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再是隨意亂說酒后狂語的年齡。

兒時，你抓起又放飛的那種漂亮的紅蜻蜒，也已遠(yuǎn)遠(yuǎn)地離你而去。

不復(fù)以對日出的驚奇，注視落霞映亮著的大地。戴上淡墨的老花鏡看世界，一切都如此美麗!那是自己在欺騙著自己。

那一場雨下得好長好長。你，一于拉扯著女兒，一手撐著秋雨中的花折傘。似乎，稍一松手，你，或者那把傘，就會消失在迷（氵蒙）的風(fēng)雨中。

朦朧的視野中，有一棵老槐樹，在地平線上堅定地挺立著。驀然回首的剎那，你的背影，已經(jīng)很淡，很遠(yuǎn)，淡遠(yuǎn)如天邊彎彎的山脊。這一切都是往事了——只因，常常出現(xiàn)在五十歲的瞳仁，便成了五十歲的畫頁卷面上的襯景。

二

一切生命似乎照常進(jìn)行。

臘梅不再素描，千盅綠叫都在收集陽光，為冬日的冷艷攢足力量，土壤發(fā)出熱烘烘的氣息，沿盤虬的老藤，竄上葡萄架，琳琳瑯瑯的綠珠串，墜在纖秀彎曲的耳垂上。枇杷即將黃熟。

五十歲的天空是蔚藍(lán)色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透明：山川，河流道路朝霞，夕陽，草地，樺林，歷歷的家舍，孤孤的祖墳……而此刻，你站在城市中心的立交橋上，車在你的腳板下如川地流淌。你心里明白，自己已不再有此速度了。也許，不會那么不服氣……過去，你的百米速度普羅米修斯經(jīng)是11秒兒，以前，也搏擊過長江浪淮河水。

似乎一切都想重新開始。

不愿停止思維的大腦，手中點(diǎn)敲的鍵盤并不比少壯們慢得太多。執(zhí)著者的探詢目光，你緊了緊屬于自己時間發(fā)條……臘月，水瘦山寒，什么都被凍住了，只有思想是凍不住的。在窗口看銀白的世界，曾經(jīng)是多少人的浪濁冥想!從夢想朝發(fā)于蒼梧傍晚便飛達(dá)泰山的屈原，到終生陶冶浩然之氣、至大志剛的孔子；從潛探宇宙萬物奧秘、無為而治的老子；從夢為鯤鵬扶搖而上九萬里，絕云氣青天的莊子，到崇尚乞力馬扎羅冰峰的海明威……人類思想文化先行者的冥想境界，在歷世都是鼓角撼天地，旌旗抓萬夫，就像眼前這萬重山的襟懷般壯懷激烈。

三

畏懼靜止，猶如畏懼死亡。

渴望意味著不安與動蕩。

五十歲，不知道以什么來概括你。依然想在浩浩的大海中顛簸風(fēng)雨，似乎又想回到岸上的平穩(wěn)與溫馨。

因此，每一次的解纜，都帶著那么多的希冀與繾綣；每一次落帆，都伴隨著遺憾與嘆息!

哦，從骨子里，你依然迷戀著海。

品味著搏擊一場風(fēng)浪后的平和。回想著繞過暗礁時的驚悸與欣喜。

貝殼、珊瑚、珍珠，都如夾道的彩旗，紛紛搖曳，迎面而來，又漸漸地、一步一步地從背后逝去。

你只需記起，這一過程，這一經(jīng)歷。

海角那一輪渾圓的落日，以不變的距離，以不變的耐心和希冀，晶亮晶亮地注視著你。

四

幻夢少了，理想主義的色彩淡了。然而，你應(yīng)堅決相信這個世界的趨向是會前進(jìn)的。它前進(jìn)的路程雖然曲折，有時或局部還會倒退，但整個人類歷史社會總是從不合理走向合理、文明與進(jìn)步。

大凡這個年齡的人就是靠這一信念活下來的。

臺灣女作家張曉風(fēng)在其丈夫打趣地問她“你是不是女人四十一枝花時”，答曰，女人四十還做花，也不是含苞盛放的花了，但如果是果呢，倒是一枚透青初熟的果子呢!

