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與仆
唐四爺與康四有些轉彎抹角的親兒,而且是卵蛋子拖地灰時一塊長大的。唐四爺失意那陣子只有康四鞍前馬后地陪著,康四天天編著詞兒唱著廬腔,給唐四爺解乏兒,時候一長,唐四爺也會喊上幾嗓子。雖說康四只是唐府的一個傭人,但康四絕非等閑之輩,而是一個深諳世道,伺候老爺太太們的一把好手。所以在唐四爺執(zhí)掌唐家大院時,就留下康四在身邊做了貼身大管家??邓脑谔扑臓敻弦桓删褪侨辏瑳]有留下半句讓別人說的閑話。
康四無論做什么事,都是不卑不亢的,總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有時竟然也敢與唐四爺理論幾句,唐四爺呢,也有些大將風度,不與康四計較。唐府上的人也因此看康四的臉色行事,康四的臉也就成了唐家大院的一片天。好在這片天,天天都是艷陽天。也就像下人們所說的,該笑的笑,不該樂的卻也樂呵呵的。
唐四爺那會兒已闊得一塌糊涂了,主房九進九出,廂房綿延數(shù)百米,光是康四腰間的鑰匙就有五六斤重。唐府上的大小事兒都由康四作主,唐四爺每天只是看看《四書》、《五經(jīng)》、《論語》之類,最多也就是每年年底問問當年的收成,年初問問當年的打算,但從不看賬目。誰家收多少租子,減多少租子,康四說了算;老爺太太們做壽時該請誰,不該請誰,也是康四說了算。
有時白天康四就陪著唐四爺在唐家大院里轉悠轉悠,康四則保持著兩步遠的距離,貓著腰跟在唐四爺后右側,和唐四爺一樣,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唐四爺什么也不問,而康四卻口若懸河地介紹個不停。有時夜間唐四爺要出來溜達一會,康四則手持燈籠,保持一步遠的距離,哈著腰走在唐四爺前面的左側,很默契地亦步亦趨。當然有時康四也得陪太太到集市上采購些物品,這時康四則從不穿長衫,而是短褲短褂,肩上搭條褡褳,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慢慢地跟在太太的后面。
一日,唐四爺請康四到廳房喝茶。唐四爺說,你現(xiàn)在大權在握,說不定有一天人家也會叫你康四爺哩。坐在下席的康四慢慢地站起身,說,四爺,這種玩笑是開不得的,您是主,我是仆,唐與康形同義不同。唐字下著一個口字,乃聚寶之盆,日進斗金之口啊,康字下著一個水字,是流水之意,一切都會被水沖走。再說了,四爺您有米叫“糖”,小的我有了米叫“糠”,唐康不可同日而語的。一席話說得唐四爺要給賞錢。
康四說,賞錢就免了,四爺您來一段就成。唐四爺還真的喝了口茶,扯開了嗓子:大禹鎖住了無支祁,親外甥也免不了上枷鎖……唐四爺唱的是段廬腔,還真的像那么回事兒,康四則樂滋滋地遞上毛巾,唐四爺接過毛巾在額頭、嘴角沾了沾。這時,康四就領了賞干事去了,唐家大院的天空就會飄蕩著康四的笑聲和不規(guī)則的廬腔。而唐四爺?shù)哪樕?,依然是一抹淡淡的云朵,看不出憂,也看不出喜。
民國十四年初,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的唐四爺,其身價與日俱增,在江淮一帶可是有口皆碑的。那年唐四爺當選國大議員,唐四爺要去南京開會,臨行時唐四爺只與康四打了個招呼,什么也沒有交待。康四呢,也只當唐四爺與太太外出散步去了。不過唐四爺走得很踏實,這主與仆的關系沒得說,一個字兒:鐵。
