帶,油鹽醬醋,紛紛上陣。約模數(shù)十分鐘,鍋內(nèi)咕咕嘟嘟直響,鍋蓋上空亂冒白煙兒,女人耳貼鍋臺,聽之再三,說,好像才七成熟,再滾滾!蔣尿罐用燒火棍敲著鍋臺門子說,原來你還叫我燒呀?鍋里的水熬干了咋辦?女人說,李白同志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臘八粥越熬越出味兒。過了一會,鍋里熬得實(shí)在沒了動靜,小孩撅著小嘴說,還熬不熬?女人說,再添兩把火吧。小孩氣得“騰”一下站起來,扔了火棍,雙雙往外走。女人頗為僥幸地說,你們不燒鍋我采燒,等會兒掀鍋吃飯時(shí),這鍋的粥熬得可香啊,這鍋邊上的鍋焦兒可黃啊,你倆要是走了,這所有的東西恁可吃不到嘴里啊!尿罐尿壺停了腳步,想了想,又回到鍋臺門口前,奪過女人手里的火棍,繼續(xù)燒鍋。女人自言自語道,我早就說過,無論干啥事兒,都要講究一個(gè)有頭有尾,自始至終,這三十六拜都拜了,哪還在乎什么二十四拜呢?
掀鍋時(shí)刻最熱鬧,大人小孩歡喜得如同過年一樣。女人用大碗,小孩用小碗,三人顯得饑不擇食,三筷頭子下來,碗底已朝天,為求不浪費(fèi),干脆用嘴舔,舔了一遍,再盛一碗,盡管粥里沒有放肉,但比起平日清湯寡水慣了的人來說,比吃肉還要香上百倍。吃了兩碗半,鍋里還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東西,女人說,都別吃了,尿罐你快去把你爹找回來吃飯,尿壺你留下來洗筷子刷碗。小孩各自拿胳膊擦擦嘴,然后貪婪地回味幾下,還嫌不過癮,無奈女人軍令如山倒,小孩必須絕對服從。但服從歸服從,小孩干活還是不分工,一塊洗刷,一決找爹,急得女人直罵,尿罐尿壺你倆的脾氣就是“肉”(指動作大慢——作者注),這一點(diǎn)真仿你爹!
出了門,很隨便,小孩點(diǎn)香放炮,邊玩邊找,找了大半下午,才找到村西的蔣雙喜家。蔣雙喜昨天剛從云南賣毛筆回來,賺了幾百灰錢,正同男人喝著閑酒,大聲劃拳,菜早涼透,醉有七八。蔣尿罐說,爹,我娘叫你回家吃飯,你回去不回去?男人假裝沒聽見。蔣雙喜卻答道,啥呀,你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蔣尿壺說,我爹要是大郎豬(指公豬——作者注),你是大郎豬嗎?這一次,蔣雙喜的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難看,男人也氣得暴跳如雷,掂了板凳,攆著就打。頓時(shí)攆的攆,躲的躲,醉漢攆得滑稽可笑,小孩躲得機(jī)智巧妙,慌亂中,蔣雙喜逮住了剛進(jìn)屋端菜的寶貝兒子蔣娃蛋,伙同男人將其摁倒,乒乒乓乓,一通亂打,直到小孩哭爹喊娘才鳴金收兵。緊接下來,蔣雙喜從西屋旮旯里搬出一壇酒,高梁自釀,泥封三年,兩人開懷暢飲,飲到不能再飲的時(shí)候,雙雙贊道,日他娘的,好酒哇!而后,醉漢好像傻子一般,不知所以,倒頭便睡。
見大人死死醉去,八歲的蔣娃蛋拤著蔣雙喜,拖到大床邊,然后用繩將醉漢拴到床腿上,抓起一根掃帚把就打,嘴里罵的只有三句話:蔣雙喜你個(gè)龜刊、現(xiàn)在咋不行了?蔣雙喜你別喝了一點(diǎn)貓尿就不知道王二哥貴姓?蔣雙喜我叫你喝了酒還打我和我娘不打?……問是瞎問,打是瞎打,醉漢壓根兒不知道疼,好像死豬似的,任你發(fā)泄,尿罐尿壺也學(xué)著打,只不過打的是男人,乎下只用了一半的勁兒,小孩打了一陣子,就笑,笑了一陣子,就打,等到笑夠打夠,干脆抬了男人的四腳,從村西到村東,渾身冒汗,走走停停。最后,小孩終于將死豬般的男人抬到自家門口,“撲哧”一笑,相視嘆道,咱爹真“沉”(指重——作者注)啊!