這是多么明智從容的心境，她不去苦苦思念挽留那青春花季，而是一轉(zhuǎn)想到一枚美麗的果，一枚春華不可圖及的秋實。

珍惜生活賦于我們的一切吧，人生既是難舍的最后一刻，也是最初的良辰……一切都是大有希望的開始了。以前的煩惱，苦澀，種種大不幸皆可淡去，榮辱皆忘，只要今天是一個明媚的開端。即使“今天”天有陰霾，山有寒色，也大可不必急躁晦氣，因為今天才僅僅是此后人生的第一天，這才是一種真人生。大人生的心境。

五

然而，淡泊了名利，并不等于碌碌無為地混著剩下的日子，相反更加追求生活的質(zhì)量。樂山喜水不僅能使靈魂得到片刻的歇息，而且能給靈魂注入堅韌執(zhí)著的精神力量，給靈魂插上奮飛的翅膀。

看完了大川名山，便懂得了如何愛自己，如何愛別人。生命在高原結(jié)成聯(lián)盟，共同抵御著大自然的災(zāi)害。寂寞的路途上，遇到相識或不認(rèn)識的人，都會互相打個招呼。你會懂得什么是坦誠。一切的一切都赤裸裸地袒露在你的眼前，天、地、云、風(fēng)、雪、花草、樹木、碧湖、青山……還有最易藏匿的靈魂，在這里都暴曬在陽光之下。大凡方外高人無不虛懷若谷心靜如水，遍踏世間不平路似風(fēng)行水上，顯種種法身，作種種言說，一心要還平生愿。

然抵虛靜之境有如登蜀道之難，庸常如我能庶幾近之也是有福的，一個人心靈的寧靜，不是因為他對世界的茫然無知，而是因為他已洞燭世事了悟死生。顯然虛靜之路仿佛菩提路，沒有盡頭。

六

五十歲，那條路已走了一串彎彎曲曲。

看太陽跋涉得很痛苦。五十歲呵，在隆冬想到五歲時父親的胸膛很溫?zé)岫薇簧习籽┌}皚；想起了三歲那年在母親懷里吃奶的情形。

有些難言的激動，歲月的門檻怎么邁進(jìn)去只有一瞬呢……

在大街上行走，看見孩子們蹦蹦跳跳時的心情陰雨紛紛。有時不禁追悔、遺憾起來，這種自憐自愛的想法是不是過于荒唐和嫉妒?不要秋雨不要愁眉不要喧囂不要惆悵?

夕煙的縷縷長線，釣回了童年時陽光的明媚，小溪透明的無垠；那頭發(fā)那么黑，那么長，那么密；熟透了奶奶嘮嘮叨叨的故事，爺爺那根嗆人的煙袋，老爸的那暴躁脾氣和他老年的慈祥笑聲。

人至茲年，生命成熟了老道了，惟有這樣的生命最耀眼最燦爛，像九月墜枝的紅棗，像十月盡染的楓葉，看俗人忙碌安身立命，糾纏于勾心斗角，那是如此生動、如此酣暢、如此深刻。而我無憂無慮，只剩下一段碧綠色的生命旅程。

五十歲，不必為拿文憑為改變命運(yùn)拼命讀書；不再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大學(xué)課堂聽小老師講卡夫卡，那一次因答不上問題臉紅了三四天；何必日日夜夜關(guān)在屋里讀屈原讀但丁讀雪萊讀魯迅讀李白；讀了十七年書怎么越發(fā)感到煩惱不安呢?

五十歲呵，為了不朽，花兩萬多塊出版沒人要的文集；五十歲，時時為才華橫溢而又不幸的文友痛哭流涕；五十歲呵，喝多了酒抱著電線桿大聲說，我對不起你；總記得遠(yuǎn)方有些什么在等著你，到東海到長城到天山到海南到昆侖到井岡山，走遍天涯無歸途。

五十歲呵五十歲，實實在在的五十歲!痛苦而不朽的五十歲!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