唐家大院依然是康四說了算,大院里天天都彌漫著一種活生生的氣息??邓霓k任何事都是有條不紊的,因為唐四爺始終捧著一把紫砂壺端坐在他的心坎上,唐四爺在與不在一個樣。
一個月后,唐四爺開會回來了,只是唐四爺?shù)纳眢w不太好,而且每況愈下,那臉像涂了蠟似的發(fā)黃。唐四爺就此睡下了,中醫(yī)西醫(yī)都看過,就是找不出個根兒。
幾個月后,唐四爺已是一把熬完油的燈盞,奄奄一息,本來話語就不多的唐四爺說有很多話說與康四,康四湊近洗耳恭聽。唐四爺說,他沒有去南京開會,而是和太太一起找在外讀書突然私奔的少爺去了??邓恼f,這樣的事怎么不早告訴我呢,怎么能讓四爺您親自去找?那么找到少爺了嗎?唐四爺說,找到了,少爺參加北伐了,死也不會回來了??邓恼f,這少爺也是的,出門怎么也不和老爺太太商議商議呢?唐四爺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張,隨他去吧??邓脑谝慌栽缫褱I流滿面了。
唐四爺還在說,我們主仆三十年,這唐家大院在你的打理下現(xiàn)在有主房99間、附房108間,田地51公頃,山場210公頃,年收租3600石,布莊、煙草和茶行年收入1.5萬銀,三十年來除去開支,現(xiàn)在應該有銀票305萬兩,這該是我掌管唐家大院初的三十倍,是嗎?康四心頭一震,說,是的,現(xiàn)在有銀票305.6萬兩。說完康四從懷中取出賬目要唐四爺過目。唐四爺說,免了,你背我去西廂那間書房。康四立馬來背唐四爺。唐四爺說,有五年沒去那間房了吧?康四說,是的老爺,民國九年,你生日那天,您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一夜。
到了西廂書房,康四放下唐四爺慌著來取鑰匙,但由于鑰匙過多,一時竟找不出哪一把是的,康四接連試了好幾把也沒打開門。唐四爺說,有三把鑰匙屁股帶著黑點,其中黑點最小的那把便是。康四心中又是一震。
進得書房,唐四爺指了指書架上一本《呂氏春秋》說,康四,等我死了,你就打開這本書。說完唐四爺叫康四出去,他一個人要在書房里靜呆一會。
民國十四年冬,唐四爺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駕鶴西去了,走的時刻唐四爺?shù)哪槒臎]有這樣燦爛過。
唐四爺走后第五天,康四來到西廂書房,取出那本《呂氏春秋》,書里面竟然是唐四爺?shù)倪z囑,讀罷遺囑,康四的心頭再次一震。遺囑說,唐家大院的全部財產(chǎn)歸康四所有或由康四處置,惟一的條件是康四必須娶其太太為妻。
成了康四爺?shù)目邓慕K日愁眉不展,他正為誰來任貼身大管家一事著急呢。有人說,成了康四爺?shù)目邓哪樕显僖矝]有露過笑臉,更不要提那廬腔了。
錢接骨
錢接骨也就是近幾年才成為我們五龍山人物的。五龍山雖然是個交通和信息都不夠發(fā)達的地方,但當?shù)氐娘L俗卻有些古怪,你光有錢不行,光有勢也不行。說白了,就要看你在五龍山的人氣指數(shù)了。
錢接骨在五龍山是個用銀子墊床腿的主兒,有人形象地說他那青磚墻經(jīng)常冒油花子。錢接骨是靠著一個祖?zhèn)鞯慕庸敲胤桨l(fā)達的,但是錢接骨在五龍山的地位并沒有因他的錢多而上升,相反背地里罵他的人多著哩。
錢接骨本名錢香久,今年也是七十好幾了,有妻兒、孫男孫女,兩個女兒雖已嫁出,但戶口還綁在錢接骨的簿上不愿遷出,三個兒子也已成家,也都不想分戶。家中共有十三口人,頓頓圍著一口大鍋。錢香久真正遂了他上輩要求他香火長久的愿望。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錢香久也是靠工分吃飯的,那時他家中八張嘴加在一起有瓦盆大,他錢香久窮得也是屁打板凳響,走起路來卵蛋子碰大腿。