女人看到男人的熊樣兒,見怪不怪,倒是很關(guān)心男人醉酒的整個(gè)經(jīng)過,尤其是小孩們的實(shí)況轉(zhuǎn)播。小孩說,蔣雙喜打他兒子了,他兒子蔣娃蛋反過來又打他爹,正好兩夠本!女人笑著說,老子打兒子天經(jīng)地義,可兒子打老子就不行。小孩問,咋不行呀?女人說,你們倆想想,你爹不管咋說把你養(yǎng)活這么大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總不會恩將仇報(bào)吧?小孩似懂非懂,并且飛快地跑進(jìn)灶屋,給男人燒了一瓶開水,意思是報(bào)恩了。小孩說,這次我們就放過爹一碼,倘若還有下次,我們一定會新賬老賬一決算!
就這樣,一家三口圍繞男人喝酒的話題討論很久,后來吃飯睡覺,吹燈上床。在這中間,男人嘔吐了幾次,小花貓叫了幾次,然而后來再也沒有叫過,可能是誤食了男人酒后的穢物,穢物里含有蔣雙喜家自釀的高梁酒,也醉了。后來的后來,蔣尿罐說起了夢話,他說娘啊,你別吵我爹了好不好?要不是今天你吵他,他咋會到蔣雙喜家喝悶酒呢?你明天要是還吵他,我和蔣尿壺也把你拴到床腿上,像蔣娃蛋打他爹一樣打你!
天地醉了,夜也醉了,好像小孩一樣,響起輕微的翕動聲,說著許多夢話……
臘月二十三
農(nóng)家人慌年,慌在臘月二十三,人人趕早集,家家買“老灶爺像”,早去早回,不慌不忙,趕到晌午,集還未散。老年人亂感慨,過年的日子短得就像一張老叫驢臉(指公驢——作者泣),一蹦子(方言,指跑上一段路——作者注)就能跑到頭了,都慌啥慌?小孩嚴(yán)重抗議說,過一年長一歲,你們怕死我可不怕死,要知道,我們想過年已想了三百五十八天!
二十三“祭灶”,“祭”就是“敬”,敬神有神在,神在我心中;“灶”就是“老灶爺”,一年四季貼在灶屋的鍋臺上方,是“老天爺”派往下界的“灶君”,常?!岸杖?,初一五更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男人從八里之外的范集集上買了像,再把像貼在老地方,各在像的左右插香點(diǎn)香,然后率眾磕了三個(gè)頭,方才如釋重負(fù)。女人說,孩他爹你咋坐那兒了?去去去,桌呀柜呀的都該擦擦了,堂屋灶屋都該美容了,煙筒該清了,柴禾該劈了,麥該淘了,面該磨了,缸該搬了,茓該挪了,就知道跟蔣雙喜臘八喝酒怪得發(fā),可得發(fā)以后照樣還得過你的鱉日子不是?女人還說,我先到灶屋和紅薯面,蘸麻糖兒,炸麻葉子,炒炒面,如果這些活兒不夠你干的,你再到東邊雜房里練練少林拳! 男人惱羞成怒,憋紅臉罵道,你要是嫌嘴癢,就到南墻根子上頭操操(指來回摩擦——作者注),實(shí)話跟你說,這些活兒我三天也干不完!
