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作家要心腸狠毒,惟其如此,才能讓該死的死,該毀的毀,才能推進情節(jié)的進展,寫出人物的命運(小說作家大都品質(zhì)不好或行為乖張,可說其源有自,鄙人乃其中不太突出的一位,也是最沒出息的一位,即是一個反證。)。散文作家要心地善良,亦惟其如此,才能在庸常的生活:扣剔出偉大的愛,在渾濁的人世中發(fā)現(xiàn)晶瑩的美。兩種制作,即便是同一材質(zhì),也得是兩種手段。作品是作家的心性與題材、體裁的契合,這道理不能說是多么的艱深。
然而,臨到一位具體的作家,一本具體的書,再自負的批評家,也得收回他的武斷。人已的不同,猶如天地的差異。你得小心不能踩了誰的尾巴,還得小心不能損了哪路神魔的香火。謹慎地探求,精密地論證,結(jié)果——有結(jié)果嗎?結(jié)果還是一個難盡人意。所以發(fā)這樣一通感慨,不是因為下面要評的這本書,實在是因為以往心頭的郁結(jié),不能不一吐方快。
作家蘇北,我是認識的。一個厚道而聰穎的安徽青年。我認識他是通過北京的龍冬先生,一個和他年歲相仿的青年作家。兩人都是汪曾祺的極度崇拜者,說起這位當今文壇的隱逸,嘴里似乎都有哈喇子要流出。我對汪先生自然是敬重的,卻說不上多么的尊崇。說到底,汪先生是一個舊文人,他的寫作確如他所言,是“獨特的一份”。那是因為時代已進入現(xiàn)代,而他用的還是六朝筆記小說的筆法,時勢已然流變,我自巋然不動,想不獨特怕也不易。我對他的《沙家濱》里那幾句唱詞的欣賞,遠遠要高于對他所有小說的評價。他是沈從文的學生,別人都以為他是得了沈氏的真?zhèn)?,實則大謬不然。沈從文初到北京,除了一筆好字外,沒有多少文化知識,但他有靈性,但他好學不輟,而且是取法契訶夫、屠格涅夫這樣的近代小說名家,也就是說,他是向往現(xiàn)代且?guī)煼ìF(xiàn)代的。汪曾祺不然,他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時勢已進入現(xiàn)代,起初未必不向往現(xiàn)代,然而,時勢不給他這個方便。蟄伏三十年后,人文俱老,只能拾掇起先前或許不屑的舊行囊,匆匆趲行于這短促的暮途。在他是不得已,或許是不經(jīng)意,也是解放后對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滌蕩與疏離,使之一夜間便暴得大名。本來是不妨一哭的僥幸,卻成了當代不可或缺的異數(shù)。一個是往前走,一個是往后退,其間豈可以道理計。
這樣說,一點也不妨礙蘇北的品格。對一位菜場刮魚鱗的女孩的關愛(《刮魚鱗的小姑娘》),尚且顯示了作家柔情似水的心腸,何況是對這樣一位也還高雅的當代隱逸之士的欽仰?瀆蘇北的散文,由不得我就想起了包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我沒有什么外國文學知識,不過是前些日子剛翻過此書)。蘇北對汪曾棋的欽仰,真的可堪比包斯威爾之于約翰遜了。據(jù)他說,在北京某報供職的四五年間,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去汪家,有時一星期就去了幾次。確也是的,像送稿、裱字畫這樣的瑣事,汪先生也托蘇北去辦。這種近距離的觀察,加上作者暢達的描述,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世俗的,也更其可愛的汪老頭。是實錄,也是創(chuàng)造,注入了自己的情感,調(diào)動了自己的手段。我曾讀過一本汪氏的傳記,一位據(jù)說對他也還稔熟的同鄉(xiāng)寫的,比起蘇北的這些瑣記,只能說那是一個可敬的大作家,而蘇北筆下則是一個可以親近的藹然長者。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本散文集真可說是一部汪曾棋的外傳。這書名就是得之其中一篇寫汪氏的文章的名字。書中有一少半篇幅是寫汪氏的,就是那些不是寫汪氏的,不知怎么一下,也會躥出汪氏的身影。比如《異人異事》中的一節(jié)說到“賣書”,寫著寫著就寫到了汪曾祺。