忽然有一天錢香久去了一趟縣城,回來后便在門前掛了一塊牌子,曰:祖?zhèn)鹘庸?。不久,錢香久這個名字在五龍山就被人淡忘了,錢接骨成了家喻戶曉的名字。不過也有人不相信,說你錢香久祖上幾代都在五龍山,誰不知道自己的小名呢,懵人算啥子本事?九公不服,我爸也不信。但是那些針對鼻子眼對線的事真的就發(fā)生了,由不得你不信,特別是那些大醫(yī)院治不好的,錢接骨弄幾副藥一敷就好了,讓你不得不翹起拇指。
我爸在五龍山是個犟性子,依然不信錢接骨有本事,說會瞧病的醫(yī)生瞧病尾。更聽不得錢接骨的“花言巧語”、“天花亂墜”。我爸讓我查一查到底歷史上有無姓錢的醫(yī)學家,是不是山東的。我知道錢接骨的祖籍是山東的,黃河決口那年才南遷的。
說來也怪,我還真的查到了一個叫錢乙的醫(yī)學家,而且是山東東平人氏。此人在北宋真宗年代還寫了一本醫(yī)學專著,叫《傷寒指微論》,不過此書失傳了。
我爸這回信了,說很有可能那本《傷寒指微論》被他錢接骨被窩里放屁——獨吞了,這個老頭兒還真能裝蒜,糧食過關那陣子怎么不露兩手暖暖肚皮呢?盡管如此,錢接骨在我爸心中的形象還是高大不起來,這其中的原因我也知道。
那年我爸上山砍柴,不慎摔斷了股骨。我們把他抬到錢接骨那兒,錢接骨讓我們把病人留下,其他的人走。我知道錢接骨的脾氣,他用的是秘方,不準任何人在場,就連他老婆和幾個兒子也不允許在旁邊。我問要多少錢。錢接骨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看著辦吧。我說看著辦是多少?錢接骨說,你認為多就多,你認為少就少。我爸是個急性子,說別磨蹭了,找你娘把箱底里的錢都拿來。因為我爸知道錢接骨的為人,沒有錢就別想讓他下藥。
那時五龍山窮,我們總共湊了三十多塊錢,家里的油罐鹽罐都洗了一遍。錢到時,錢接骨才敷上一副藥。兩天后,錢接骨說錢不夠了。我問還差多少?錢接骨慢騰騰地說,差也不多了。還是我爸性急,說別磨蹭了,叫你娘把那頭豬賣了。一頭豬的錢全交給了錢接骨,錢用完了,我爸也就步行回來了。我娘說,這錢接骨也夠狠的,硬是把我這頭豬給詐去了。我爸說,算便宜了,我才花了三百來塊,那位公費醫(yī)療的公家人,斷骨比我的輕,卻花了四五千元呢。
要說錢接骨的手藝還真的不錯,無論是新創(chuàng),還是舊傷,抑或是醫(yī)院不治的,只要錢接骨一看就藥到骨好了。但村上的人都不推崇錢接骨的醫(yī)德,說錢接骨就是用錢接骨,心忒黑。不論是誰,他都能用針頭來吸你一點兒鐵屑。于是,五龍山就有人要算計錢接骨。
錢接骨上山采藥時,村上就有人在暗地里盯著。但看錢接骨挖的不過是些黃苓、大青葉、二花之類的草藥,村上的人怎么試,也試不出個效果來。后來有病人把錢接骨敷的藥偷一點兒帶回來,仔細分析,依然是些黃柏、魚腥草、金銀花之類的普通消炎藥,仍試不出效果。因此,有人肯定說,這里的確有秘方了。不久,錢接骨就把秘方的熱敷膏藥改成了水劑,每天擦上幾遍也可治愈,這樣就沒有人再打他的主意了。
錢接骨視秘方如命根。這個秘方代代相傳也是有規(guī)矩的,傳男不傳女、有長不傳次,人在方也在、人去方可傳,若無后來人,寧絕也不賣。據(jù)說,錢接骨得傳時,正是他父親咽氣的前一個時辰,他當時只有十來歲,那時小日本炮火緊得很,他把秘方夾在屁股眼里從敵人的防區(qū)跑出來了。解放前夕,錢接骨開始用秘方維護生計,公私合營那會兒,錢接骨無緣無故地瘋了,幾年一過人們就忘記有此秘方了。后來錢接骨的瘋病也好了,并結婚生兒育女了。