干不完也得干,他不干才稀罕呢。男人脫去外衣,赤膊挽袖,系上長竹竿,加長掃帚把,小孩打下手(指幫手——作者注),聽從男人指揮,灶屋堂屋,逐間美容。屋子有五六間,掛滿了灰不揪,將滴未滴,將落未落,一帚下去,遍地烏云,二帚下去,云卷頭頂,三帚下去,爺仨都變成了非洲的黑人。見男人還想掃,小孩搶了掃帚說,別掃了別掃了,嗆死我咋辦?男人說,恁先別急,還有這最后半間屋,咱們再憋五分鐘的氣。掃畢,爺仨憋氣出屋,以嘴代鼻,連呼歇帶喘,女人看得笑彎了腰,半天才說,我還以為這是哪國的貴賓?原來是三個(gè)黑人訪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男人說,我們就是再黑,還是咱蔣寨村的人,不像你,是外來的。尿罐說,我們?nèi)绻兂上奶炖锏暮谏n蠅,你還熱烈歡迎不?尿壺說,假如我們真變成了蒼蠅,她不歡迎也得歡迎。女人笑著狡辯說,變蒼蠅多臭啊!要變就成三只小蜜蜂,采花粉、釀新蜜最光榮。
相比之下,女人的活兒最輕最閑,燒鍋蒸紅薯,剝薯皮和面,和了又和,搟了又搟,搟成十幾個(gè)大大的荷葉兒,搭繩晾曬,曬到半干,收屋攤案板,勻勻的,圓圓的,緊刀口,慢功夫,橫七豎八,長短有度??v觀其氣勢,或大或小,或稀或稠,大得比大海還大,小得比針尖還小,稀得比胡子還稀,稠得比樹葉還稠,片刻間,準(zhǔn)麻葉子好像落葉般堆滿了案板。女人更加得意了,燒響油鍋,下了麻葉子,一鍋一鍋,炸個(gè)沒完沒了。等麻葉子稍稍晾上三四分鐘,仔細(xì)品嘗,那滋味滿嘴是麻,滿嘴是酥,滿嘴是香,滿嘴是甜。接著,女人另鍋熱炒生面粉,紋火侍候,待生面粉炒熟后,香味從天而降,不缺不過,不胡不焦,正是時(shí)候。女人端了紅盆,放了滾水,化了麻糖,撒了芝麻,摻上抄面細(xì)細(xì)地和呀和,和上九九八十一遍,抓起糖餅子撂在案板上,搟薄,切長,擰花,摁扁,足足蘸了一大簸箕麻糖。見此情形,男人學(xué)小孩,小孩學(xué)惡狼,三口兩口,吃得慌張,左顧右盼,連掖帶藏,未了,麻糖只剩下半簸箕。女人說,你們都別吃了,留著過年走親戚時(shí)回禮,吃完了上哪弄呢?男人說,不叫吃就不吃,誰稀罕噯。尿罐尿壺走,陜點(diǎn),咱爺仨上堂屋貼年畫、桂中堂!
