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村子向南望過去,是一片連綿的群山,山口上有一棵駝蒿木樹。佝僂而中空,每年靠半邊的樹皮和樹干維持枝繁葉貌的的面。樹齡不可考,據村里最老的老頭說,他爺爺說他爺爺?shù)臓敔斢浀镁陀羞@棵樹存在。村人叫它為風水樹。從這棵樹南行崎嶇不平的山路約1000米,就是著名的黃河
總該為2005年的春節(jié)留下幾句話。正如搶救文化古跡一樣,即便幾句話,有時也是以記錄和承載一個年代久遠的文化城堡。眨眼十五就到了,有關春節(jié)的文章還在案頭落著一個題目。債主似的,在沉默中給你施加壓力。今年已是第三個年頭在異鄉(xiāng)度春節(jié)了。一種漸行漸遠的春節(jié)情結從離鄉(xiāng)背井的蕓蕓背影一直散落到城市化的匆促歲月里。一縷煙塵似地飄散去,隱約不可尋。用時間的刀鋸攔腰鋸斷的哀愁,又殘雪一般委棄在春天料峭的寒風里了。
今年的春節(jié)又在一個席不暇暖的東南小都市里度過。席不暇暖,就是駐留不到一個整年。所謂東南小都市,實在因為無以名狀。真正的南方人說這里是北方,而真正的北方人說這里是南方。富有個性和文化特色的城市都可以響當當?shù)嘏e出自己的品牌標志,而這里則赧于啟齒。小城市,卻多市內交叉路口,又無配套的立交橋,塞車就成了這個城市的負形象。春節(jié),幾乎搭不到出租車,連天陰雨,雨加雪,冷,在暖氣開足的居室里放任自己與書和網絡相伴作七日的臥游,怕也是最好也最不勞苦的選擇了。
然而,惟一的牽掛是同樣鞭炮聲聲卻聽不見夠不著的遙遠故鄉(xiāng)的春節(jié)。
家鄉(xiāng)的春節(jié)是孩子的天堂,也是大人們的樂園。一大把年紀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終于可以抖落一年來沉積在身心里的負累了。不論皺紋里隱藏多少油膩和黃土,春節(jié)時期總得徹底清洗一番。不像這個小城可以天天24小時洗熱水澡,村人整一年也沒有這種待遇。除了夏季可以到黃河里泡一泡外,甭說洗澡,連洗臉也不可能天天進行,忙碌得沒有工夫,從山崖畔溝底里挑來的水也舍不得。村人臉糙,讓漫天黃土拍打后,早已習慣了塵土的氣息和脾性。你就是一笸黃土——生,活動在山角旮旯;死,安置在黃土層里。洗臉成了習慣叫舒服,洗臉偶爾一次,皮膚緊崩,叫難受。一個月或兩個月洗一次臉的老農,不叫什么新奇。但春節(jié),一歲一枯榮的當頭,老農們得徹底洗一次臉了。一盆一盆的黃泥水,是脫下歲月皮膚的明證,倒進黃河里,涇渭不分明。臘月23之前,打掃房間,是年度性的全村大動員。家家住窯洞,戶戶要糊窗。首先,把窯洞門窗上發(fā)黑發(fā)灰的紙撕掉,撕得干干凈凈,一片不剩。然后,把家里自制的糨糊,刷在窗格子上,剛從市面上買來的新的白白亮亮的糊窗紙小心翼翼地粘貼上去。然后,用棉花球縛結在細長的秸桿上,蘸以菜油,將窗紙“油”一遍,既可防蜂蟲叮咬,又使得新打掃的屋子更加窗口明幾凈。當然,油窗口之前留下幾格子空白,貼紅、黃、粉、綠各色圖案的窗花。
春節(jié)是忙碌的。忙碌的主題就一個字:吃。殺豬宰羊自不用說,還得烹制幾只家養(yǎng)的土雞。因地面上少河缺水,魚和鴨不在家鄉(xiāng)的食譜里。紅棗和黃米做的黃米饃饃,甜軟可口;軟糜子碾制的油糕,耐嚼有味;自制鹵水豆腐,尤其熱氣騰騰剛出籠的熱豆腐,拌以蒜汁醬醋,很賺人口水;還有黃綠豆芽,用黃米和一種叫“粕”做的酒,俗稱黃灑,都是自制。對此村人不說經濟條件不寬裕,只說自家做的東西吃起來香。但在這個東南小都市,什么也不用自己做的,農貿市場和各大超市早已為你準備好了一切成品、半成品和原料。更有春節(jié)不動煙火的,把七日的飲食一股腦交給大餐館。我付錢,你做飯。沒有了集體參與制作營造的春節(jié),微縮到“盒飯”一樣便當?shù)拇汗?jié),春節(jié)的意義消解到一年里普通日月的生活水準和文化訴求。城市化,就是把農耕文化鯨吞蠶食的一個并不漫長的過程。