可貴的不是尊崇,而是有選擇又不避諱。比如“《沙家濱》署名事件”期間,蘇北去了汪家,看到了汪氏氣憤煩躁的一幕:
先生為我沏上茶,兩人剛點上煙“對吹”時,電話鈴響了。電話中,先生沒說幾句,臉就沉了下來,顯得很生氣。先生在電話中大聲說:“他們來頭很簡單,就是沖著我汪曾祺,完全是訛詐!”我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又是為《沙家濱》劇本署名的事。
“我可以向某某同志家屬道歉,但我們這些人精神損失誰來賠!”先生最后說了這么一句撂了電話。坐回沙發(fā),顯然還有些激動。(《亦有蹙眉處》)
如果說這兒還有為汪先生辯白的意思,那么下面這段文字無妨說是揭露了:
孫犁的作品,影響了中國當代一大批作家,其中包括汪曾祺。汪先生成名后說過:外國作家對他影響較大的有阿左林、契訶夫、伍爾夫;古代作家有歸有光;現(xiàn)代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廢名。其實,還應當加上刊、犁、只是汪先生自己名氣也不小了,有點不好意思說。覺得孫犁同志同他年齡差不了多少,說了來“丟份子”。(《寂寞孫犁》)
蘇北已然是一個成熟的散文作家。再說他的語言、取材,已沒什么意義,我注意的是他為文的品格。對于一個成熟的作家。往后成就的大小,決定于他為文的品格,與為人的品格倒沒有多大的聯(lián)系。這山就是為什么好些惡棍登上了文學的峰巔,更多的忠愨之士只能望而興嘆的原因。各有所求,也就各有所歸,文學史畢竟不是忠良傳也不是節(jié)婦錄、為文的品格與為人的品格,有所關聯(lián)而又時常相左。同樣是自信,為人要的是偉岸,為文卻不妨自虐。同樣是謙虛,為人要的是莊重,為文卻不妨輕賤。蘇北是自信的,也是謙虛的,有這樣一句活可以同時說叫這兩種為人的品格:“我寫了十幾年,雖毫無成就,但找對門己的閱讀能力是自信的。”但他在寫文章時,卻能自嘲自諷,自輕自賤。比如這樣一件往事
我上小學二年級時頑皮得不行。一日與一個女同學吵嘴,趁她不備,我猛地揪了一把她的長辮扭頭就跑 這女同學肯定被我這一把扯痛了,回頭死傘追我 我因為長得矮胖,哪里跑得過她那兩條長腿,眼看就要被追上。我就聽后面一位同學大喊:
“褪下褲子!”
我情急之下,撥過頭來,一下將褲子褪到腳踝,絆著兩腿迎面向她跑的方向走來。那女同學見狀,刷的一下臉通紅,雙手掩面扭頭就跑、我哈哈大笑。那個快樂!
這是寫小時候的事。就是寫到長大以后的事,也有這樣的精彩之筆。難得。我就是看了這些文字而喜歡上蘇北的。也正是看了這樣的文字,而認識到他的為文的品格之不俗的。此中道理,或許要稍作闡釋。且讓我蕩開一筆。就在寫此文的前一天,偶翻《尼采詩選》,看到他的一首《我的大門的題詞》。就四句,是這樣的:
我住在我自己的家里,
從未學過任何人的任何樣子
而且——還嘲笑每位
沒有嘲笑過自己的大師。
譯者對“嘲笑過自己”加了個小注:“尼采在自己的著作中常作自我批評和白我嘲笑?!?/p>
這首詩的意思,反過來說就是,任何稱得上大師的人,必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敢于嘲笑自己。若不敢于嘲笑自己,說他是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稱之為大師。幾乎可以說,古今中外的作家,他們的成就不是和他們自命高貴的程度成正比,恰恰是和他們的自嘲自虐的程度成反比。也就是說,越是那些敢于自嘲自虐的作家,他們的成就越大。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郁達夫和徐志摩的成就是無人能及的,究其原委,就是他們懂得自嘲自虐乃是文學寫作的不二律條。
蘇北已有這個苗頭,且正在做著,不管他是無師自通地會了這一手,還是深悟為文之道的開化,這都是他的文章品格中最可貴的一點。
我不想多說了。來日方長,君其勉旃!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