來年是閏年,年是豐收年,午畫、中堂更傳統(tǒng),加到一塊,一共三塊八毛錢。爺仨和了糨子,拿了錘子,搬了板凳,踩了條幾(指長條供桌——作者注),撕了舊畫,掃了灰墻,墻上釘子,掛上中堂,中堂是《壽星獻(xiàn)桃圖》。但觀其圖,青青草地上,老壽星左手拄杖,杖梢掛一酒葫蘆,右手獻(xiàn)桃,桃是五月仙,春風(fēng)滿面。老壽星的背后呢,群山滴翠,百花嬌妍,紅日東升,白鶴翩飛,鹿吻小溪,霧壓青松。中堂另配二聯(lián),上聯(lián)是“神州大地普天同慶”,下聯(lián)是“江山萬里處處逢春”。年畫有四張,貼在中堂左右,一張是《三英戰(zhàn)呂布》,一張是《鐵道游擊隊(duì)》,一張是《黛玉葬花》,一張是《摩登女郎》。最后,墻邊邊上還有兩處空白,大人說,正好還有空,這里就專貼你倆今年剛得的“獎(jiǎng)狀”。結(jié)果,小學(xué)三年級的蔣尿罐兩張,二年級的蔣尿壺一張。
干完這一切,已經(jīng)一點(diǎn)多,女人這才慌著做飯。正在這時(shí),蔣娃蛋來叫,說他爹叫男人喝酒呢。女人說,孩他爹咱不去,就是“茅臺”也不去㈠、孩說,啥“茅臺”呀?是貓尿。男人的嘴張了幾張,終未說出來。蔣娃蛋走后,女人一時(shí)忘掉了男人剛才的種種勞功與辛苦,開始盡情數(shù)落男人說,你是豬改不了打膩、狗改不了吃屎啊。你知不知道,臘八那天,你喝得跟傻屈似的,是誰把你抬回家的?你知道你兒子想怎么怎么你嗎?男人的嘴憋得死死的,似聽非聽的樣子。女人說,實(shí)話對你說吧,那天就是剛才那小子打了蔣雙喜,他還把他自己的親爹拴到床腿上打呢。你知道咋回事嗎?你想想,到底丟人不丟人?男人“噢”了幾聲,除了驚奇之外、其它什么表情都沒有。然后,女人繼續(xù)重播男人的臘八醉酒,小孩也時(shí)不時(shí)地進(jìn)行插播,不過不是廣告,而是故事的具體細(xì)節(jié),男人越聽越氣,越氣越惱,然而理屈詞窮,除了惱還是惱。女人不依不饒,說出來的話好像一把鹽,全部撒在男人的傷口上。撒到得意處,女人踱到屋外繼續(xù)撒,不料飛來一只鳥兒,從天上屙下來一脬屎,熱烘烘的,全部屙到女人的頭上。男人“撲哧”一下笑了,在心中暗謝那鳥兒替自己報(bào)了仇。女人邊擦邊罵,這是哪兒來的野鳥,屙的屎咋恁臭?小孩說,恐怕它的屎還很熱吧?我看至少也有三十六點(diǎn)五度。女人說,混賬東西,有你們這樣說恁娘的嗎?
雨過天晴,晴到天黑。突然有人敲門大喊,蔣尿罐家,送信的給你們送信來了!女人應(yīng)聲出門,身后還跟著兩個(gè)小尾巴。到了胡同口,送信的問,有章嗎?女人答,有,寄的是啥東西呀?送信的說,錢,四十塊。女人問,從哪兒寄的?送信的說,甘肅省。女人收了章,領(lǐng)了錢,非常激動,逢人便說,尿罐尿壺他大姨從甘肅寄壓歲錢來了,尿罐尿壺他大姨從甘肅寄壓歲錢來了,尿罐尿壺他大姨從甘肅寄壓歲錢來了。尿罐姊們四個(gè),上面兩個(gè)姐姐,下面一個(gè)弟弟,每年每年,甘肅她姨都會準(zhǔn)時(shí)寄來四十塊錢,一人十塊,算是壓歲錢。回到家里,女人把四十塊錢數(shù)了又?jǐn)?shù),捂了又梧,裝了又裝,看了又看,最后狠狠抽出一張遞給男人說,孩他爹,反正也該過年了,你去到蔣橋集上割二斤半豬肉,讓孩子們解解饞!話音來落地,小孩樂翻天,大叫,娘萬歲。女人說,我不是萬歲,你們大姨才是萬歲呢沒有她從甘肅寄來的錢,咋能給你們壓歲你們連空氣都吃不上!