春節(jié),在季節(jié)的分水嶺上,村人們得恩怨分明地辭舊迎新。想想一年里,欠了誰家的化肥、豬肉或粉條錢,掐指一算,合計個數(shù)字,趕在年三十之前付清。拖著油乎膻膻的老皮襖,屐踏著一雙老棉鞋,在白雪皚皚的鄉(xiāng)間小路里穿行。到了東家,消了債務,抽一鍋老旱煙,笑咪咪起身,再到西家拉幾句家常,付訖帳務。還完債務的心里是輕松的。寒風撲面吹來,溫柔得像陽春三月。無債一身輕的腳步,比發(fā)了財還來得自在??傆行┬略~適時填充進的信天游隨口哼唱出,連老槐樹上的麻雀也歡快地撲騰著翅膀。回到家里,孩子們早已把院子打掃的干干凈凈。一種新的氣象,從夕陽依然溫煦的余輝里,照在窗紙一新的門窗上、五色的對聯(lián)和窗花上。婆娘是家庭的發(fā)電機。男人們和孩子們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需要照顧的孩子。她是冬天溫暖的源泉,是春節(jié)里操持家務的總指揮,是炊煙的點燃者,是男人踏踏實實終老在這塊土地上的惟一理由。
鞭炮,這個一點就爆的壞脾氣小精靈。孩子大人都喜歡得不得了。抓住一串鞭炮的時候,大人變成了小孩,小孩變成更加頑劣的小孩。為了誰放炮,誰放花,兒子老子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只有在婆娘的嗔斥下,老子才怯了聲,作出大人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的高姿態(tài)汁步。鞭炮的響法可多了。飯前響,飯后響,關門前響,開門后也要響。年三十到十五,噼里啪啦,脆脆的鞭炮的聲音,在遼闊的黃土高原上,響得親切,響得空曠,響得遼遠。那鞭炮的聲音,是鄉(xiāng)村里最動人的聲音,像小雞雛從蛋殼里蹦出來時蛋殼的破裂聲,像春天里冰河溶化時冰塊的炸裂聲,鞭炮的聲音,是春天的聲音,一秒鐘前還是舊歲的月亮,一秒鐘后就是新年的太陽了。
然而,在這個遠離家鄉(xiāng)的東南小都市里,一切則不國。
鞭炮里,不僅沒有親切的感覺,簡直是一種折磨。被時尚和節(jié)奏壓抑得有些變形的城市人,也不管什么禁放煙花爆竹的政令,一買不是十個八個的一響了事,而是一買一大盤子,鍋蓋篦子一般大以示反抗,更有從七樓的頂端,蟒蛇似的忽悠悠掉下來,一點燃,就爆爆爆爆爆爆爆爆地一口氣猛叫,天崩地裂,地動山搖。你家放大盤,我家還放更大的盤子,一時間,萬家燈火萬家叫,萬家齊放盤子炮,霹靂啪啦霹靂啪啦霹靂啪啦,鼓膜像電激了般震動,這是過春節(jié)呀,還是伊拉克遭遇了美國軍隊的空襲啦?年三十的深夜和春節(jié)的凌晨,幾輪子的“空襲”將春天的寧靜之夜,炸成—個個殘肢斷臂的夢魘。清晨起來,小區(qū)的走廊里堆滿了紛亂的炮皮,厚厚的紅色紙屑,將雪積的道路落成“秋天的林蔭道”。落葉紛紛下。硫磺味濃郁彌漫的“落葉”繽紛路,延伸到遠遠的馬路邊。
三年了。沒有回去的故鄉(xiāng)。只有在記憶里一遍遍溫習年的味道和氣氛。春節(jié)的餃子是新年最可口的吃食,也是輕松一天天,忙碌一年年里最新鮮最可愛的能量補充物。母親給餃子里事先包進七八個一角或五角面值的硬幣。摸獎似的,看誰先吃到或吃得硬幣個數(shù)最多,誰一年里就不缺錢花。吃了半天吃不出一個硬幣來的老幺,就不高興了,自認委屈而欲哭的小嘴早已撅起,大人覺察到后,趕緊把筷子扎住“有獎”的餃子送過去,說:吃吧,媽媽送你一個。吃吧,爸爸也給你一個。一口咬開,硬硬的,就大喜過望,破涕為笑了。
春節(jié),這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最具有凝聚力的親人團圓的節(jié)日,在孩子的漸漸長大,遠離故土的悵憫回首里,散淡了,失落了。我可以收到家鄉(xiāng)寄來的小米和紅棗,但永遠無法收到家鄉(xiāng)的春節(jié)了。在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洋節(jié)大行華土的時候,我們一邊在不倫不類的笨拙模仿里邯鄲學步,一邊焦灼體驗節(jié)奏和燈紅酒綠氣息的擠壓。面對新世紀新一輪的西風東漸,我們需要小心翼翼拾起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傳統(tǒng)呢?
學著一路活過來,學著即使在異鄉(xiāng)過春節(jié)也不再流眼淚,這就叫成長。故鄉(xiāng)的陽光有能力把厚厚的積雪在新年走親串友的日子里春光明媚地消融,并且?guī)Ыo大人孩子無限消融的快樂,冬小麥快速泛青的山梁,升騰著薄云似的嵐氣。而異鄉(xiāng)的寒風只能把一層馬路邊上的薄雪吃力地吹干,再拋以瑟縮的一眼,就追趕“八僂的2路公共汽車”去了。
責任編輯 賀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