錢接骨雖然有錢,但是摳得很。村上的人說,十桿槍也攆不下來一個子兒。前年冬天,錢接骨得了一場大病,也正趕上他七十三歲的“結根頭”。老伴對著他的耳根說,還是快些把秘方傳給大兒吧。錢接骨微微搖了一下頭,老伴知道無門了。這時三個兒子急了,萬一一口氣上不來,那他們兄弟三人事前的約定也就徹底泡湯了。三個兒子曾經(jīng)為這方子就已經(jīng)傷過和氣,現(xiàn)在更是關鍵時刻,三個兒子摩拳擦掌的,大有你死我活之勢。原先三個兒子分別在老頭子面前大獻殷勤,目的是獲取秘方的繼承權,但任憑三個兒子的東西南北風,老頭子依然是我自巋然不動。于是老二和老三就把壓力加到了老大的頭上,說新社會了,有繼承法,我們兄弟一場不容易,丑話說在前頭,你怎樣待我倆初一,我倆就怎樣待你十五。老大也是聰明人,“三三制”的分配方案就暗地出臺了。
錢接骨命大,過了那一劫。三個兒子依然相安無事,但錢接骨看到三個兒子在算計他的秘方了,錢接骨初次感到心寒了。有一天,他對老伴說,這方子就是帶到棺材里去,也不能外傳了,古人說得好,兒孫不如我,留錢有何用?兒孫比我強,留錢又何用?我擔心這個秘方會使他們兄弟仨互相爭吵打斗,甚至會傷及性命。于是老兩口商定,等他們百年之后,連存款和秘方都獻給國家。
那年春上,五龍山流行“燒庫”。燒庫就是用竹子或麻秸桿扎一些房子、家什之類的,然后糊上紙,燃給已故的前輩,目的是讓死者在陰間有房子住、有東西用。這活兒都要請道士來做,一般要三五天,有錢的人家講闊氣,可以做七天或更長一些時間,時間越長越顯下輩孝敬。我記得九公走時,家里人就給他燒了七天的庫,是五龍山最具規(guī)模的。
錢接骨是有錢人家,但錢接骨舍不得花票子,只打算燒三天。錢接骨請的偏偏是讓他接過骨的劉道士,那劉道士接骨期間交給了錢接骨不少的冤枉錢。
三天的活,劉道士帶著兩個徒弟兩天就不緊不慢地干完了。劉道士給錢接骨的先人扎了大彩電、大冰箱、洗衣機、手機、電腦、奔馳車等,還專門糊了小姐、二奶之類,特別是那三上三下的別墅扎得更講究。
第三天開燒,錢接骨家按規(guī)矩要請不少的人,還要來不少的親朋好友。來人無不稱絕,只是那別墅的大門應有一副對子,劉道士只寫了上聯(lián),那下聯(lián)要錢接骨續(xù)上。錢接骨一看上聯(lián),就在心里罵了句,長毛驢子!知道是劉道士存心坑他。這對子一天不對上,那庫就一天不能燒,來的人一天就走不掉,那一天天的花銷……錢接骨暗自叫苦。
那上聯(lián)是:竹扎紙糊,見不得火,經(jīng)不得雨,只有鬼住。來的人都說劉道士的上聯(lián)出得好。錢接骨讀過三年私塾,多少有些底子,但面對這個上聯(lián),依然是一籌莫展。
時間很快過了五天,每天十桌的大吃海喝。那錢花得讓錢接骨像是火燒烏龜——肚里疼。錢接骨實實在在地病了,應該說是心病。錢接骨臥在床上,茶飯不思,即使是小便也不下床,錢接骨就用一把“夜壺”解決了。所謂夜壺,也就是泥做火燒的尿壺,別看錢接骨家有上百萬的存款,但他小氣得連一個搪瓷的痰盂也舍不得買。
倒是這把夜壺讓錢接骨從床上跳了起來,靈感來了,對子有了。雖然有些俗,但是堪稱絕對,五龍山的人對錢接骨多少有些另眼相看了。聯(lián)曰:泥做火燒,盛不得酒,裝不得茶,留著屌用。
錢接骨能對出此聯(lián),是五龍山人沒有想到的,也虧得那把夜壺。不過,自那次燒庫之后,錢接骨的人氣指數(shù)上升了,因為他家燒了九天的庫。五龍山的人都說,這錢接骨到底還有些人味兒。
責任編輯 倪和平