買回了肉,女人拿眼睛問問男人,男人拿眼睛問問小孩,小孩再拿眼睛問問女人,意思是怎么個(gè)吃法,是切是剁?是燉是炒?是煸是腌?是煮是熬(指水煮——作者注)?關(guān)鍵時(shí)刻,還是男人拿了意見,炒。一束刀口松,二來解饞快,三來肉質(zhì)鮮,四來能管飽。炒肉并不難,做法老一套,是肉最好肥,出香又出塊,塊要大塊,臉(指大塊肥肉——作者注)要大臉,小鍋旺火,隨便一不拉(指用鍋鏟子來回在鍋里翻動——作者注),肉就炒好了。吃飯的時(shí)候,飯桌前邊空出了兩把椅子,飯桌上的多出了兩套碗筷,大人清清嗓子說,今天“祭灶”,也算是咱老百姓的小節(jié)氣,我們特意請甘肅恁大姨、姨夫來咱們家過年,嘗一嘗咱們家的肉。尿罐尿壺他大姨、他姨夫,請你們在遙遠(yuǎn)的甘肅省先動筷吧,趁熱叼吧,吃吧,別等涼了……
這頓飯,大人吃得心里很沉重,小孩吃得心里很可笑,可笑他(她)大姨、姨夫的筷子咋恁長,能伸出幾千里地遠(yuǎn)。由于吃得慌張,大姐蔣秀梅嗆得亂打飽咯兒,二姐蔣喜梅撐得亂放臭屁兒,一家人說說笑笑,三四碗肉已經(jīng)所剩無幾。
臘月二十七
女人正在灶屋瞎忙碌,門“哐啷”一下開了,小孩快步闖了進(jìn)來。女人問,蔣尿壺你想干啥?小孩喘著粗氣說,不干啥,就是想叫你和面蒸年饃!
說歸說,做歸做。男人循了聲音走進(jìn)屋來,說,就知道吃年饃,你也不想想恁娘和面有沒有勁兒?年年都是“大懶使小懶,大哥使二哥”,苦了我!說苦也認(rèn)苦,說做這就做,接下來,女人端瓢挖面,男人挽袖抬盆,挖了幾個(gè)來回,男人盯著盆中的一座小雪山說,夠了,夠了,剩下的活兒全部交給我干。待兩瓢溫水流進(jìn)小雪山之后,男人深吸一口氣,十指入面,雪崩山倒,泥沙俱下,左挖洞,右開山,下清淤,上搶險(xiǎn),十根鐵柱抖三抖,頓時(shí)天塌地陷,海底撈月不是月,卻是無數(shù)顆帶尾巴的哈雷彗星,沒有目標(biāo),互相碰撞。男人說,尿壺你看我像不像一個(gè)玉皇大帝,想造啥星星就有啥星星?小孩說,吹牛厭,你造一個(gè)地球給我看看?男人說,這招容易,你先等著!少頃,男人果真兩手彈成一個(gè)橢圓形的星球,質(zhì)地很軟,一戳一個(gè)窩,造型隨意,經(jīng)過手的智慧的加工,逼真得好像地球的多個(gè)側(cè)面。男人說,這就是你要的地球,小孩說,咋恁不像?反像一個(gè)夸張的雞蛋!男人說,尿壺你知道不知道,要想把蛋變成雞,大概需要幾個(gè)世紀(jì)?小孩說,如果用老母雞,起碼也需要一萬五千分之一個(gè)世紀(jì)。女人走過來說,不是什么蛋變雞的問題,應(yīng)該是面變饃,只要面發(fā)酵得快,我只用半天時(shí)間!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女人添水燒鍋,然后端盆著鍋,水有五成開,上面再蓋上“鍋拍子”(指民間用秫秸莛兒編織而成的一種鍋蓋子——作者注),并且放它半天假,一直這么恒溫發(fā)酵。下午三點(diǎn),半天假期一到,女人掀開鍋拍子,掃凈案板,撒上面醭兒,大手抓面,扶案和面,這揉揉那搓搓,搓成一根手腕粗的長繩兒,隨后乎起刀落,長繩變短,短可成塊,一一錯(cuò)開。然后是二道工序,女人洗了紅棗,切開浸泡,再揉塊成團(tuán),揉起紅棗,揉成半圓,反扣在案板上,噫,準(zhǔn)年饃就咸了。最后在鍋里加水,加箅子,將準(zhǔn)年饃均勻著鍋,株距行距,不稀不稠,上下兩層,沙場練兵,再蓋上鍋拍子,小火慢攻。
最喜不過掀鍋時(shí)刻,那份清遠(yuǎn)的年饃香味能竄出百米之外,東家一掀鍋,西家一掀鍋,整個(gè)村莊便開始醉了,氤氳在夢幻般的境地之中。男人作為燒鍋人,掀鍋前還能看見女人在屋里笑,后來水蒸氣漫天漫地而來,只能聽見女人的聲音,眼睛純屬多余。男人問,今天年饃蒸得咋樣兒?女人答,不知道,我只能跟著手的感覺走。男人說,那是啥感覺呀?女人說,像剛出生嬰兒的皮膚,暄乎得沒法說。小孩不信這個(gè)邪,執(zhí)意要進(jìn)屋,大人喊,尿罐尿壺趁早別進(jìn)來,今天就是天皇老予來了,也照樣看不見。難道你們是二郎神,長有三只眼?但大人的話狗屁不頂,小孩后來闖將進(jìn)來,后來也漸入佳境,分不清東西南北,你撞我,我撞你,惟有此刻,他們才徹底找到年味,看到年的影子,雖然只有二三十分鐘,但誰都希望成為它的觀眾。大人對小孩說,今天吃一口饃,來年就多享一天福!
當(dāng)然,女人也有另外一手,蒸棗山。在豫東民間,棗山越大,說明家庭越富有,來年莊稼大豐收,棗山越出眾,說明人人都心靈手巧,年年都好。女人用來制作棗山的面,全部是單獨(dú)特制,和了是揉,揉了是搓,搓了是搟,搟了又和,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等到面微硬,筋韌干,然后扯細(xì),揪薄,揉尖,盤花,拼方,卷圓,一個(gè)“年年有余(魚)”,一個(gè)“五谷豐登”,一個(gè)“二龍戲珠”,一個(gè)“龍風(fēng)呈樣”,一個(gè)“八仙過?!保粋€(gè)“美猴摘桃”,一個(gè)“群鳥鬧春”,一個(gè)“百花爭艷”。蒸棗山不如蒸年饃,通常一個(gè)箅于只蒸下一個(gè),一籠子蒸兩個(gè),一個(gè)擺堂屋供桌,一個(gè)擺灶前鍋臺后墻,棗山左右也可擺上牌位、“刀頭”(指民間的豬肉祭品——作者注)、元寶、陰鈔,山前供香,大意是我等子孫過年不能忘“根”,不忘祖先的老家山西省洪桐縣的棗林莊。小孩問,爹,娘,既然棗林莊的棗那么多,你們咋不多給我倆捎回來些?大人說,咱們的祖先移民到河南已經(jīng)幾百年了,我們知道的和你們一樣多!
夜?jié)u漸黑了,小孩鉆進(jìn)熱被窩里,免不了仍想棗林莊的棗,想著想著入了夢鄉(xiāng)。夢里,小孩果然都夢見了自己的老祖先,背了十幾麻袋的紅棗,還香,還脆,還紅,還甜,兩個(gè)人一高興,先后在熱被窩里尿了一脬兒。
大人被尿濕浸醒了,罵了幾聲,也沒人應(yīng),最后不停地小聲嘟囔:“小尿罐,小尿壺,別高興得太早了,明天不耽誤曬你們的世界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